神明降临——口才团团【完结】
时间:2023-03-23 11:42:29

  她记得这双眼睛。
  那是她十年噩梦的开始。
  她为了那句“报仇”,日日夜夜提心吊胆步步为营,不敢松懈半分。
  那仿佛诅咒般的两个字,化作无数双手,拉扯着她不断往前走。
  走到如今,她的手上也已经数不清有多少血了。
  不愿的,自愿的,早就分不透了。
  可直到现在,她还是没能彻底报了这个仇。
  在最难堪污秽时,却见到了最纯真无邪时的玩伴。
  没等她反应过来,那脑袋已经扭了过来,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视线,早已被忘川水灼伤得满是伤疤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略显茫然和疑惑的表情。
  易阿婆说:“他不肯投胎,说是要亲眼看着老婆子我下了十八层地狱再投。”
  “我便让人把他投入了这忘川水中。”
  “十几年了,这小子早就记不清什么事儿了,却还是这么倔,不肯投胎……这份气性,倒是有意思的很,要不是他天生阳气足,不适合入蛊道,我早动了要收他为弟子的心思了。”
  “放心,”易阿婆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他不记得你了。”
  傅囹心想,正是如此,才叫她恍然。
  种种别离再相逢中,唯独故人相见不相识,最是令人心痛。
第36章 恶骨
  忘川边的风吹得人心口生疼。
  她垂下眼, 慢慢退了一步,说:“师父,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 我也早就不认识他了。”
  “是不认识,还是不敢认识?”
  “……师父说笑, 年幼时不懂事,才会时常顶撞师傅。我如今对师父忠心耿耿, 只想过好以后的日子。”
  “是吗?”
  易阿婆附在她耳边, 声音带着老人家特有的嘶哑:“但我不相信你。”
  “要我信你也很简单。我这有把刀,是你当初帮我制作鬼器时,用那些女子的生取心头血滴在上面制成的, 还记得吗?”
  傅囹预料到什么,半晌, 迟钝地点点头。
  “鬼器煞重,可灭灵魄, ”易阿婆桀桀笑着, 将袖子里的短刀缓缓塞到了她手上,吩咐道, “你去把那小鬼杀了, 我就信你。”
  傅囹手指僵住了。
  沉默许久,她正要张口,易阿婆又幽幽地补充道:“其实, 若你实在下不去手,老婆子我也能理解, 毕竟是从小的玩伴。”
  “我便再给你一个选择——杀他, 或杀了你那位整天聒噪不休的朋友。”
  “……一个是幼时玩伴, 一个是朋友——你会怎么选呢?”
  傅囹盯着手里的刀, 不知在想什么。
  须臾后,她麻木地点了点头。
  易阿婆满意地笑起来:“我们阿囹一向是聪明的。”
  “给你三天时间。”
  “三天后,我要看到你的答案。”
  旧友与新人,谁更没有价值呢?
  傅囹不知道。
  易阿婆走了,而她如同行尸走肉般,在忘川河边待了整整一天。
  离开前,她仿佛感觉到有谁在注视着自己。
  一回头,浑身湿漉漉的源源趴在岸边,问她:“你认识我吗?”
  亡魂都是死前的模样,他个子小,又胖,在已然长大成人的傅囹面前,更不像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了。
  幽冥之中无日月,只有奈何桥边点着用彼岸花的梗叶制成的长明灯。
  灯火从旁打落,照在过往的幽魂身上,落在忘川河岸边,也分割了他们的世界,形成一道光影分明的交界线。
  她在这头,源源在那头。
  见傅囹不说话,源源又自顾自道:“我觉得我认识你。你身上的味道很熟悉。”
  “……嗯。”
  “你是来看我的吗?没想到我生前还有朋友啊。”
  “……是。”
  “你怎么话这么少?我好久没和人说过话了,你既然是我的朋友,就不能和我多说几句吗?”
  傅囹沉默了很久,问:“说什么?”
  “我在忘川里已经待了十几年了,地君说,再过两年,我就必须得上岸重新投胎了。但听闻人间已经变了个样子……虽然我也不记得先前的人间长什么样了,但你能跟我讲讲吗?”
  “我……”傅囹看着他一如既往亮晶晶的黑眸子,哑然片刻,“我也讲不出。”
  “这有什么好讲不出的,”源源撇嘴,“你见过什么风景,遇到过什么人,有些什么开心的不开心的事……这么多年,一丁点也没有可讲的吗?”
  傅囹沉默许久:“没有。”
  “那你在人间过的这些年,都在做些什么呢?”
  傅囹没能给出答案。
  源源不满:“你这个人,好生奇怪。是我见过活得最不像人的人了。”
  这段没头没尾的聊天就此结束。
  傅囹按着来时的路,浑浑噩噩地回到了绵族。
  接下来两天时间,她总在夜里辗转反侧。
  但还未等她做好选择,没过几天,韩淼竟然主动向她辞行了。
  傅囹不太明白,分明这次的重逢是韩淼求来的,可这重逢之后的再离别,也还是他主动提出的。
  他的神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平静,他对傅囹说:“你既然想得很清楚了,我留在这里,也只会干扰你。”
  “既然不是一路人,也许早早散了对你我都好。”
  “今日之后,再遇到的话,若是让我撞见你对无辜之人动手,我是真的会出手打你的——不会留情。”
  那时傅囹坐在梳妆台前,梳发的手顿了须臾。
  随即垂眼,说:“好。”
  韩淼便走了。
  他孑然一身地来,也干干净净地走,如同她当初一走了之那样,没有留下其他任何只言片语。
  傅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没有回头。
  她忽然想起了那天源源对她说过的话。
  ——那你在人间过的这些年,都在做些什么呢?
  这话问错了。
  她在这场血与仇的游戏中苦苦挣扎了这么久,只有韩淼告诉她,她可以回头。
  可是现在他也走了。
  没有人会在乎她了。
  她在人间,却如地狱。
  等了这么多年……傅囹实在是等够了。
  但谁说这场抉择,她只能二选一呢?
  傅囹放下长发,拿出那件被自己压在箱底的红裙,一步步给自己穿上,又对着镜子转了一圈。
  红裙绽开,她提了提唇角,映出镜中人美艳如花。
  她拿出那把鬼刀,去了易阿婆的居所。
  她站在易阿婆面前,恭顺地说,她想好答案了。
  易阿婆听了,诧异地问:“你确定吗?”
  傅囹依旧是垂着眼,说:“确定。”
  易阿婆缓慢地笑了一声,随即抬手吩咐族人,去地府要人。
  傅囹告诉她的答案,是要放弃源源。
  不算意外,但也很意外。
  然而派去的人前脚刚出了部落,后脚傅囹就突然发难,袖中滑出的鬼器直直刺向易阿婆的命脉。
  易阿婆大惊,后退敲杖一声厉喝,一个又一个族人死士便及时出现,替她挡下了这把刀锋利的刃口。
  她怒斥:“我就知道你心术不正!终于是露出狐狸尾巴了!”
  傅囹面无表情挥动着手中的刀,来一个杀一个,另一只手又用驱动着白绫,让自己亲手王大的蛊虫朝易阿婆狂奔而去。
  非同主的蛊虫相斗相杀,互相撕咬纠缠,堆了一层又一层的虫尸。
  她在满殿血色中抹了一把刀上的血,面不改色地捅进一个死士的身体里,轻声回道:
  “是的,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虽然这原本不是她要发动计划的时候。
  但已经不重要了。
  易阿婆觉得她想杀自己是不自量力。
  她一手教大的孩子,还能厉害过她?
  然而她想错了——傅囹确实是极有本事的,她是被自己亲口认证过的,于蛊虫一道的天赋异禀。
  她养了这只蛊苗十几年,自以为无人能敌过自己,自以为能永远掌控驱动对方,却不想如今毒虫长成,她也到了被反噬的时候了。
  看着自己的蛊虫竟呈现出节节败退的现象,面前的死士也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而傅囹一身红衣满脸是血,却仿佛分毫未伤……
  易阿婆终于有些慌乱起来。
  手中能驱动的蛊虫全都阵亡,但还是有越来越多的虫卵朝站在屋中央的她围了过来,密密麻麻,全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易阿婆躲无可躲,怒气冲天地叫骂:“你荒唐!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你竟还是一心一意想要杀了我!你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傅囹冷眼看着她被密密麻麻的虫群吞噬,仿佛又看到了当初阿爹死去时的那一幕。
  那时的阿爹一声没吭,而此时的易阿婆却在虫群中伸出了手,似乎想求饶,但最后只剩满脸怨毒:“傅囹,你恩将仇报,你没有心!你会遭报应的——”
  傅囹淡漠地踩上一名死士的尸体,说:“谁都有资格对我说‘恩’,唯独你没有。”
  掌控了她十几年人生的阴影,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死在了她的虫卵之下。
  傅囹忽然觉得自己前十几年的隐忍都如同一个笑话。
  她把易无凉想的太强大,太不可反抗,以至于如履薄冰小心翼翼,为了取信于她,做尽了恶事。
  最后唯一能信任的人,也已经被她逼走。
  这次真的没人会站在她身边了。
  但韩淼都已经走了,她也没有顾忌了。
  既然已经杀了这么多人,那再多杀一些,也没关系吧?
  傅囹冷漠地想着。
  她重复着手起刀落的动作,麻木得几乎已经感知不到任何情绪的存在。
  杀了这些绵族人,让他们也尝尝,被灭族的滋味,然后再自杀——去替那小鬼求求情,代替他受忘川之刑,让他尽早去投胎……
  这是她现在唯一的想法。
  傅囹一直都清楚,韩淼说的是对的。
  这个世道似乎一直在逼她做出选择。
  人手就这么大,而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她总要舍弃一些东西的。
  而她如今决定舍弃的,是愚蠢无用的善,她决心捡起的,是不可磨灭的恨。
  傅囹从易阿婆的居所一路杀到了绵族的城门。
  蛊虫随着她蜂拥而至,人群尖叫着溃散而逃。
  傅囹却不在乎了。
  她已然杀疯了,满眼血红,形同鬼魅,所过之处片甲不留。
  一个半大的孩子眼看躲不过,站在街头大声哭着骂她:“妖女!你师承易无凉,怪不得和她一样狼心狗肺!易家人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傅囹猛然回头,抬手用白绫将那孩子从母亲怀里抓了过来。
  她眼睛血红,呢喃着道:“我不是她的后人。”
  “有本事做没胆子认!”少年瑟缩了一下,又昂起头哭道:“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傅囹当然会杀了他。
  但意外出现了,她手里的刀没能捅进这个孩子的身体。
  它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只手挡住了。
  红色的血液从对方掌口流出,源源不断,一点点滴落在地面上。
  傅囹抬眼,看见去而复返的韩淼,依旧面无表情:“让开。”
  韩淼上前一步,面色焦急:“阿绫,易阿婆已经死了!”
  傅囹冷眼抽出他掌心的刀刃,道:“那又怎样?”
  韩淼痛得手都在发抖,却顾不上了,他试图用那只满是血迹的手去抓她:
  “你想报仇,我知道……所以我一直没有真的去拦你,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左右你的决定和未来,你既然决心要这样,那我只能给你让道。但报仇是有底线的——你杀的人已经够多了,哪怕是为了报仇,也太过了——收手吧。”
  傅囹却甩开他:“我要做什么,轮不到你来管。”
  她顿了下,又赤红着眼睛死死盯着韩淼,一字一句地道:“你不是走了吗?”
  要走就走得越远越好啊。
  为什么还要回来?
  反复做出抛下她的决定再反复回来看她的笑话,很好玩吗?
  韩淼看出她状况不对,目光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担忧,张了张口,刚要说话,下一秒,却忽然凌空喷出一口血来。
  刚被人带到城门的小鬼源源被眼前的场面吓得连连退后,那被傅囹抓过来的孩子也倒在地上,手脚并用,趁乱哭着跑走了。
  傅囹如梦初醒般面色猛然一变:“韩三水!”
  韩淼低头看了眼掌心纹路,脸色因为失血而迅速变得苍白起来。
  傅囹丢了刀,手足无措地扶住他:“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吐血——”
  “好像被……咬了一口。”韩淼腿脚无力支撑身体,半跪了下来,苦笑道,“蛊虫是我的天敌,我和你说过的。”
  傅囹脸色一僵。
  蛊虫围绕在他们身边,依旧对韩淼虎视眈眈,只是没有主人的命令,这才没有动罢了。
  傅囹这才想起,韩淼很早以前就和她说过,这些毒虫是他的天敌。
  以往她炼蛊,韩淼从来都躲得远远的。
  傅囹不相信他不知道天敌是什么意思,可刚刚他却直愣愣地闯了过来……只是为了阻止她继续杀人。
  蛊虫认主,已经和她一样杀红了眼,又被韩淼踩了好几脚,自然是毫不客气地在他身上四处都留下了痕迹。
  傅囹拉着他的胳膊,白着脸道:“……你不该回来的。”
  韩淼却轻轻拉住傅囹的手,低声道:“有人告诉我,说你杀红了眼,再不来拦你,你下辈子就要投成猪胎了。”
  “我想着,若是见面会死的话,死前最后一面见到的人是你,那也不算太冤……”
  傅囹眼圈红了。
  她声音哆嗦着打断了韩淼的话:“你他娘说遗言呢?闭嘴!别说了!我带你去找大夫——”
  蛊虫之毒,唯有绵族人能医。
  韩淼却又咳了好几声,脸上的气血短短片刻就被抽干了大半。
  他缓缓道:“没记错的话,我刚刚来之前,被你杀掉的那个,就是族里唯一的大夫。”
  傅囹:“……”
  她不记得韩淼来之前她杀的人是谁了。
  她本觉得是谁都不重要,在她眼中都只有一张惊慌失措的面孔,千篇一律,毫无记忆点。
  可韩淼这话一说出口,她张了张口,便说不出话了。
  韩淼叹了口气:“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这是我爷爷常跟我说的话。”
  “萧绫,不是所有的仇恨,都是只能用杀人来解决的。”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