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天上无月,但繁星漫天点缀。
老街边的路灯昏黄,他们踩着慢悠悠的步伐走在路边,脚下影子由短变长,再落于身后,消失于灯火之中。
徐瑾有记忆起,很少见到夜晚的宿城,徐母曾经不喜欢她交往的朋友,以晚上出去不安全的名义,不许她出门玩。
后来是越长越大,放学后作业越来越多,她的朋友越来越少,她也越来越害怕一个人走在这寂静无声的街道上,加上还有个八点钟的门禁……
她向来行色匆匆,不曾为这夜景停留。
也从没有过这样慢悠悠地踱步回家的时刻。
顾清崖负手枕着后脑勺,悠哉悠哉地跟在她身后,和她闲聊争执了几句明天到底要吃什么,而徐瑾执意要吃肯德基。
斗嘴她斗不过顾清崖这个老油条,来回了几句后,忽然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缓缓道:“我小时候有一次有亲戚带着小孩来家里玩,出去逛街的时候,小表弟说想吃肯德基,撒了个娇,他妈妈就给他买了。但我没有。”
顾清崖不动声色挑了下眉:“嗯?”
徐瑾说:“我也学他撒了个娇,然后挨了顿打。”
顾清崖沉默片刻,偏过头去,环臂叹了口气,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模样:“行吧,那就吃肯德基。”
徐瑾转头,指责道:“你不要一副你很吃亏的样子啊!你明明也没吃过!你难道不想吃吗?!”
顾清崖从唇缝间哼出一声笑,不回话。
徐瑾收回脑袋,往前走了两步,忽然说:“我问过朱姐了,她说,轮回镜可以回溯到过去的任何一个时间点,影响范围很大,但现在已经没人知道它的下落了——是真的吗?”
“一半对,一半错。”
顾清崖抬起一根手指晃了下,“轮回镜确实可以回溯到过去的任何一个时间点,但因历史的存在无法扭转,回溯之人无法改变既定的大事件,只能带起一些小影响,无伤大雅——”
“并且,它也没有遗失。只是由它带来的权力纷争和人间混乱太多,所以后来被诸仙藏匿于长宁山了而已。”
“诸仙?”
“天庭十七仙座。”
而他位列第一。
第42章 神匠
氛围诡异地安静了一下, 徐瑾面不改色地转移了话题,假装没有看到顾清崖带着点得意的表情,镇定道:“哦。”
顾清崖:“……”
她“哦”。
……她“哦”!
“哦”是什么意思啊!!!
顾清崖捏了捏鼻梁:“你就不能配合我一下吗?”
徐瑾:“不能。”
“看着你高兴我就不高兴了。”
“……”
顾清崖十分幽怨。
徐瑾十分淡定:“上次那个埋着徐婉若的玄镜山还没去过, 长宁山又在哪儿?”
顾清崖慢吞吞地伸出手,掐指一算, 阴阳怪气地挑了下眉:“哦,巧了。”
徐瑾:“?”
顾清崖:“长宁山就在宿城之内, 距离现在的你不到一千米的地方。”
徐瑾:“……说人话。”
顾清崖:“人话是, 也许,大概,可能, 曾经的长宁山,就是如今的玄镜山。”
徐瑾:“……”
看来这个什么玄镜山真是非去不可了。
但她毕竟还在上学, 顾清崖不同意她请假跑去陵园玩,徐瑾便只能唉声叹气地把预计要去玄镜山的时间调节到了下周末。
当晚睡觉, 徐瑾做了个噩梦。
梦里有个红衣女人死死抓着她的手, 身旁是刀光剑影,满地血色。
女人一抬头, 露出的是一张长满蛇蚁蛆虫、扭曲狰狞的脸。
半夜惊醒, 她猛然坐起身,冷汗淋淋地喊了声:“顾清崖!”
窗台边的影子动了动,随即黑猫倦懒地拉开窗帘, 露出一双幽绿色的瞳孔:“……干嘛?”
徐瑾回过神,低下头, 抱着脑袋缓了缓:“我做噩梦了。”
顾清崖张嘴就是一句:“正常, 我天天做。”
徐瑾:“……”
很好, 恐惧的氛围瞬间飞了。
她面无表情地放下手:“你为什么会天天做噩梦?”
不给出个证明他不是张嘴就胡说八道的理由, 徐瑾非得拧下他的头踢皮球。
顾清崖便干脆化成人形,坐在窗台边,懒散地靠着窗,衣襟半敞,长发披肩,沐浴着窗外洒进来的月色。
这样一眼看去,倒颇有一种世外仙人的清俊之美。
然而他一开口,这幻境就直接被打破了:“随口一说。”
徐瑾握拳:“我想打人。”
顾清崖支着下巴,为难道:“打自己不好吧?”
徐瑾翻了个白眼,掀开被子继续睡了。
顾清崖问了两句,见她不回话,便“啧”了一声,刚重新拉上窗帘,正要躺下——
“喂。”
顾清崖顿了下,随即安稳地躺下了:“有句话想说很久了,你可以叫我名字。”
“……”
良久,徐瑾抬手,将手掌枕在脑袋底下,看着面前黑不溜秋的衣柜,背对着窗台,闷声道:
”顾清崖。”
顾清崖闭着眼“嗯”了声,嗓音带着低哑的困倦:
“怎么了?”
“朱姐跟我说,轮回镜是四大神器之一,我问她四大神器是什么,她让我问你。”
“你给我讲讲,四大神器是什么?还有那个……两大乱世瑰宝,另外一宝和氏璧又是怎么回事?”
顾清崖眼睛没睁,轻叹一口气:“非得半夜聊吗?”
徐瑾:“我睡不着。”
“我觉得你平时就是睡太多了,把我那份觉都睡完了,搞得我这几天经常失眠。”
听着她理不直气也壮的语气,顾清崖:“……”
什么歪理。
“行吧,”顾清崖翻了个身,“那我倒要问问你,有问题不问我,你先找朱警官是个什么意思?”
徐瑾:“……”
见徐瑾沉默,顾清崖倒是有些诧异,他还以为徐瑾会直接找个理由反怼回来——毕竟他们的交流和相处模式一向如此。
突然不吭声,倒让他觉得有些反常。
“没什么好说的,突然困了,你爱说不说,”徐瑾顿了顿,装模作样打了个哈欠,“你不说的话我睡了。”
哪有刚准备聊起来的话题说到一半,又强行打断的?
顾清崖无奈,低叹:“我说还不行吗——”
反正他迟早也要教给徐瑾这些的,早说晚说都一样。
“四大神器,指的是往生簿,判官笔,山河鼎,和轮回镜。”
“往生簿你也看到过,它和判官笔都是属于九幽冥府的东西,是天造神物,一个承的是生死,一个载的是人间。”
“九幽冥府和地府有什么区别吗?”
“本质上是没有的,人间几乎统称九幽冥府为地府,但实际上九幽立于地府之中,地府却不仅仅只有九幽。还有每个新生亡魂都要走过一遍的黄泉路、冤魂齐聚的枉死城、逢年过节便人山人海的鬼市、以及……”
“以及什么?”
“以及地下千尺,无人见过的轮回道。”
徐瑾听着,打了个哈欠:“轮回道不是一种‘意象’吗?还有具体的样子?”
顾清崖挑了下眉,不置可否:“那谁知道呢……你别打岔,听我说。”
徐瑾心想,不打岔她都要睡着了。
面上却道:“你接着说。”
“判官笔是判人善恶的存在,但传闻在一开始,它只是支普通的墨笔,后来主人身死,自己生了灵智,入了九幽。其余的,我也不太清楚。”
说到这里,顾清崖揉了下太阳穴,感觉脑袋里的记忆似乎有片刻的混乱。
这种情况从他醒来后常有发生,顾清崖习以为常,只当是自己又犯困了,便加快了讲解的语速:“至于山河鼎,这东西听说有镇山河平祸乱的能耐,鼎不是真鼎,是四条鼎角。和我……”
顾清崖顿了下,改口道:“和我们,是一同被神匠秀安造出来的。”
徐瑾原本都要睡着了,闻言又勉强睁开眼皮,反应过来:“又关青莲玉什么事?”
“正要说呢,”顾清崖也打了个哈欠,“青莲玉其实有个更加为人熟知的名字——和氏璧。”
徐瑾来劲了,半直起身,目光炯炯:“有故事?”
顾清崖失笑:“想听?”
徐瑾催促:“快讲快讲!”睡前故事,不听白不听!
顾清崖咳了一声,接过她递过来的一杯水,抿了一口,这才缓缓道:
“当时山河动乱,人间的皇帝沉迷求仙问道,听说神匠秀安本事通天,做出来的东西生来就有灵气,于是不知从哪里找到了秀安,用黄金千两,请他造一座山河鼎。”
“秀安将自己关在长宁山上三天三夜,算出国有此难,但他不得不帮,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
“鼎被造出来后,却只有四只鼎角,皇帝大怒,认为他在戏耍自己,不等他解释,便命人直接砍下了他的头颅。而后在秀安独居的竹屋里,发现了他的遗笔。”
“他在书中写明,将四只鼎角分别埋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边境界碑处,山河鼎才可生效。”
“他甚至算出了自己有此一难,因此提前备下了遗笔,曾经所造的宝物也早就交给了故人照料保管。”
“皇帝看完后,悔不当初,命人在长宁山上为他立碑供牌,而后世尊称其为神匠。”
徐瑾听得津津有味,甚至玩笑点评道:“他的悔过不是真的悔过。”
自古天下皇帝,少有不武断自负的。
而这位皇帝,即便拿到了山河鼎,也依然为他的武断付出了代价。
山河鼎还在被内林高手揣在怀里赶往边境的路上,叛军就打进了皇宫,如同他砍下神匠秀安的头颅一般,皇帝也在乱军之中,被当众一刀利落地砍下了头颅。
纵使秀安有通天之能,纵使他甚至用一条命的代价试图来挽救这个摇摇欲坠的江山,可能也想不到,现实的结果总是不尽人意的。
山河鼎救不回一个独断专行的暴君,也救不回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早就从根烂到了顶的的国家。
但它在未来的数千年里,似乎也确实起到了安邦定国平祸乱的作用——只要有明君在位,必定国盛民强,海晏河清。
徐瑾撑着下巴:“我倒觉得,一位明君的作用,比这什么山河鼎要大。”
顾清崖缓缓道:“你说得对。”
如果山河鼎作用真的那么大,为什么世间还是会有战乱纷争呢?
只能说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是大势所趋。不置可否的是,也许其中确实有一点山河鼎给人的威慑作用在,天长地久,山河鼎也确实因此生出了镇山河的能力。
也算吻合了神匠死前留下的遗笔预言。
徐瑾撇了撇嘴:“然后呢?和氏璧又是怎么回事?”
“我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化形之初,被人收养在了富贵人家。但在化形之前,我是一直被神匠秀安带在身边的。”
“我本体原本的名字,不叫青莲玉,而叫和氏璧。”
“后来秀安身死,我身为那些他造出来的灵器之一,也落到了他的故人、我后来的师尊无岱道人手中。”
“我是最早生出灵智的,也是最早化形的,其他灵器诸如轮回镜——因为能力太过逆天,始终空有灵通,却无灵智。”
千年以来,神匠秀安留下来的灵器中,也就只有他一个化形成人,又走上了修道成仙的道路。
剩下那些“兄弟姊妹”,化形了的大多泯然于众人,死的死消失的消失。没化形的,也都随着无岱道人的陨落,各自散到了天涯海角,各司其主,无缘齐聚。
无岱道人当初是亲眼看见他化形的,本以为只是一场巧合,便如同曾经的秀安一样,寻找合适的人家将化形后的顾清崖收养,自己则继续四处云游。
然而等他十几年后一时兴起,回来一看,当初的那个小小婴儿已经如同凡人一般长成了翩翩少年郎,只是原本该带在身边的本体和氏璧却不见了踪影。
原来是几年前,顾府中有个下人见这玉生得实在漂亮,没忍住生了贪念,偷偷拿了玉去典当卖了钱。
当天顾清崖就发了高热,病了半个月,躺在榻上昏昏沉沉,困于梦魇无法苏醒,却根本查不出病因。
顾家人为此忙得神不思蜀,更是没有去过多精力去追踪一块玉的下落,时日一久,玉的踪迹也变得更加难寻了。
后来无岱道人跟顾清崖说起这件事时,还调侃说也不知道当时顾清崖是怎么撑下来的。
按理说,器灵和本体不可能自主分离,两者本就是相生相依的关系,一旦分开太远,就会导致灵体虚弱,重则直接消散。
可顾清崖就是撑过来了,并且悄无声息地,切断了和本体的联系,却依然存活于世——
简直前所未有,世间罕见。
无岱道人当场掐指一算,算出顾清崖身有仙缘,便轻飘飘一招手,将顾家千娇百宠了十几年的大少爷,就这样收做了唯一的弟子。
顾清崖从此踏入了修真界。
徐瑾皱眉,忽然道:“不对。”
顾清崖挑眉:“哪里不对?”
徐瑾:“哪里都不对!你不是一直说不记得以前的这些事吗?”
顾清崖慢悠悠回:“小事不记得,大事还是记得的。”
徐瑾不依不饶:“无岱道人一个仙人,收徒弟的理由竟然这么草率?”
“他老人家本就是算卦出身,生性随意,洒脱不羁,”顾清崖微微一笑,“何况本座如此天资聪颖天赋异禀——”
“停!”徐瑾简直不想再听到这个词了。
她抬手制止道:“还有一个疑问。”
顾清崖把还没说出口的其他形容词勉为其难地咽了回去,做了个“请”的手势,优雅道:“说。”
“既然你们顾家是大户人家,那下人什么样的宝贝没见过,其他的什么都不偷,就偷你那块玉?”徐瑾不解,“这个我是真不明白。”
“很好理解啊。”
顾清崖坦然道:“你可听说过,完璧归赵的故事?”*
那已经是他脱离本体之后的许多年后发生的事了。
和氏璧比起神匠秀安造就过的其他灵器,几乎一无所长,却偏偏留名青史,和轮回镜这种逆天神器一同被称为乱世瑰宝。
只因为它没有别的本事,唯有玉身通亮,晶莹剔透……
最能蛊惑人心。
如果说轮回镜所代表的是人心中的悔恨与遗憾,那么和氏璧代表的,就是人心中的贪念和权柄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