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才是吧。”徐瑾哼道。
默契的片刻宁静后,徐瑾又问:“那些顺着暗道离开的百姓,怎么样了?”她只知道阿绫那群人都执意留下来守城,已经没了,却不知道逃出去的那一批人怎样了。
“……死了。”
他们从赵军那边离开后,恼羞成怒的副统领将整个珠城翻了个遍,当然也找到了仍然还在暗道中没能转移出去的珠城百姓。
“一个没留?”
“没有。”
徐瑾似乎有些不知道该讲什么了,又问:“那为何他们一直都没找到过这间院子?”
“结界。”顾清崖低头,慢条斯理地给黑鸟梳着毛发,开口吐出了两个字。
“你怎么连结界都会?”
“如你所见,我死前是个道士,什么都会一点。”
徐瑾哑然,只得再次转移话题:“……你从哪儿找到的院子?”
“你刚刚看见的那只死鬼的,”顾清崖淡定道,“离开将军府后,我急于寻找一个落脚之地,却发现玄镜山下的这间别院远于人群,里面还有只百年厉鬼,饿了许久,想骗我带你一起做他的晚膳。”
“然后呢?”
“然后你看见了,”顾清崖说,“他成了我的晚膳。”
徐瑾笑了。
“这院子里的花也是他种的?”
“不知道,大概是吧。”
“挺好看的。”
“……嗯。”
氛围再次沉寂下来。
徐瑾垂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又过了会儿,她轻声道:“怪我太天真,以为同意了这群渣滓的要求,他们就真的能放过这些无辜的人。”
……就知道绕不过这一茬。
顾清崖保持沉默。
徐瑾抬起头,看了眼面前的青山:“他们只知道朝廷放弃我们了,却不知道,朝廷其实是将我们卖给赵国了。”
顾清崖闻言,抬眼看她。
“魏王一早就知道我只想守护珠城,不会为他卖命,加上我有欺君之罪,早就对我心生不满,但不好拉下面子直接把我这个立过好几次军功的人斩首。”
徐瑾笑笑,和顾清崖对视一眼,“我第一次和你见面受的伤,就是他派来的刺客给弄的。”
顾清崖给黑鸟梳毛的手不由攥紧了些,揪下一根羽毛来。
黑鸟嗷地扑腾起来叫唤了一声,他方才松手,若无其事地摁住它,道:“你继续说。”
徐瑾的视线从鸟身上收了回来,轻飘飘道:“也没什么,不过是我没想到,他会做的这么绝,连同自己的城池子民都一起送给了赵国。”
只为了除去一个她。
徐瑾出神片刻,捂着胸口的伤咳了两声,又道:“我原本没有家,现在也没有了国。”
“连最亲近的李大哥他们……还有珠城的这些百姓,如今也都为了我而死去了。”
顾清崖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安慰。
说什么都是徒劳无功,徐瑾比谁都看得明白,这其实并非她的错,可最后所有人沦落到这个结局,总有她一部分原因。
她清醒着痛苦,但又无能为力。
“顾公子,”她盯着桌面上那杯一口没动过的茶,发着呆,说,“再过三个月,我就要到二十岁的生辰了。”
“人间的男子每到弱冠之年,都会由长辈取字……你应当是知道的,可我不服,凭什么女子就没有呢?”*
“我也想要一个字,”徐瑾看向他,眨了眨眼,“你能给我取一个吗?”
顾清崖:“……可我不是你的长辈。”
“我没有长辈了,”徐瑾懒洋洋地往桌上一趴,道,“如今身边也只剩个你了,你若是不给我取,我自己取一个的话,又有些没意思。”
“我没读过书,要是取个大牛二虎什么的,岂不是那什么,贻……”
“贻笑大方。”
“对,就是这个词!”徐瑾拍掌,结果动作间,不小心牵扯到了胸口的伤,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
顾清崖默然许久,没应下,也没拒绝:“再说吧。”
“那就当你同意了!”徐瑾笑笑,又坐直了身体,忽然问,“话说起来,你的字是什么啊?我还不知道呢。”
顾清崖不看她,转过身去,又是两个熟悉的字眼:“秘密。”
作者有话说:
*古代女子十五及笄会有字,这里说女子没字是私设
第67章 梦碎
“我有个问题想问很久了, ”徐瑾支着下巴,好奇道,“我们相识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吧?”
“五个月加二十一天。”
“记这么清楚?”
顾清崖眼皮跳了跳, 不动声色:“我记性好。”
假的,他都要不记得自己一个人在世上辗转了多少年了。
他只对徐瑾的事记得最清楚。
“嗯, 那确实——但既然都这么久了,”徐瑾歪了下头, “我怎么总觉得, 你像是在躲着我,不肯同我交心呢?”
“是我不够格做你的朋友吗?”
她说这话时,长长的马尾就从脑袋后面晃出来, 一摇一摆,充满了蓬勃的少年气。
有一瞬间, 顾清崖仿佛又看见了当初那个尚且还在将军府内、生机勃勃的徐少将军。
但也只是错觉罢了。
良久的安静后,顾清崖再次偏过头, 说:“并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肯说?难道我俩的关系, 甚至我连知道你的字的资格都没有吗?”
顾清崖被她盯得束手无策,无奈叹了口气, 良久才道:“临安。”
“嗯?”
“我的字, 临安。”
徐瑾的伤很重,为了把她救活,顾清崖确实费了不少力气。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 他们都处在相顾无言又默契安静的氛围里,从那天起, 徐瑾仿佛又从死气沉沉的状态里重新活泛了起来, 该吃吃该喝喝, 该养伤也绝不乱动。
虽然她并不理解, 顾清崖到底是哪儿来的银子去买东西。
她更不明白,顾清崖那一日是怎么预料到自己会有危险并及时赶回来的,但每次问到这个问题,顾清崖也只是扯扯嘴角,并不回答。
日子就在这样悠悠然的时光里慢慢逝去,徐瑾每天溜溜鸟,和顾清崖讲讲话,闲暇时候看看书,身上的伤也很快好得差不多了。
伤势大致好全后,徐瑾又恢复了她曾经在将军府就有的习惯,晨起练武。
不过那时她耍的是大刀,而如今她练的是长剑。
那把伴随她多年、征战沙场饱经风霜的弯刀,早在城破的那一日,就已经被她扔掉了。
连同她的理想一起,于赵军攻城那一天千军万马的铁蹄之下,被碾了个粉碎。
但谁也没有提起这件事,顾清崖的那把长剑,甚至就这样默认着送给了徐瑾,任由她带着这把剑日日晨起在院子里习武。
有一日顾清崖起得早些,乔装打扮后去集市上买了些东西回来,又看见她在院子里练剑。
那剑气凌厉漂亮,扫过之处凤仙花如天女散花,随风漫天飞舞,而她穿行其中,一招一顿,额角落下的发丝微微荡着,晃人心神。
他忽然就想起了一句话。
于是在徐瑾再一次收剑、转头朝他看来时,顾清崖将手里拎着的东西放到了院子的桌上,突兀地开口道:“婉若。”
“什么?”
“我想到了,”顾清崖说,“你的字——婉若惊鸿,翩若游龙。”
徐瑾愣了许久,虽然并没有听明白,却还是笑起来:“好字。”
很多时候,他们都会一起坐在院子里,喝着茶,谈天说地,什么都聊,偶尔也提起彼此和将来。
“这凤仙花会开到什么时候?”
“八九月吧。”
“那还有两个月。”
“嗯。”
“……”
“顾清崖,”徐瑾甩着手上用落花胡乱编成的花环,百无聊赖道,“你说我要是死了,也会变成你这样吗?”
顾清崖说自己不是人,还以吸食厉鬼为生,和对方又是同类,那自然也是鬼了。
顾清崖却说:“不会。”
“为何?”
“人死轮回,是阴阳平衡之道,”顾清崖平静道,“而我生前非人,死后非鬼,之所以还留存于世……只因诅咒。”
“诅咒?”徐瑾歪了歪头,提起点兴致,“你还没和我说过你以前是干嘛的呢,这诅咒又是怎么回事?”
“我从前是个得道成仙的道士,”顾清崖半真半假道,“得罪了仇家,才落得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
仙者寿数漫长,有三千年左右,死后不入轮回,身死即魂灭。
唯有他,是神仙中的个例。
“这样,”徐瑾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又忽然问,“那我从前是不是认识你?”
“……怎么这么问?”
“否则你怎么还不认识我就直接奔着我来了?”
徐瑾支着下巴,笑看着他,“我总觉得,你在躲着我,又似乎在透过我,看着某个过去的人……所以你一定认识我。”
顾清崖沉默了下,没有和她对视,只低声道:“有时候,太聪明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这是徐瑾第二次提起自己“躲着她”这件事了。
可他总不能说,因为上一次跟她接触太近,给她带来了灭顶之灾,以至于这一世他已经有些小心翼翼、怕再次重蹈覆辙了吧?
最滑稽的是,他根本没有办法看着徐瑾在红尘里苦苦挣扎,而他作壁上观冷眼旁观,于是一次又一次地出手,一次又一次为她打破自己本不该打破的规则。
早已犯了大忌。
却仍然在这里装作不在意的模样,也不知是演给谁看。
“那就是真的咯?”徐瑾却并不在意他的避而不答,笑着伸了个懒腰,“也就是说,就算我死了,你也能找到我的下辈子……那我就放心了。”
……放心什么?
顾清崖心头一跳,下意识抬头看她,徐瑾却已经从旁边的凳子上起身,看了眼天边的落日,笑着转身进屋去了。
顾清崖却已经有所预感,只是他们都不肯说。
于是等到预感成真的时候,他也只是假装已经睡着,听着隔壁厢房细碎的、收拾东西的声响,在一片漆黑里,坐在床榻边,盯着窗外的月光出神。
黑鸟站在窗棂上,闷闷问:“为什么……不去拦着她呢?”
顾清崖不说话。
近百年来,他好像总是习惯了这样沉默的时候。
从前他总是笑着的,如今却很难笑得出来。大概是旧友不在,故人已去,再难相逢。
兜兜转转,他似乎从来留不住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顾清崖听力很好,毕竟是曾经差半步就能成神的人,他能听见隔壁房间的门被轻轻地关上了。
接着脚步声停了一会儿,慢慢走到了他的门前。
片刻的寂静后,脚步声终于远去了。
吱呀一声。
徐瑾身后的房门的被打开了。
男人向来平静如水的声音响起,即便在此刻,也依然镇定得听不出什么情绪:“一定要走吗?”
徐瑾顿了顿,扶了下肩上的包袱,回头时又是一个不出所料的、令顾清崖十分熟悉的笑:“当然。”
她依旧坚定,如同以往任何一次站在珠城、站在百姓身边一样,神情坚毅地给了他这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于是顾清崖再次陷入了沉默。
短暂的对峙后,徐瑾不再停留,重新转头,在满地月光里,步伐平稳地离开了这间与世独立的别院。
她头也没回,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些轻松的笑,似乎笃定顾清崖不会拦她:
“承蒙顾公子这些时间的照顾,若来日回到这里,有缘再见,婉若必当涌泉相报。”
“后会有期……我的朋友。”
直到她的身影在丛林中再也看不见了,顾清崖才倏地想起,她似乎没有带走那把青莲剑。
一转头,长剑入鞘,收敛了平日里所有锋芒,正安安静静地靠在他门前,而它身旁,放着一朵开得正艳丽的凤仙花。
……
六月,玄镜山下的凤仙花枯了一半。
顾清崖从集市上又听见了一些消息。
一个月以前,赵国一路攻打到了大魏都城,在攻占首都时僵持不下,幸得一位高人相助,不出三天,便用计让魏王自己投了降。
魏国被赵吞并,前魏王被拘禁于幽宫之中,于半个月后,投井而亡。
倒是那位突然出现在赵军中的军师,自称叫做徐若,地位随着魏王的死讯而逐渐水涨船高,甚至当了赵国的左丞相。
只有顾清崖回到别院后,又盯着曾经徐瑾住过的房间里书架上的那几排兵法书籍出了神。
原来曾经只字不识的少年将军,只看了几个月的书,如今的才能计谋也能让一国之君刮目相看了。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还有一个月,”黑鸟问他,“您不去……看看她吗?”
顾清崖头也没回,淡淡道:“她说她会回来。”
所以他不愿离开。
黑鸟哑然。
她说她会回来,就一定会吗?
分明是个无拘无束举目无亲的鬼仙,却偏偏被这一句虚无缥缈的话束缚住了脚步。
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将一直藏在心底的疑惑问出了口:“您爱她吗?”
顾清崖闭了闭眼,良久才低声呢喃道:“……爱?应当算吧。”
人哪有不爱自己的呢?
只是徐瑾不会知道罢了。
大半个月一晃而过。
六月二十七,赵王寿辰,宴请群臣,左丞相“徐若”赫然在列。
半个时辰后,赵王被左丞相亲手用一把沾了毒匕首刺死,随后一人于皇宫守卫中劈开一条血路,任由群臣大乱,潇洒离去……下落不明。
又三日。
顾清崖已经在别院中独坐了一整天,面前的茶盏热了又冷,从集市上买来柿子饼早已风干,却始终等不到该来的人前来做客。
一直到日落西山,韩淼才小心翼翼地劝道:“今日是她命定的死期……怎么可能还会回来呢?大人,别等了。”
顾清崖不置可否,只是一边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子,眸子盯着天边的那一轮弯月,久久出着神。
许久,他才收起面前的茶盏和柿子饼,垂眸张口,正要说点什么,却忽然听见风声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别院外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门口。
顾清崖回首。
马背上的人穿着几天都没换过的官服,一身血迹未干,满脸都是狼狈的痕迹,脸色苍白,却仍在他回头看过来时,扬起了一个满眼都仿佛带着星辰的、若无其事的笑:“顾清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