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瑾用余光瞥了他一眼,正出神,却听顾清崖倏地开口道:“你上学期期末考试,考了多少来着?”
“……570。”
她是文科生,这个分数维持下去的话,考个不错的一本不是问题。
顾清崖满意地喝了口奶茶,又思索道:“再努努力,应该掉不回原来的状态吧?”
徐瑾嗤笑:“以前是我懒得努力,都走到这一步了,还能掉下去……你真把我当傻子?”
顾清崖难得没调笑,而是点点头:“那就好。”
徐瑾却从他的话里闻到了几分不寻常的味道,摩挲着奶茶的杯身,斟酌道:“干嘛突然问这个?”
顾清崖笑:“关心关心,也不行了?”
徐瑾闷闷地“哦”了一声。
等他们步行回到住处,奶茶终于喝光了。
徐瑾扔了杯子,看着他在前面熟稔地弯腰换鞋,慢慢有点出神:“顾清崖。”
“嗯?”
“你现在,应该是很适应现代人的生活了吧?”
“差不多吧。”
“……那你为什么还不去找工作呢?”
顾清崖歪头:“做你的专属摄像师不好吗?”
徐瑾垂下眼,没再说话。
顾清崖已经走到了卫生间门口,忽然又笑了笑:“我有时候也会想,一直这样陪着你,有一天我要是突然走了,你该怎么办。”
徐瑾心头一悸,那一瞬间差点以为顾清崖知道她在看着他的背影,仓惶转过视线。
然而顾清崖却没有回头。
他在淅淅沥沥的水声里擦完手,刚回到沙发边,就见徐瑾忽然腾身而起,拿着书包从客厅走到卧室,再拿着水杯从卧室走到厨房。
顾清崖看着看着,笑了起来。
他支着下巴,忽然很无厘头地说了句:“小瑾。”
徐瑾故作忙碌的背影一僵。
“……嗯?”
顾清崖微微眯上眼,声音也随之低了下去:“我有点困了。”
徐瑾没有说话。
许久,她慢慢放下杯子,走到顾清崖旁边,轻轻喊了一声:“顾清崖。”
顾清崖支着脸颊闭着眼,头垂下去,长发散落,是昏睡的状态。
她顿了很久,才伸手撩开他鬓边垂下的长发,轻轻蹲下去。
往前探的唇在距离他半寸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们呼吸交融,只是一个绵长、一个急促,明明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边。
徐瑾看着他清俊的脸,恍惚间,有种亵渎神明的隐秘罪恶感。
半晌,她笑了一声,重新站起来,想,于她而言,顾清崖就是神明。
十七岁的她深陷于淤泥之中,百般自厌、万般心如死灰,顾清崖凭空而来,满足了她一个又一个心愿,也带给她越来越多的希望。
只是神明降临,从来不是因为她有多幸运,而是因为千年因果,神明从始至终,都只为她而来。
也只垂怜她一人。
无人看见的地方,顾清崖的袖子里,一块白玉悄然碎裂,又很快成烟散去。
……
天鹅湖边,鸟雀惊飞,湖水荡开阵阵涟漪,隐约透露出湖中央的一具黑金色棺材。
在顾清崖本体被重新放进棺材后,那上面的纹路仿佛又重新活了过来,开始随着湖水隐隐流动。
如果韩淼在这里,必然会发现湖中黑气萦绕,湖心仿佛一个黑洞一般,无数徘徊世间不肯离去的厉鬼、恶魂正如饿虎扑食一般迅速朝这边赶过来。
百鸟朝凤,百鬼向道。
此道,是为轮回道。
徐瑾站在湖边,亲眼看见沈彦松将顾清崖重新封进棺材里,皱了皱眉:“你确定,百鬼阵不会伤到他?”
“当然,”沈彦松笑笑,收回布阵的手,道,“你也学符阵,难道看不出来吗?只要你将百鬼尽数吸收入体,自然不会伤到他分毫。”
“最好是这样,”徐瑾淡淡扫了他一眼,“别耍心眼。”
沈彦松学着顾清崖的样子挑了下眉,并不回话,而是做了个“请”的手势,温和道:“阵法只差最后一笔了,你应该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该怎样做吧?”
以身祭阵。
徐瑾当然记得。
只是即便做了那么久的心里建设,在送顾清崖来这里之前,她或多或少也还是有些忐忑。
但这些紧张不安的情绪,却随着她脱掉棉袄和鞋子,一步步走下湖水、走向湖中心的棺材,而很快消失不见了。
明知前方是死亡,可她偏要向前。
天空阴沉,电闪雷鸣,隐约有要下雨的趋势。
湖水阻力与无尽阴气随着阵法的激活,慢慢朝她涌了过来。
黑气撕咬着她的肉/体,钻进的血肉,在剧烈的、蚀骨的疼痛中,徐瑾产生了幻听、幻视。
她看见无数形态恶劣的厉鬼出现在她面前,扒住她的脚腕、缠住她的脖子,有孩童和女人的哭笑声萦绕左右,尖锐的啸声几乎要穿破耳膜。
凡人之躯,不能受此等折磨,因此很快,徐瑾的眼睛里、耳朵里,都开始往外渗出血来。
但她始终目不斜视,一步一步坚定地往前走着,看着前方慢慢从水中升起来的棺材,甚至还能平静地想道: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万鬼噬身这么痛啊。
那些无人知晓的岁月里,你又是怎样一步步抗过来的呢?
……
徐瑾在棺材面前停了下来。
湖水已经淹过她的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为了抬头看清棺材的方向,她必须仰头。
唇角溢出血来,胸腔的心跳也越来越重。
徐瑾却慢慢勾起一个笑。
顾清崖说,神明会永远庇佑他的信徒,而她是她唯一的信徒。
可是信徒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救她于水火的神明在眼前死去呢?
没关系了。
她想,现在我来替你抗。
……
符阵的最后一笔,由徐瑾用指尖血慢慢写下。
她看着棺材在视野中升起,而无数被吸引来的厉鬼狰狞着扑向了她,终于放下了手,慢慢沉入水底。
溺死是一种很痛苦的死法,特别是底下还有无数只鬼手正在拽着她往下拉。
昏睡过去的最后一刻,徐瑾听见水面有巨响传来,惊得睁开眼睛,手脚不由自主扑腾了一下。
然后看见,因为黑气而显得半浑浊的水上,有人倏地入水,迅速朝她游了过来。
一口气渡进口中,徐瑾从濒临死亡的窒息中回过神来,才看清面前人的脸。
她惊得去用手推,却推不开,只模糊间从唇齿间发出一点声音来。
“……唔唔唔!”顾清崖!
顾清崖没放开她,却睁开了眼,眸子是他本体的碧绿色,璀璨又耀眼。
徐瑾听见心头久违的传音,带着几分低叹:
【本来想……再陪你一段时间的。】
徐瑾感觉得到,那股蚀骨的疼痛正在随着他的渡气而慢慢消失。
他的生机也在慢慢消失。
徐瑾尚且不能完全掌握传音的技巧,察觉不对,只能惊恐地抓住他的手,情急之下咬了他一口。
顾清崖顿了一下,原本只是单纯渡气,却仿佛被她这一举动激怒了一般,反手扣住她的手指,将唇瓣贴得更紧,几乎是要摩挲到破皮的程度。
唇舌激烈地交缠着,从没体验过这种感觉的徐瑾被他亲得手脚发软,只能感觉到一口又一口的气息被他从体内渡过来,温热地游走在她的四肢百骸,修补着她被厉鬼啃食过的五脏六腑。
徐瑾终于明白过来,他在渡仙气。
她红着眼,抓着他的手都在发抖,却无能为力。
最后一口气渡过来,顾清崖终于放开了她的手。
他停下亲吻的动作,又用唇吻了下徐瑾的眼角。
【别哭。】
徐瑾忍着战栗的冲动:【……为什么?】
为什么都到了这种时候,也不愿意让她完成这最后一步呢?
一定要让她觉得,自己的存在,只会是他的累赘吗?
顾清崖。
我看不懂你了。
【你真当我不知道吗,】顾清崖无奈地笑,【研究符阵的祖师爷是谁,你忘了?】
百鬼献祭阵被藏了那么久,他一开始确实没有发现,但恢复记忆后,总对沈彦松有百般防备。
看出一个法阵,并不是难事。
他原以为徐瑾的尘缘线会是拉她上岸的救命稻草,但没想到,徐瑾的霉运竟然到了这个地步,连唯一的尘缘线,都是推她入深渊的孽缘。
让她能毫不犹豫为了自己赴死。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戳穿徐瑾,一是他想看看徐瑾到底想干什么,二是……
他也需要一个契机,将这一身修为渡给徐瑾。
顾清崖等这一天很久了。
他伸手,拖住她的腰,将她往上送了一段,说:【走吧。】
徐瑾却不肯上去,死死拽着他的手不放,在心里急惶惶地问:【一定还有办法的,一定还有办法的对不对?!你跟我一起上去——】
【没有办法了。】
顾清崖叹了口气,在水中仰头,笑看着她,【你我劫数如此。】
徐瑾的最后一条生死线,就通往天鹅湖。
【你或许不知道,闭关回来后,我去见过沈彦松。】
他和徐瑾同为一人,魂魄共生,一人死,另一人也活不了。
转机就在顾清崖给她下过的那个同心印上。
和传统的同心印不同,这个同心印,是单方面的。
徐瑾所受的一切痛苦折磨,哪怕是死亡威胁,都只会落到顾清崖身上。
这原本是个死局。
而他倾尽全力,也只能保住徐瑾一人。
沈彦松骗徐瑾说她死了顾清崖还会活着,那是假的。
她可能不会死,顾清崖却绝对活不了。
电光石火间,徐瑾迅速想通了此中关键,但她茫然地看向依然和她握着手的顾清崖,不明白他现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然后她发现,顾清崖的身影正在渐渐变得虚无,甚至有消散的趋势。
【不……】
她哽着一口气,试图去抓住顾清崖的另一只手。
却抓了个空。
仙力已散,顾清崖再难维持身形。
【沈彦松不死,你成神之路难平。千万小心他。】
他的影子慢慢化作阵阵荧光,在徐瑾快要崩溃的眼神里,顾清崖笑了笑,慢慢凑近脸庞,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如蜻蜓点水,一触即散。
【只是,对不起……】
他叹道:【最后这段路,我不能再陪你同行了。】
【好好活下去。】
顾清崖启唇,但仙力散尽,无法传音,这次他没能再发出声音。
徐瑾看着他的身影在面前消散,徒劳地伸手,只能抓到一点点荧光,刚一张手,又从指缝间流落,最后沉入水底,消散不见。
她只记住了那人最后的口型,刹那间懂得了他的未尽之言:
好好活下去。
——【不然下辈子,我就不来找你了。】
……
徐瑾浮出水面,湿淋淋地爬上岸,才发现沈彦松坐在不远处的草坪上,看上去有些狼狈,正抬头和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管理局等人对峙着。
气氛似乎很紧张。
徐瑾看了片刻,起身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
顾清崖说,他不能留。
那他就死。
然而走到一半,一直在观察湖面情况的韩淼发现了她,惊呼一声:“徐大师!”
徐大师个头啊。
徐瑾麻木地在心里吐槽了一句,又忽然顿住步子,抬头看了一眼。
天阴沉沉的。
下雨了。
一道天雷从天际直挺挺地劈下来。
徐瑾也直挺挺地在他们面前倒了下去。
昏过去之前,她最后一个念头只是有些遗憾地心想,怎么不等她杀了沈彦松再渡劫呢。
这天雷来的真不是时候。
第84章 礼物
顾清崖从年少时起, 在旁人面前就是少年得志、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典例。
天韵数众子弟,顾清崖位居其首。
天庭十七仙座,临安仙位列第一。
少时居家富贵荣华, 后来入了天韵山,天赋一骑绝尘, 升仙之后更是众星捧月,堪称当代修真界第一人。
人人都以为他的人生顺风顺水, 但其实不是的。
他不是顾家亲子, 不得养母待见,后来顾家有了亲生儿子,更是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他的那块玉一向贴身佩戴, 被养母惦念许久,为了瞒过耳目, 他特意找来一个小厮演了一出戏。
养母以为玉佩到手了,但真的玉佩还在小厮手上。
顾清崖千算万算, 没算到这是块引人贪念的玉。
一开始是装病, 小厮偷偷卖了玉后,就成了真病。
再之后, 就是他和徐瑾说的一样了, 大病一场,高烧不退,他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 直到有一日晚上,感觉身上一轻, 似乎有什么被剥离了出去。
他睁不开眼, 也看不见, 属于他的半缕魂魄, 在夜风中顺着和氏璧的方向飘远了。
那晚之后,他的病又离奇地好了起来。
年少时心高气傲,难免也有觉得负气的时候,对养母也在心里诟病过不少次,但这次大病,不知是打通了他什么关节,再面对养母时,他察觉不到任何负面情绪的波动。
就好像……那些痛苦的、阴暗的情绪,都被另一个他不知道的无底洞给吸收了一般。
又过几年,这样的状况终于好一些了,但很快,养父暴毙,他被养母赶出家门,正要发愁生计之时,恰逢那时还是个散仙的无岱道人路过此地,收了他做徒弟。
贵公子尚未体验人间疾苦,又一脚踏入了修真界。
前十几年,他常在天韵山上上课修炼,更多时候会领了无岱道人给他布置的任务下山,降妖除魔,做一切“正道人士”该做的事,进境并不算快,在山中几乎也是查无此人。
后来无岱问他,可是心有郁结,无法精进?
他说是。
又问师父,什么样的情况下,人会失去嗔、痴、恨、呢?
他师父说,人生而有三魂七魄,上带七情六欲,魂魄一旦分裂,七情六欲也将分裂。
常人而言,是没有这种情况的,但他不是人。
他是器灵化人,剥离本体独立而生。
也就是说,他失去的那半边情绪,是真的有另一个自己在帮他吸收消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