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不能用“爱”这个字,说许柠不爱他。关注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无疑是把自己的痛苦拉向更深的层次。
有人足够爱他,那是一件好事,他也许能从这片漂浮的孤岛逃离,前提是如果他也能爱上对方的话。
但是关注许柠绝对不是,她那么受欢迎,就算换男朋友,也绝对不会看他一眼。
他不笨,虽然看不懂数学题,但他对情绪和感情很敏感,会察言观色,知道那个人是喜欢他还是讨厌他。
许柠看他的眼神里,绝对没有一丝喜欢和心动。
黎嘉誉也知道自己对许柠是怎么想的,他在关注她,他一直会因为她而产生别的情绪,羞愤、愤怒、尴尬、期待等等等等,这远远超出安全的阀域。
他会忍不住想靠近,就像高一时候那样。但是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不将苗头斩断,他早晚有一天会喜欢上她,爱上她,已经破掉的玩偶会变得更破旧,被丢在垃圾桶里或者顺手扔出窗外。又或者这个玩偶其实是会自己跳下去的。
玩偶有心脏。
所以他该怎么做?他应该远离,保护这个玩偶现有的状态。
理发师调好染发剂,一层一层涂抹到他头发上,黎嘉誉微微闭上眼睛,他试图抵抗。
其实很简单,他只要像高一时候一样,学会放下,又没什么大不了了,全世界76亿人,总有一个更相配。
“小朋友,把书放到旁边吧,不用一直抱着。”理发师开口,真奇怪,看样子就不是好学生,还死死抱着书。
可是她送我礼物,在我生日这天送了我礼物诶。
如果他离她近一点,明年生日,应该还会收到礼物吧?
黎嘉誉摇摇头,轻声说:“不用了,我拿着就好。”
只是关注一点,只是离得近一点,许柠如果不拒绝。
放学之后,许柠带着笔去七班。
今天是第一天课后辅导,几个老师不放心,在走廊里巡查。
七班人还挺多,年级后三十名基本都在这个班,所以留下补课的也不少。
许柠以前来过七班几次,这次格外干净。
桌椅整洁,地上的瓷砖都光可鉴人。
这大概是威哥安排的,让提前把班级收拾好,男老师当中,威哥算是心细的,配合他凶恶的脸,有种猛虎嗅蔷薇的反差感。
也是因为他长得凶,所以一直被校长安排带类似于七班这种不省心的班级。
许柠这样想着,落座在黎嘉誉身边的座位。
她坐的桌子,是黎嘉誉现从后面拖过来的,被李浩淼擦得干干净净。
“上次我给你的笔记你都看了吗?”许柠不废话,让他把数学书摊开,看看基础到底差成什么样子。
下午她问威哥要黎嘉誉以往的卷子,威哥指指他身边用纸糊成的墙:“看吧,他卷子都在这儿了。”
“倍儿干净,我都不用问警卫室要报纸了,他的卷子糊墙正好。”说着他吹了吹茶水,就着吸溜了一大口,不知道是在掩饰尴尬还是怎样。
许柠一看,倒也是,威哥没夸张事实,从这些只写了考号和姓名的卷子上,她可以探究到黎嘉誉是会一些阿拉伯数字和认得并拼写一些汉字的。
譬如黎、嘉、誉三个字,但也不怎么工整,笔走龙蛇,快飞出天际。
黎嘉誉从得病前一段时间开会,就没再看过书。
他只要一看书,就会生理性头痛,恶心,和去医院时候的状态差不多。
几个医生讲,这属于受创后的应激创伤。
黎嘉誉对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摇头,β,α这些符号像一条条小蛇,在白纸上挪动:“没有,没看过。”
他觉得这样也不错,许柠多教他几天,他多看几天这些小东西,等到时间长了,他看到许柠,也就像看到这些符号一样恶心了。
很不错,到时候就不会关注许柠了。
黎嘉誉这样想着,把许柠给他的笔记从桌子里拿出来,摸了摸边角,那天塞进桌子的时候动作太大,边角磕到了一点,他试图抚平,但是无济于事。
咬着嘴唇,去看许柠的脸色。
她好像并不在意,在纸上飞快写字,笔尖落在纸上发出刷刷的声音。许柠无论是站立还是写字,腰板都挺得笔直,表情认真,侧颜姣好,散落的小撮发丝贴在白雪的面颊上,翘起的睫毛在眼下落出一小片阴影,她像是鲜嫩纯洁的栀子花,俏生生的,能掐出水来。
黎嘉誉移不开眼,她真好。
许柠停下笔,他赶忙收起目光。
是高一最基础的入学测验题,许柠把纸推过去给他看:“这个会不会?”
她的笔迹和她的人一样,娟秀整洁。
或许是她人好,黎嘉誉觉得她的字也好,那些歪歪扭扭小蛇一样的符号,不再叫嚣着要从书上钻出来,拱进他的脑子里了。
“会。”黎嘉誉提笔,写得飞快,许柠连忙用自己手里握着的笔去轻轻敲黎嘉誉的右手,“慢一点慢一点,好好写,写这么草要扣分。”
黎嘉誉听话,嗯了一声,放慢速度,工工整整去写。
“练过字吗?”许柠低头趴在他旁边看他写了一会儿,又问。
笔触锋利,结构优美,像是专门练过。
黎嘉誉笔顿了顿,回忆涌入脑海,狭小的房间,十几个来来去去的老师,永远做不完的题以及上不完的课,良久才又嗯一声。
许柠笑起来,露出一对酒窝:“真好看。慢慢写。”
黎嘉誉脸腾一下胀红,笔没握住,吧嗒掉在桌上,连忙又捡起来。
只是写得更慢更认真了。
许柠手撑在下巴上,看着像小学生一样努力的黎嘉誉,心里默默叹气。
事情比她预想的好办多了。
有点基础,还听话,只要夸一夸就会乖乖的。
许柠连着出了三道题,黎嘉誉卡在第三道,握着笔,红着脸,盯着纸,三分钟一动也不动。
基础大概就是到高一上册第三单元。
她翻开笔记本,开始给他讲。
黎嘉誉实在太安分,几个路过的老师忍不住探头探脑,觉得稀奇,李丽娟看得更怕了,觉得黎嘉誉多半是喜欢许柠,都为她好好学习了,这不是喜欢是什么?
真可怕。
太阳逐渐西沉,转眼到了下午六点,几个老师挨个班级通知时间到了,大家可以收拾东西回家,垃圾记得带走。
有的如蒙大赦,有的意犹未尽。
许柠甩甩发酸的手,大致了解黎嘉誉的整体情况。
他可能有一些阅读障碍?或者是别的什么,在书上的东西看不明白,一问脸就发白,她写在纸上讲一遍,他就清楚许多,也能听进去。
“时间到了,今天讲的东西你记得好好复习,明天我们讲物理。”许柠提起包准备走,黎嘉誉连忙站起身追上去,跟在她身后。
许柠走快他也快,许柠走慢他也慢,就保持两步的距离跟在她身后。
许柠察觉到他亦步亦趋的动作,忍不住转身,黎嘉誉也停下,揪着单肩包的带着,眼神略微躲闪。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厉害啊?”许柠看着他的眼睛,恍然似地问。
黎嘉誉匆匆点头。
许柠骄傲地勾起唇角,一边倒着走一边跟他说:“没关系的,你好好跟着我学习,只要不断学习,早晚会变成我这样的人。”她就知道,没有人会不爱学习,没有人会不拜倒在知识的脚下,看吧,黎嘉誉也是!
他可真有眼光。
“真的,我小时候就觉得数学和特别有意思,还有考试,每次看到自己名字在最前面的时候,就很高兴……”许柠停顿了片刻,又补充着安慰黎嘉誉,“其实看到自己有进步的时候也会很高兴啦,不一定非要得第一。”才怪。
许柠向黎嘉誉安利学习的状态,像极了方许许日常给她安利自己的新爱豆。
她走到国旗杆附近,把书包扔下,准备热身,跑完四百米后再回家。
因为放学后的补课,她的训练被体委停掉,本来就要留到六点,再跑个四百米,这实在太艰苦,太不人道。
但许柠知道自己本来体育就比别人差,再不如别人努力,运动会上就是丢人的份儿。
丢人至少也不要丢太多。
许柠做完热身,看到黎嘉誉还在,似乎要等到她跑完步,她心猛地一跳,可别了。
自己跑完步那副样子同班的看见也就算了,黎嘉誉一个七班的算怎么回事儿啊。
“你……还不走啊?”许柠迟疑着问他,“你家里不着急让你回去吃饭?”
“……”赶人的意思很明显,黎嘉誉再不走,他就是大傻子,还是个惹人嫌的大傻子。
“走,这就走……”黎嘉誉把准备放下的书包又背上,转身向校门的方向走去。
许柠忽然想起什么,喊住他,冲他挥手:“黎嘉誉!拜拜!明天见!”
黎嘉誉转过身,少女站在操场上,校服被晚风鼓起,他的心脏不可抑止地颤动起来,不敢回复,逃跑一样地走了。
他跑了很远,直到只能远远看到学校国旗杆变成一条细线,那种惊鸿一瞥的眩晕感还未褪去。
黎嘉誉倚在小巷的墙头,点了支烟往唇边送,手指抑制不住地颤抖。
事情越来越严重了,甚至比他想象中发展的还快。
黎嘉誉闭着眼,让脸颊贴在冰冷的墙面上,试图冷静。
“嘿,小子,钱交出来。”有人走过来,冲他流气地吹了个口哨。
黎嘉誉睁开眼,许柠向他说再见时候的面容散去,取而代之是三个黄毛,他恶心的不轻。美好的事物一瞬间被糟透了的东西打破时候的恶心,很难讲明。
老城的治安不好,破旧的地方在夜幕后经常会有这样的小混混出没,如果是个雄壮的男性,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但对于未成年学生和落单女性,就没有那么多顾及了。
所以黄昏之后,大家都尽量走大路,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黎嘉誉虽然是个一米八五以上的男性,但穿着校服,值得一抢。
他支起身子,让肩膀撑在墙面,吞吐一口手中的烟,明灭火星和吐出的烟卷模糊了他的脸,只隐隐约约窥见那张五官深邃的脸和银白色半长的发,在暗色中如希腊雕塑一样神秘而俊美。
黎嘉誉半阖着眸子,极度冷淡不悦:“人到中年,还以打劫为生,真丢人呢。”
“呦呵,脾气还挺臭,看你年纪小就不跟你计较了,钱乖乖交出来叫声好大哥就让你走。”
另一个轻轻碰了碰他,表情猥亵,绿豆眼里闪着兴奋地光:庡㳸“我看这小子长得不比女人差,性格还挺带劲儿的,要不咱们……”
话没说完,人就倒在地上,捂着掉落的门牙哀嚎了。
警察接到报警到的时候,三个混混抱头蹲在墙角,不同程度地受了轻伤,嘴贱那个满口牙被打掉了。
……真不知道是谁打劫谁……
徐警官心情复杂,让几个辅警把三人带去警局,打眼看到黎嘉誉的脸,心想这是熟人啊。因为打架斗殴,可没少见面,但还是挺有正义感的。
“早点回家吧,天也不早了。”徐警官拍拍黎嘉誉的肩膀道,他明天把奖旗直接送到学校,好好表扬一番,这么多次了,他也知道这孩子叫什么,哪个班的都清楚。
年轻男孩或多或少都喜欢被当众表扬,满足英雄感。
“嗯。”黎嘉誉点头,徐警官又叫住他,粗黑的眉毛皱起,“少抽点儿烟。”然后挥手,“去吧。”
黎嘉誉置若罔闻,甚至当着他的面一挑眉,得意地又点了一支在夹在指尖,冲他晃了晃。
徐警官庆幸他还好不是自己的孩子,不然他恐怕要把皮带抽折咯。
黎嘉誉扫了一辆共享单车,到家时候天已经完全黑透,别墅里灯火通明,每间房都亮着,透窗可见来往忙碌的人影,热闹有人气,堪比过年。
平常里面只有他一个人住,餐厅卧室两点一线,灯也只开一盏。
黎嘉誉大概猜得出是谁回来了,不由得意外。
他一进门,脸上就被狠狠扇了一巴掌,来人用了十足的力气,他能尝到口腔里的血腥味儿,头也被扇得偏了过去。
“还知道回来?几点了?”
黎嘉誉指尖擦掉嘴角的血迹,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远处的楼梯上站着一个长相平凡的少年,和他一样年纪,看他的眼神带着嘲弄和傲慢,远处沙发上,坐着这个家的女主人,也是他生物学上的母亲,端庄优雅,和他六七分像,温声细语让他面前的男人好好和他说话。
至于眼前的男人,是他父亲。
好久不见,给了他一巴掌的父亲。
“我在国外,每天都听说你在学校做的好事,你不要脸,黎家还不要脸吗?不知道你是怎么被教育的。”
“怎么,你是在怪我没教育好他?”手杖敲击地砖的声音,伴随着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
是黎金沛。
黎化云,也就是黎嘉誉的父亲,连忙低头说不敢。
“爷爷,爸不是这个意思。”站在楼梯上的少年连忙开口。
“你闭嘴,黎家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少年的表情尴尬,怨怒地暗看黎嘉誉一眼。
“爸,嘉树也是您的孙子。”
“是啊,嘉树是您从小看着长大的,怎么能不能在黎家说话。”
刚才鹌鹑一样的夫妻俩连忙维护。
黎嘉誉摘了书包扔在沙发上,冲他们冷笑:“是吗?据我所知,黎嘉树和我完全没有血缘关系吧。”
“上次见面时候还是过年,距今已经八个月了,八个月没见,一通电话也没有,现在想起管教我?你们配吗?”
黎化云咬牙切齿,暴怒不堪,抬手又要打:“我是你的父亲,当然配!”
苏夫人,也就是黎嘉誉的母亲赶紧拦住,嗔怪地看向黎嘉誉:“嘉誉啊,快给你爸爸道歉,我们怎么会不管你呢,是你弟弟妹妹们那边事情太多,分公司又在国外需要人打理,实在太忙了,这不,昨天给嘉树过完生日我们就飞回来了。”
黎嘉誉心中一痛,像是沉溺在水中的人被狠狠攥住了心脏和肺部,氧气半点都供给不上,身体也骤然失去力气。
他嘴唇颤抖,质问道:“到底,到底昨天是黎嘉树的生日还是我黎嘉誉的生日?”
从零点等到二十四点,一句电话里的问候都没有,他每隔几分钟都要看一看,是不是错过了,是不是他没听见,更甚至想是不是他欠费费,所以才接不通。
不是忘了,也不是太忙,更不是各种各样他给找好了的理由,是因为这个生日是属于黎嘉树的。
这些话他都不会说,没必要,把他的卑微和期待像笑话一样说出来吗?会像个可怜虫。
好吧,他其实也不该报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期望,毕竟这么多年,都这样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