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道:“因为我那个时候想不明白啊,我想着,我不过是一个下人而已,就算你要争宠,我也拦不了你的路,为什么你要赶我走呢?可是后来,吴府一朝被抄家,所有人死的死、卖的卖,那时节我在卫府听到消息,才明白你的所作所为。
“你狠下心来赶走我,其实是救了我一命。
“可我却怪了你那么久。”
孟流光道:“没关系,你怎么样看我都没关系,我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好。”
水月许是被酒气消散了最后一丝理智,他抬起头看向孟流光,目不转睛,道:“如今我已是自由之身,我偶尔会想,如今的我是否有资格……有资格去爱一个人了呢?”
孟流光不明所以,道:“你一直都有资格啊。”
水月笑道:“我以前一直很克制,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什么也不敢说,不敢做,可是你我分明都各自经历过这么多生死离合,有多少次险些丧命,前几日我一直在想,也许我这一生都再见不到你了呢?也许我们就这么消散在人海了呢?”
孟流光微微揉了揉因醉酒而昏沉的额头,撑着自己的下巴看着水月,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水月问:“孟哥,你知道我为什么恨你吗?”
孟流光道:“不就是因为我赶你出吴府吗?”
水月缓慢摇头:“不是。”说着,他站起身靠了过来。
孟流光没察觉出什么,还在问:“那是为……”
他的话被堵住了。
被水月倾身过来,一个放纵而畅快的吻堵住了。
孟流光骤然身体一僵,攥紧了拳。
可他没有反抗。
水月吻完,重新坐回了位置上,晏晏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包厢内霎时一片尴尬的沉默。
孟流光垂了垂眸子,正要说话,忽听包房门口有轻微的响动,他偏头去瞧,竟瞧见一个女人站在门口。
她穿着一身射月人的衣服,马靴,狐狸毛皮衣,头戴毡帽,看衣服好像是林海雪原里的女土匪,可她那张脸,分明是……
凤十六静静地站在门口,神色平淡,见孟流光看了过来,她微微后退一步,想要离开。
孟流光忙起身快速小跑两步,拉开门一把拉住了凤十六,他的胸膛因激动而微微起伏,过了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
“十六娘,别来无恙。”
凤十六淡然笑道:“好巧,孟公子,你也别来无恙。我如今在北境做些生意,方才与人在对面包房谈事,中途出恭时偶尔在这里听到你的声音,觉得耳熟,便从门缝内看了看,没想到真是孟公子,真是失礼。”
孟流光道:“不,我们好不容易重逢……总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水月在屋内,看着他二人似乎都急着向对方解释什么,他如此聪明,岂能不明白?于是淡淡地、失落地收回了目光,仰头又饮了一大杯酒,只想一醉方休。
凤十六微微笑道:“我此刻还有客人要招待,你也需要陪伴你的朋友,你若有意,今夜子时到逐风客栈来寻我。”
孟流光便点点头,放凤十六走了。
他回到座位重新坐下,笑着呢喃道:“今日还真是,想见的故人都见到了。”
水月猛灌了一大口酒,笑道:“孟哥,我方才喝醉了,你别见怪。”
孟流光却道:“你一直如此压抑自己的好恶,岂不是活得很不痛快?倘若一份感情,连你自己都觉得见不得人,不敢承认,那你怎么敢奢求别人理解?”
水月闻言怔住了,失神地望着孟流光。
孟流光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水月苦涩一笑:“大概是八年前,吴府中的日日夜夜。”
孟流光道:“我没能发现,很抱歉。”
水月摇了摇头:“我怎么敢说是你的错。”
孟流光冲水月举了举杯:“为你今日的坦诚干一杯吧。”
水月举杯的手微微颤抖,他看着孟流光,眼圈微红。
他是如此的坦荡。水月在脑海中幻想过很多次,孟流光知道他的心意后会如何反应,也许他会避之不及、厌恶轻视,也许他会恼羞成怒,从此与他再不相见,也许他会不可置信,勒令自己不许再提……水月想过很多种反应,唯独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平静坦然。
坦然得仿佛在这段感情里,他至始至终都是一个清静的局外人,至始至终,只有水月一人在辗转反侧。
不管他是惊也好,厌也好,惧也罢,都含有一丝希望在里头,唯独平静,是一点希望也没有的。
因为他心里从没有因此而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任自己在爱欲里挣扎,他始终隔岸观火,片叶不沾身。
真好啊,我的心上人。
水月有些佩服自己,因为在他知道了这样冷酷的现实后,他还能放任自己的心喜欢孟流光,一如往日。
他举起杯子,跟孟流光碰了杯,道:“敬兄弟情谊。”
第96章 第十四章
孟流光笑着饮了。
原来有时候表白也不一定要你死我活,也可以如此平静,宛如轻轻扫过一片落叶。
孟流光随后将水月和晏晏送回了他们的住处,然后自己又闲逛了一会儿,散了散酒气,快到子时的时候,他准时来到了逐风客栈。店里守夜的小二似乎一早知道他要来,见到他后什么也没问,直接将人领上了楼,送到一间客房前面后便退下了。
孟流光轻轻敲了敲客房的门,里面有人说:“进来吧。”
孟流光推门而入,果然见到凤十六坐在桌前饮茶。她为孟流光倒了一杯茶,笑道:“来饮一盏,解酒的。”
孟流光过去坐下,拿起茶杯,道:“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
凤十六道:“我也没想到。这些年我人虽不在圣地,但圣地的消息我一直有掌握,我听闻你日子过得很好,你夫人一连生了两个孩子,儿女双全,其乐融融……于是我便不再打听你的消息,我本以为你已经过上相妻教女的好日子了,怎么又会到北境来呢?”
孟流光沉默半晌,道:“我险些就过上那样的日子了。现在想想,如果我儿没有病亡,也许我真就这样过一生了。就算那样的日子并不完美,但我因为深爱着一个人,自愿为她牺牲,自愿配合她的那些歪理邪说,久而久之,我也许会在那种平静而窒息的生活中尝到甜头。而这正是最恐怖的。
“人生可以痛苦,可以退步,可以受制于人,但不能在其中尝到甜头,因为一旦如此,这个人便会彻底失去反抗之心。她们编织了一个贤夫良父的美梦,营造了种种陷阱,将我逼入其中,困在其内,忘记了这是一个陷阱,我差点就认命了。”
凤十六道:“幸好你没有。”
孟流光笑了笑:“就差一点,如果我的孩子是个女儿,也许我就会沾沾自喜地认命了。你知道,想要驯化一群奴隶,不可以对他们一视同仁,这样他们就会团结起来反抗,你应该将他们区别对待,给他们分出个三六九等来,如此,他们便会把所有的精力和智慧都用来内部争斗,他们就会忘了,真正奴役他们的人是谁。”
凤十六问:“你日后有何打算?如果你想回到中原,我可以帮你,帮你隐姓埋名,将过去的一切通通抛去。”
这次孟流光沉默了很久,将一壶茶都快喝光了,才道:“可是,我真的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他自嘲地笑了笑:“其实这八年,我一直都在逃避,我以为我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不幸,只是因为我运气不好,换一个环境就好了,换一个身份就好了,可是真的是这样吗?在兴寿村的屠户家里,我以为我的痛苦来源于屠户的贫穷粗鄙,换一个有权有势知书达理的人,我就不会被那么对待了;在吴府,我以为我的痛苦来源于我做了有钱人的金丝雀,只要出了那高门大院就会好的;在流水桥,我以为我的痛苦来源于我伎子的身份,我迫切地想脱籍从良,我以为做个良家子就好了;在甄家,我以为我终于得偿所愿了,我有了个干干净净的身份,和自己心爱的人成了婚,还有了孩子,可我的生活变好了吗?
“没有变。什么都没有改变。不论我在穷人家里,还是富人府中,无论我是风光无限的花魁,还是身份清白的良家,无论是做脔宠还是正室,亦或为奴为婢,我从来就没有获得过幸福,也永远不会幸福。
“因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幸福可言。世上有路千万条,没有一条可以让我得到解脱。你所说的换一个地方,隐姓埋名重新开始,也不过是让我把曾经历过的再重新经历一遍罢了。”
凤十六听了这番话,大为意外,道:“我本来想让你找回自尊,活得像一个人,没想到你却渐渐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既然你已经放弃了一切转好的希望,那你又在军中努力立功做什么?有什么意义?”
孟流光道:“你不是来北境做生意的吗?怎么知道我在军中如何?”
凤十六闻言,顿了一下,瞬息之间想出了无数个理由来搪塞,可她看着孟流光平静的双眸,蓦地心明眼亮,淡笑道:“你了不得,如今都学会诈我话了。”
孟流光道:“我并未诈你,是你自己说漏嘴了。”
“好吧,”凤十六道,“我承认,我早有了你的消息,你在军中的一举一动我都有关注,今日的相遇也并非偶然。”
“那你想让我为你做什么呢?你直说便是。”
凤十六道:“镇国公府在北境盘桓日久,占地为王,自先帝时便尾大不掉,但今上碍于夺嫡所需,不但不能除掉她们,反要拉拢,如今圣上坐稳了位置,自然希望腾出手来收拾了镇国公府。你说,如果我可以替母皇解决掉这心头之患,与一直亲近镇国公府的十四姐相比,谁会更有希望成为储君呢?”
凤十六说的如此平淡,但几乎每一个字都让孟流光震颤,他脑海中回想着八年前那个夜晚,月上柳梢头,树下相拥的两个人影。
他张了张口,终是没有挑破,而是道:“镇国公府为国为民征战沙场,数代忠良,你难道为了夺嫡,竟要牺牲她们?你就不怕寒了天下人的心?”
“忠良?”凤十六被逗笑了,“好一个忠臣良将,好一个国家柱石。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一副射月人的打扮?我混迹在射月人中,经营许久,终于让我弄明白了一个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我雌阴国武器先进,兵力充足,城墙牢固,为什么多年来一直被射月欺负?为什么我们的大炮就无法将射月轰个粉碎?”她叹息一声,“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如果一个国家没有了外敌,那还要将军做什么?”
孟流光道:“所以你怀疑是镇国公府勾结射月,故意养着这个强敌,时不时战败几次,再得胜几次,掌握好微妙的平衡,来向皇上证明雌阴国离不开她们,以保镇国公府地位永固。”
“不是怀疑,”凤十六道,“我在北境经营了四年多,已完全掌握了镇国公府勾结射月的证据,只要将之呈上去,必能要她满门抄斩。”
孟流光被“满门抄斩”四个字骇住了,顿了顿,道:“四年前你我分别之时,你不是说要去行走江湖,去寻什么天山雪莲,拯救什么楼兰王子,还要下南洋转一圈,却原来只是说着玩的,你根本就没有放弃过夺嫡,一刻一时都没有。”
凤十六道:“我为什么要放弃?难道你认为,这江山十四姐坐,比我坐更好?”
确实不会更好。
孟流光垂下了眼眸。凤十六忽然道:“说及此事,我也有个问题想要问你,我当日口中说的那些地名,什么天山、楼兰、南洋,通通都不存在,那是我年幼时在宫内弘文馆念书,闲来去翻书库最顶层的旧书时,无意翻到的闲书上写的,那些书年代久远,字迹模糊,书里尽是些荒唐言语,我觉得有趣才记了下来,长大后我读遍地理书,雌阴国和射月都没有上述的这些地方,也就是说那书中所言,全属杜撰。我当日随口说来糊弄你,可你,为何丝毫不觉得奇怪?仿佛你早就听说过这些地方似的。你可否解答我这个困惑?”
孟流光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你早知道我不是雌阴国人,我来自天外他乡,你口中所说的地名,在我的家乡都真实存在,我自然知道。正如你不知道天山和楼兰一样,我家乡的人也不知道什么雌阴国,什么射月。”
凤十六问:“那你会使用枪支,也是因为你家乡的人都会使用?”
“虽然这样说有些狂妄,但我家乡的人确实人人认识枪炮,虽不见得人人都会用,但都见过,知道那东西的厉害,而且我的家乡还有许多更厉害的武器,有可以将整座城市夷为平地,寸草不生的武器。”
凤十六听了这话,不免心中担忧,孟流光便道:“你倒不用担心我家乡的人来攻打你们,他们来不了的。”
“世上哪有万不可能发生之事?你都来了雌阴国,他们就来不了?”
孟流光无法解释这个问题,想了想,忽而道:“不,他们来过,否则,写着天山楼兰的书是从何而来,雌阴国的枪炮又是从何而来?他们一定来过,而且留下了这些东西,就像我留下了诗词一样,可是他们……”孟流光不禁叹息,连带着枪炮来的人都无法改变雌阴国女尊男卑的不合理制度吗?
凤十六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的枪炮是你家乡的人带来的?那为何史书上没有半句关于此事的记载?”
“那你们的史书上写着枪炮是怎么来的?”
“雌阴国国史第一页,便有枪炮啊,自来就有。”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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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第十五章
“在这之前呢?雌阴国建国不过三百余年,三百年前你们就没有只言片语的记载?”
“三百年前我们尚未开化,没有国祚,也没有文字。”
孟流光骤然一叹:“怎么可能呢?才三百年而已,我家乡有史可载的历史便足有五千年了。”
凤十六揉了揉眉心:“你说的话,我有些听不懂了。”
孟流光道:“你先等等,等我想一想。”
他冥思苦想了半晌,道:“我们复盘一下,根据我所知的信息,我们所在的这片土地,其实是座岛,整座岛孤悬海外,与世隔绝,三百年来外面的人没进来过,里面的人也没出去过。岛上最大的国家便是女尊男卑的雌阴国,雌阴国生产力极为低下,乃是个农耕的封建王朝,但是奇异的是,雌阴国拥有着远超自己生产力的洋枪火炮,这使得雌阴国可以女子为尊,女子掌握了先进的武器,力气更大的男子便不敢反抗了。与此同时,雌阴国的医疗水平也很高,人均寿命高达八十七岁,尤其是妇产科备受重视,很少有女性因为生育而死,幼儿夭折的也不多,除非是家长放弃了治疗。”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缓了缓才接着说:“精湛的妇产科、儿科医术保障了女性可以不必沦为生育机器,侧面杜绝了女性被压迫的隐患。如此种种,雌阴国所有异常之处全部指向了一个结果,那就是女性的地位变高了。而这正是那些外来者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