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倾葬礼结束后,凤十六便迎娶了当朝寒门之首卫子君的胞弟——那个男扮女装,在北境立下烜赫之功的男将军为王妃,此举大得人心,一时之间朝野上下、民间百姓已是对凤十六赞不绝口,她的声望与日俱增。
成婚后不久,卫子君忽然上奏弹劾镇国公府,说她们在北境占地为王,与射月勾结,通敌卖国,结党营私,插手储位之争等等十条罪状,一时朝野哗然,文武纷纷要求严查,皇帝大手一挥批准彻查,登时弹劾镇国公府的奏折像雪花一般飞进了议政殿,短短半个月,任镇国公府和凤十四如何四处打点,想方设法地为自己脱罪,仍然被御笔朱批的一句“罪大恶极,万死难辞其咎”给定了死刑。
直到这一刻,刚刚饱受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的镇国公才醒悟过来,真正想要她死的是龙座上那位至尊。
像是开闸后一泻千里的洪水一般,像是雪崩时轰然倒塌的山体一般,威名显赫、五世勋贵的镇国公府,说倒也就倒了。
深夜,浓醉的镇国公满头花白,她在祠堂细细擦拭过每一座祖宗牌位,夜静得能滴出血来。
皇帝的圣旨就摆在祠堂香案上,上面写着,念及镇国公府的累世功勋,只要镇国公一人伏诛,可免其余人死罪,贬为庶人即可。
镇国公静静地在蒲团上坐了许久,想了许久,仍没有想明白自己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
冷家以军功起家,几代人都死在了战场上,她们为了延续这好不容易换来的荣耀,不使自己变为卸磨后杀掉的那头驴,不得已豢养着射月这头野兽,与外人斗,与国人斗,在各方势力间周旋站队,费尽心机才走到如今,这一路又有哪一步是她们咎由自取呢?
步步为营,如履薄冰,机关算尽,满盘皆输。
真是可笑啊。
可是镇国公从不认为她们做错了,倘若她们不这般,怕是冷家在几十年前便湮没于尘埃了,是这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帮她们多支撑了几十年,所以没什么可后悔的。
只是,这条路从一开始就是条死路。
当日夺嫡时并肩作战的战友,如今一朝为皇,对付起她们来也是丝毫不手软,真是无情自古帝王家。
罢了罢了,镇国公恍惚已经看到了曾被她们残害过的人,在下面冲她招手呢。她端起桌案上一杯鸩酒,对着月色饮了下去。
征战了一生的老将军,没有死在敌人的铁蹄下,却死在了自己人的算计里。
深夜,东海王府内,凤十六对眼前的不期之客显得有些意外,笑着问:“十四姐,大晚上的,你来我这里作甚?”
凤十四道:“我已向母皇申请,明日便回到封地去,自此再不进京。今夜来向你道个别。”
凤十六问:“这是为什么呢?十四姐这些年在圣地经营得如此之好,满朝文武几乎都认定了,十四姐会成为储君,为何你要自己放弃?”
凤十四自嘲一笑:“事已至此,咱们姐妹之间就说几句真话吧。十六妹,以往是我太天真了,我以为斗倒了二十一妹,你害怕了我,自请去流浪,我便稳操胜券了。这些年,还要多谢你,容我在圣地结结实实过了几年好日子。直到今时今日我才看清,我根本没有与你相争的本事。
第101章 第十九章
“十六妹,咱们姐妹之中,你原来才是最像母皇的那个。我后知后觉地发现镇国公府从一开始就是你的人,可我还没来得及震惊,你便出手废了冷家,满朝文武、天下百姓还都以为我与镇国公府沆瀣一气,而你是那个扬清扫浊之人。
“你可真心狠呐,为了扳倒我,这么好一条狗说废就废。我认输了,十六妹,输给你不丢人。”凤十四笑了笑,“我不会像二十一妹那样,明知要输还殊死一搏,我认输。明日起我离开圣地,此生再不复回,若再踏足一步,你大可取我性命。与之相对的,我希望你能给我这个姐姐留下最后的体面,让我在封地做个闲散郡王,了此残生。”
凤十六道:“我并不想与任何人争斗,我只想拿到我应得的东西,可惜总有人在前面挡道。”
凤十四退后一步,郑重冲凤十六行了一礼:“臣祝殿下得偿所愿,入主四海,守好我们的雌阴国。”
凤十六点点头:“我会的。我哪怕背叛一切,也不会背叛雌阴国。”
凤十六送走凤十四后,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她在院中待了一会儿,问:“王妃在何处?”
身旁丫鬟答:“回郡王,这个时辰,王妃应在寝室休息。”
“哦。是很晚了。”
凤十六在长廊上踏着月光,心神恍惚,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孟流光寝室前,她有些怔忪地停下脚步,望着漆黑一片的屋子,站了一会儿,推门走了进去。
孟流光如今睡觉极轻,一点点轻微的响动都会惊醒他,他醒来时,看到一个人影推门而入,在黑夜中看不真切。
他没有轻举妄动,静静地看着那人。只见那人却摸黑坐到了桌前,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儿,孟流光大概猜出来人是谁了,便问:“你怎么了?”
凤十六道:“嘘,别说话,让我坐一会儿。”
孟流光翻身下床,走到凤十六身后,双手搭在她肩上,感受到她的肩膀竟有些微微颤抖,孟流光伸手在凤十六脸上一摸,顿了顿,半是疑问半是叹息地说:“怎么哭了?”
凤十六轻轻偏过脸:“我哪里会哭?”
孟流光道:“一切不都如你所愿了吗?”
凤十六喃喃重复道:“是啊,一切不都如我所愿了吗。”
可是她为什么,一点满足感也没有?
在黑夜中,凤十六捏着孟流光的衣袖,眼神满是迷茫,仰着脸问他:“你说,会不会我哪里做错了?会不会可以不用到这一步?会不会还有别的更好的法子?”
她还要再说,孟流光忽然俯下身吻住了她的唇,将她的彷徨与挣扎都堵了回去。
一个绵长的吻结束后,孟流光将凤十六抱进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道:“不可以怀疑自己,人一旦怀疑自己,路就走不下去了。”
凤十六问他:“你这是在做什么?投怀送抱吗?”
“你我本来就是夫妻。”孟流光拿过凤十六的手放在自己胸膛,“我愿意的。”
凤十六抱住孟流光,迟疑了一会儿,却松开他要走,孟流光追问:“为什么?你不爱我?”
凤十六问:“那你爱我吗?”
凤十六无比清楚,眼前的男人早已习惯了用自己的美色来达成目的。
孟流光没有一丝迟疑,道:“不爱。”
凤十六在夜色中看了看孟流光,转身要走,忽听他道:“用男女之情来形容你我,委屈了。”
孟流光从后面环抱住凤十六,在她耳畔低声道:“天下虽大,但只有你能明白我的痛苦,也只有我能理解你的理想,我们就是彼此的唯一,无关风月。”
凤十六今夜本就很脆弱,此刻更是将密不透风的伪装化为了绕指柔,忍不住回身抱住孟流光,吻了上去。
一夜缠绵过后,第二日下午,孟流光懒洋洋地坐在王府凉亭里喂鱼,水月过来道:“孟……王妃,我多方打听,终于从卫府下人那里得到了消息,冷相公在昨夜悬梁自缢了。”
孟流光的手骤然一抖,满掌的鱼食都洒进了池中,引得游鱼争相夺食。
良久,他道:“我是否应该恭喜你的旧主卫大人,再度审时度势,出卖了自己的靠山。恭喜她荣升吏部侍郎,卫大人真是官运亨通啊。”
水月道:“卫大人说,她会好好照顾团哥儿的。”
“她间接害死了团哥儿的父母,然后说她会好生照顾团哥儿,我是不是应该夸她两句心善啊?她们这些人,当真是没有心的么?”
水月上前两步:“王妃……”
“不要那样叫我,我何尝想做这个王妃?”孟流光靠在栏杆上,自嘲笑道,“那些想活着的人活不了,怎么我这个不想活的人却生生活到了如今?”
水月蹲在孟流光身前,道:“孟哥,你不要这样,自从这次重逢,我就老觉得你不对劲,你以前不是这样消极的一个人,你如今怎么满嘴死呀活的,你现在不是很好吗?你是王妃啊,锦衣玉食、荣华富贵,郡王又对你很好,你这不是苦尽甘来了吗?”
孟流光喃喃重复:“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苦尽甘来……”
他低头笑了,越笑越大声,整座园子充斥回荡着他的冷笑。
过了很久,孟流光道:“你以后不要再来王府了。”
水月沉默了一会儿,淡淡笑了笑:“你又想赶我走了。”
“是啊,”孟流光道,“我想让你离我远远的,离开圣地,离这些人远远的。”
他直起身子,拉住水月的手:“你是我唯一能护住的人了。我知道你一次次地奔向我,但是这一次,不要再来找我了好吗?晏晏是个善良的人,他也是无依无靠,你可以跟他互相扶持,他在伎馆待过,但那不是他的本愿,还请你不要瞧不起他。”
水月的鼻子有些酸,他说:“孟哥,你不要再说了,你说的这些话,我觉得你好像在交代后事,我听着特别难受。”
孟流光笑着揉了揉水月的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来到这里,遇见你,是我为数不多的开心事。你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水月站起身,从园子里走出去,他觉得自己双腿好像灌了铅一般沉重,阳光也变得炽热,似乎沿途的每一片草都化为了利刃,将他割得体无完肤。
走到快看不见孟流光的时候,水月还是忍不住回了头,他看见孟流光靠坐在凉亭里,初夏繁花似锦,他安静地闭着眼睛被花群簇拥笼罩着,好像死了一般。
水月心中忽然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一眼,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见到孟流光了。
水月乍然心痛得无以复加,要扶着墙才能勉强使自己不倒在地上。
他捂着心脏哭了一会儿,扶着墙从东海王府走了出去。
等到五月花开得更盛的时候,凤十六和孟流光一起在屋中吃饭,凤十六夹了一筷子菜给孟流光,孟流光淡淡道:“谢谢,不过不用这样,我自己可以。”
凤十六道:“我是想谢谢你,自打你嫁入东海王府,两月来日日操劳,处理府上大小事务,让我安心了很多。”
孟流光道:“多亏了辛爷、徽爷、易爷和凌爷他们教我,我什么也不会。”
凤十六道:“我知道,以前府上人虽不多,但也有些拈酸吃醋的事,自你入府,这些事倒断绝了,可想是我娶对了人。”
“以前府里没有正室,底下的人自然各怀心思,如今他们只不过是断绝了上位的希望罢了,倒不是我的功劳。”
凤十六道:“如今十四姐虽已离开圣地,但她多年经营的势力还在,我需要慢慢将那些势力收拢到手下,联姻是最稳固的法子,因此我需要再纳几个侧妃,不知你的意见如何?”
孟流光淡淡低头吃饭:“郡王绕了那么大的圈子,原是为这事,下次你直说便是,我没有意见。”
“我知道,与你成婚才两月,便纳侧妃,有些驳你的面子,但我所做一切皆是为了皇位,我想你可以理解。”
“我理解,你不用再说,我会替你管理好内院,让你安心的。”
凤十六颇感欣慰,向孟流光举杯道:“如此,就辛苦王妃了。”
孟流光轻轻嗯了一声,道:“我不喜欢饮酒,郡王饮就是了。”
凤十六便兀自喝了几杯,起身道:“我还有些事要出去处理,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到了七月中旬,正是热得人受不了的时候,国子监祭酒家的五郎被抬进了东海王府,他年方十五,家里娇养长大的,尚有些懵懂,进府那夜他惴惴不安地在洞房里等着,不多时便等来了凤十六。
毕竟是纳侧妃,她稍微穿得喜庆了些,红衣玄裳,一步步来至床前,轻轻挑开齐家五郎的盖头。
齐五郎有些紧张地搅着双手,盯着凤十六的衣摆,不敢抬头看她。
屋内一时落针可闻。
蓦地,他听到头顶上传来一声轻笑:“本王瞧着你,倒有种一见如故之感,你抬起头来我看看。”
第102章 第二十章
齐五郎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凤十六,顷刻间便呆了一呆,一抹粉红染上脸颊。
东海郡王可真好看。
不仅好看,而且气质脱俗,温文尔雅,那一夜的温柔缠绵让齐五郎到第二天早上还晕乎乎的,直到伺候他更衣的小厮说:“齐主儿,按照规矩,您今日当去拜见王妃。”
齐五郎瞬间吓清醒了,惶惶地问:“是、是吏部侍郎卫大人的胞弟,卫王妃吗?”
“除了他还有哪个?”
“我、我在家中听说过王妃,说他曾男扮女装入过军营,还斩杀了不少敌军的人头,立过大功,这些传闻可是真的?”
小厮道:“是真的,王妃的武艺很好。”
齐五郎登时更是不安,传闻中这位王妃是位悍夫,身长九尺,膀大腰圆,皮肤像炭火一样黑,四肢像钢筋一样粗壮,全无一点男儿家的秀气柔美,东海郡王也是看上了他的军功才娶他为妃的。
齐五郎登时眼泪花花,原本听说娘要将他嫁进东海王府,他就在家里哭了好几日,就是怕落入这位罗刹王妃的魔爪中,要在这样一个凶神恶煞手底下讨生活,他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齐五郎这般两股战战地跟着下人走进了王妃的屋子,里头已经坐了一屋的男子,都是东海郡王的侧室,他们见到齐五郎进来,便都站了起来,齐五郎打眼一瞅,各个仪态万方、知书识礼,他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往主座上偷瞄了一眼,登时睁大了眼睛。
王妃跟传闻中的一点也不一样。
主座上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穿着一身浅蓝色的衣衫,淡扫蛾眉,轻抹胭脂,打扮得得体而朴素,他的相貌极美,静静坐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便教人移不开眼睛。
齐五郎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其实王妃跟他相貌有几分相似。他像更年轻一点的王妃。
可是这位王妃有些瘦弱,气息微弱,好似带着病,面色虽然端庄平静,但眉眼间偶尔却能泄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死气来。
孟流光冲齐五郎抬了抬手,道:“起来吧,你是国子监祭酒齐大人之子是吧?日后你就将王府当作你的家,在府里要循规蹈矩,懂得尊卑,有什么难处尽管来告诉我,我为你做主。”
齐五郎心中的畏惧一扫而空,腼腆地施礼道:“多谢王妃。”
拜见结束后,齐五郎刚离开王妃的寝殿,便迫不及待地对身边伺候的下人说:“王妃跟传闻中的一点也不同。”
下人自然也听过那些无稽的传闻,不由道:“齐主儿嫁到咱们东海王府,就不要再听信外头那些谗言,咱们郡王待人宽和温柔,王妃更是贤良淑德,自进府以来从未出过一点错处,与郡王和睦,待下人也好,将王府管理得井井有条,素有美名。外头那些人那样摸黑王妃,不过是嫉妒他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