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内倏然一静,众人都几乎惊掉下巴。
乐璎心中暗想:姬旬果然是个老狐狸,很懂见风使舵的道理。姬旬身为文官之首,在场很多人是他的门生故旧。有他的支持,文官派系就算一时无法接受公主为君,也不会当面驳他的面子,接下来的阻碍会小很多。而且姬旬这番话说得很是高明,只说“诸君都身受先王大恩”,绝口不提如今躲在霸州的乐衍,这样一来支持她乐璎就变成了拯救先王留下的基业。而姬旬此时向她投诚,她自然不好清算两人之间的旧账,还得记得他这个人情。
她露出微笑:“不错,姬丞相果然是个聪明人。等我夺回燕都,你仍然是大燕丞相。”她又看向下方众臣:“你们呢?可愿奉我为君?”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是姬旬派系。在场不少人是王室宗亲、世家勋贵,最是顽固守旧,无法接受贵族间传承数百年的游戏规则被改变。这些人望向姬旬的眼中满是怒火:“姬丞相,你在说什么,奉她为燕国女君。你可忘了身在霸州的陛下?”
“这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姬丞相,先王临终前让你辅佐幼主,你违背先王旨意,如何对得起先王?”
“就是,别说如今陛下没死。就算陛下死了,燕国宗室也没有断绝,怎么可能拥立一个女子为燕国国君?”
“天下七国可从来没有女子为君的先例。若是让其他六国知道了,我燕国必定为人耻笑啊……”
……
一众大臣无不露出痛心疾首的模样,更有宗室老臣痛心疾首,嚎哭道:“女子当国,,将来九泉之下,老臣又有何面目见大燕的列祖列宗啊……”
乐璎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了。她刚刚皱起眉头,便听到一旁的角落里冒出一个冷飕飕的声音。
“呵呵。真是可笑。动摇国本?如今犬戎入侵,燕国一半国土沦陷。各位无法守土安民,将来就对得起先王了?”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一名身着轻甲的年轻武将正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目光中满是鄙夷。他接着道:
“你们也知道你们陛下没死,燕国宗室也没有断绝。那为何能救燕国于危难之中的只有一个长公主?”
“天下七国从来没有女子为君,可是天下七国也没有国土沦丧、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大臣,为何各位不怕被其余六国耻笑呢?”
“燕国国都失陷不算亡国,女子当国就算亡国。你们的列祖列宗泉下有知恐怕也会被你们气活了过来。”
“……”
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口气不停歇,竟将刚才众人之辞一条一条驳了去。
被他一顿抢白,众人脸色顿时有些难看,想要辩驳又无从驳起,想要动手那更是不敢,只能尴尬地杵在那里大眼瞪小眼。
乐璎看着夏危,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这几日相处,除了劝她将这些人虏回燕都,此人大部分时候都甚少说话,脾气也算得上温和,没想到怼起人起来一套一套的,已经有几名老臣被气得当场晕倒在地上,看着还真的解气。
不过,他的一番话只是瓦解了这些顽固派的第一道心理防线,这第二道就得她亲自来了。
她的唇角重新浮现冷傲笑容,凛声道:“于你们看来,先王既然传位于乐衍,乐衍便是燕国之君,这是祖宗留下的道理。可是,我现在不想和你们讲道理了。”
“自先王驾崩,我监国三年,也算夙兴夜寐,兢兢业业,才有了燕国的安宁。可是最后又换来了什么,不过是被迫往秦国和亲而已。如今,我往北方平定内乱,你们却南下坐享其成,安枕无忧。等我收复燕都,你们仍然可以名正言顺地奉乐衍回燕都,继续称王。你们觉得我乐璎会这么蠢吗?”
“你们现在就是上了我这艘贼船了。不管你们是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现在都必须跟我一起回燕都。”
“若我成功将犬戎人驱逐出长城以北,我就是燕国女君,各位的官职一律不变。”
“若是我运气不好,战死沙场,你们都得给我陪葬,就当殉国而死了。九泉之下,见到列祖列宗,也更体面一些。”
“现在你们就回去交代各家的车夫,全部掉头向北。如若有人敢不奉令而行,你们素来知道我乐璎的手段――”
这一番话便是赤/裸裸的威胁了,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一个一个垂头丧气地走出了营帐。长公主从前便以心狠手辣著称,在七国中素有“暴君”之名,和亲一趟回来之后脾性没有收敛,手腕也更加高超。
回去的路上,有人OO@@地小声耳语:“难道我们真的要回燕都,要尊奉长公主为女君吗?”
“不回去又能怎样,难道你还想死在半路上。长公主,她真的能杀人……”
也有人道:“其实我觉得那个年轻武将说得也有道理。女子当国,总比真的亡国要好。”
也有人质疑道:“先前几路大军在涿郡都已经战败,就凭她手上的五万秦军,真的能光复燕都吗?”
有人答道:“总归是有了希望不是吗?”
众人一起闭了嘴。不管他们对长公主有何成见,他们都得承认。长公主回到燕国,燕国又重新有了希望。而希望,本就是最值得向往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明天补榜单字数,会正常更新。
第七十二章
众人离开之后, 姬旬被乐璎单独留了下来。燕国覆灭得太过轻易,几路大军溃败得太快,从犬戎人入侵到全线溃败前后不过两个月的时间。虽然她从萧如渊口中略知梗概,但萧如渊毕竟远在云州, 所言也不过道听途说。个中详情, 唯有姬旬能给她答案。
从姬旬口中, 她才窥知此事全貌。
燕国六大军镇中, 负责北方戍边的是定州军。可惜今年定州军被抽调参与秦燕之战,未曾防患于未然。等他们反应过来, 犬戎人已经突破了长城上的关隘, 长驱直入。朝廷一方面急调从秦国归来的定州军与朔州军往北方应敌,另一方面召集云州、柳城、沧州三路大军,往北拱卫京师。
可惜定州军与朔州军两军都是劳师远征而归,本就人马疲乏,仓促应战, 一战即溃。
乐衍被惊破了胆, 再加上姜太后的撺掇,第二天便以陪太后回乡省亲的名义南驾霸州, 并命他最信任的赵岳率云州军随行护驾。此时柳城军因为路途遥远并未赶到,燕都城只剩下沧州军的五万人马, 和总数约两万的燕都城卫军。
这样的力量当然不足以守城,再加上君王临阵先逃,军心动荡, 燕都保卫战只坚持了一日一夜便宣告结束。上至王公大臣,下至黎明百姓纷纷弃城南逃。
姬旬收拢剩下的残余兵力, 向南到涿郡与刚刚赶到的柳城军会和。这时, 原燕都护城军都尉孙祯也率军赶到。原来, 孙祯当初在燕都去职之后一直赋闲在家,这次听闻犬戎入侵的消息,组织了一万乡勇保家卫国。
姬旬喜出望外,可很快他便发现不对。自孙祯到达之后,柳城军大将军裴朗就不再听他的命令行事,反而时常撇开他与孙祯凑在一起。又过了不久,犬戎大军分兵攻占涿郡,燕军再次战败。不过这次的情况倒有些诡异。涿郡失守后,并没有多少被打散的残军败将,也没有孙祯与裴朗的消息,就像整整数万的大军一夜之间突然消失了一样。
乐璎又仔细盘问了姬旬一些细节,命人将姬旬礼送出门。
姬旬离开之后,夏危回到营帐。见长公主正在书案上写着一封信,她执笔飞快,脸上浮着一层浅浅笑意,显然长公?????主现在心情大好。
看着她的笑容,他的心情也在一瞬间被点亮,忍不住说出自己的猜测:“莫非涿郡的几万大军并非溃败?”
乐璎笑道:“不错。当初孙祯被撤职之后,我将他安排到了我的封地无终邑,本意是为了让他替我训练一支私军。后来情况有了变化,我不得不往秦国和亲,便留信让他替我管辖封地,等我回来。孙祯为人精细果敢,最是得我信重,我想那五万的柳城军在涿郡之战中应该没有多少损失,眼下很可能在无终邑。”
虽然五万的柳林军与总共一万的私军并算不上太多,但是对如今的燕国而言,也算一支有生力量了。
她将手中的信纸折起,道:“无终邑虽然位置靠北,所幸还并未被犬戎人占领,你去命人将这封信送到无终邑,交到孙将军手中。我们也转道往无终邑,先与孙祯会合再说。”
夏危拱手道:“是。”
三日后,长公主率领大军和一众大臣回到了自己的封地无终邑。无终邑位于燕国中部,约莫一个郡城大小,是她十五岁及笄是先王所封。
本来以燕国传统,公主的封地不过一县大小,且只是采邑,并无实际管辖权。不过乐璎自幼受宠,封邑足有一郡,且是有实际管辖权的实封。她初受封之时,曾颇感新奇,少女时代也曾在此度过一段悠闲岁月,只是成为监国公主之后便再未回来。如今回归,见青山依旧,草木如新,似乎并未遭遇战火,自秦入燕,一路压抑的心绪也慢慢安定下来。
早前收到书信的孙祯亲自到城门口迎接,与他一起的还有柳林军大将军裴朗。从孙祯口中得知,如今的无终邑除了五万的柳林军基本保存完好,如今在无终邑还有从燕都退下来的残卒约二万人,再加上长公主的一万私军,共约八万之数。
原来孙祯知道燕都陷落的消息之后,心知姬旬不通军事,如果死守涿郡,只怕柳城军最后落得与前几路大军一样的结果,便亲自率军到涿郡,劝说裴朗带着军队到无终邑,先保存实力,等长公主回来。裴朗早前本就得长公主亲自提拔,也与孙祯关系不错,两人便撇下姬旬,到无终邑驻扎。
虽然跟随乐璎一起进城的姬旬脸色颇不自在,长公主本人的心情却很是愉悦。
她终于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身边都是自己可以信赖的下属。五万的秦军加八万的燕军,足可以称得上是一支雄厚的军事力量,接下来她该好好思考,如何用好这支力量,从犬戎人手中夺回燕都。
这一番君臣重聚,孙祯早命人备好了丰盛的宴席,为长公主接风洗尘,也是犒赏跟随长公主一路至此的秦国将领。
乐璎却无心饮宴,酒过了一巡之后,便将孙再兴一众秦国将领交给孙祯接待,向书房而去。
她打开书房大门,点燃四壁的长明灯,书房之内瞬间光华明亮。她轻轻拨动某处机关,背面的墙壁翻转,显出整整一面的画壁来。
乐璎手持着明烛上前,望向那满满一壁的舆图。舆图之上,密密麻麻,大燕丘壑山岭,河流湖泊,一笔一划,都极为纤细精确,甚至每一座山有多高,每一条水有多深都在旁以小字注明。这面画壁她十七岁时,命人丈量大燕土地之后所绘,虽多年不见天日,但壁上的颜色从未斑驳。她轻抚画壁,大燕山河都入了她胸中丘壑,她一寸一寸描摹着,最后将目光放在燕都城之上。
书房的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矩形沙盘。乐璎对照这地图模拟地形,用沙土,砖石、草木等自己搭建战争沙盘。再根据早前得知的关于犬戎人兵力分布的情报,再将代表犬戎的蓝色小旗帜一一插在沙盘上,最后,再将代表燕军的红色小旗帜插在沙盘上代表无终邑的地方。足足两个时辰,才将沙盘彻底完成。
如今犬戎人已经完全占领了燕国北方,即使他们在云州城下损失不小,也还有足足二十万人马,即使是在沙盘上,看着到处插满的蓝色小旗帜,乐璎也感到压迫力十足。
在平原上作战,又无险可守,她该如何用不过十三万的兵力战胜二十万犬戎骑兵。
思索之间,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叩门声止后,她听到夏危的说话声:“长公主。”声音极低且沉,在暗夜里听来却是格外清晰。
乐璎:“什么事?”
夏危道:“长公主今晚吃的并不多,又在书房呆几个时辰,想来腹中有些饿了。属下特命厨房备了些清粥消夜。”
乐璎看了看漏刻,才发现眼下竟连四更都过了,她在书房已经呆了整整三个时辰。她还真有些饿了,便道:“你送进来吧。”
门“吱呀”一响,夏危端着一碗粥走了进来,放在一旁的条几之上。乐璎便将沙盘抛在一旁,又用帕子擦了手,取了汤匙,慢慢用食。吃了两口,她便发现这粥有些奇怪。长公主吃粥并不喜欢过于软烂,以米粒软硬适中一颗颗晶莹剔透,各种辅料粘而不连,吃起来层次分明为上。可是眼下的这碗粥却吃起来却很是绵稠,食材都几乎被煮化了,各种味道炖成一锅,应不是出自公主府那位经验丰富的旧厨之手。
她不由抬头看向夏危,便见对方正紧张地看着她。见她放下汤匙,小心翼翼问道:“怎么了?不合长公主口味?”
他本来神情如常,乐璎也不觉得有什么。毕竟她已两三年没回过这里,原来的厨子换人,新来的不知道她的口味也是有的。可是他这副既是忐忑不安,一副做错事的模样,倒是让她有了不一样的猜想。
毕竟只有厨子本人,才会特别关注到烹制的食物是否会让食客满意。眼前这碗粥,该不会是出自她眼前这位亲兵统领的手笔吧。
她存了试探之心,便道:“没有,挺好的。”长公主的在饮食上并不怎么挑剔,这粥虽不合她口味,但是也算可以入口,她重新拿起汤匙,不动声色地继续吃了下去。
果然,她重新开始吃之后,夏危的表情明显放松了下来,这证实了她原本的猜测。她心中浮想,亲兵的职责只有保护上司,并不包括照顾饮食起居,更遑论亲自去煮粥。对方显然并不想让她知道这粥是他自己煮的,可见也并不是想借此向她邀功献媚。他这么做的理由便仅仅只是见她在书房独自呆了几个时辰,怕她肚子饿了而已。
这就有点意思了。
看她将一碗粥吃完,卫遐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自小也是长于宫廷,锦衣玉食地长大,素知君子远庖厨之理。今晚他见乐璎晚饭用的不多,又在书房一忙数个时辰。虽然心知她应是为接下来的战事筹谋,也不免忧心她的身体。他本意是使唤侍女替她准备宵夜,可惜长公主的两个侍女青霜和南栀都留在了云州城。他对此人生地不熟,又是深夜,苦恼半天之后只好决定自己动手。
他原以为此事不难,他虽未从来没煮过粥,但对熬药却很是擅长,想来两者差别不大。可是等到开锅见到成品,却发现错的离谱,无论色香味都与长公主从前惯常吃的差别很大。此时见乐璎并不嫌弃,才感稍稍宽慰。
他上前收拾好碗筷,正欲离开,偏听到乐璎道:“等等,你过来。”
他走近了些,乐璎指着地上沙盘,问道:“依夏将军之见,我该如何用兵?”
这个问题还真是问倒卫遐了,卫国公子聪明无双,偏偏对行军打仗之事一窍不通。而长公主的目光中神光灼然,以他对她的了解,她此时应该已经拟好了某种计划,并不是真的想要从他这里得到意见。
也许她独自肩负着燕国的前途与命运,身后却缺少支撑的力量,一时不免彷徨。
他低声道:“属下并不通兵法,但是这段时日在军中也听孙将军讲起长公主在秦国和云州城外的几次战例,心中钦佩不已。属下相信,长公主用兵如神,一定能大败犬戎,重回夺回燕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