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张了张嘴,刚要承认,忽然意识到什么,僵在了原地。
赵好紧盯着她:“实不相瞒,我有个‘远房表姐’,也是富贵人家的小姐。”
‘远方表姐’本人煞有介事地自己给自己提供证词:“她曾告诉我,像她们这样的情况,家里所有的首饰都是会好好保存的,而且每次佩戴时也要检查一下是否完好。”
“若是耳环在那之前已经掉了一颗珠子,以夫人的身份,案发当天还会继续戴它吗?”
吕氏站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强作镇定地说道:“当然会。李小郎君说的毕竟是你那位远房亲戚的规矩,元府可不一样。整个元府的事务都是我在处理,每日要忙的事情有那么多,哪儿来的工夫仔细检查每件首饰呢。”
“是吗?”赵好笑了笑,“但这和您忙不忙有什么关系?您好歹是一府夫人,元府上下那么多丫鬟婢女,连检查首饰的人手都没有,您就不怕在外丢丑吗?”
说到这里,即便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是并不懂什么首饰的男人,也都听出吕氏话中的漏洞,看着她的目光纷纷发生了变化。
但吕氏仍旧咬牙挺住了,因为她知道有一件事,无论如何赵好都无法给出解释。
“我是说不清这东西是怎么掉在书房的,”吕氏干脆大方承认,说道,“但若怀疑我是凶手未免可笑。当天晚上我受了伤,丫鬟和看守都是亲眼见到的,我根本没有杀人的条件。”
果然,这话一出来,赵好便哑火了。她下意识地扭头去看卫知拙,然而这一次卫知拙也皱着眉头,只看着她一言不发。
赵好便知道了,这次恐怕是抓不住吕氏的破绽了。
果不其然,吕氏看到赵好的表情,几乎是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整个人的神态也恢复到了之前淡然自若的状态。
她整理了一下鬓边的碎发,冷冷道:“李小郎君若是有那么多空闲,还是想想真凶到底是谁吧,不要再把时间浪费在一个受伤之人身上了。”
知县见气氛僵硬,也是出来打了个圆场,说道:“李小郎君也只是破案心切,难免对诸位有所冒犯的。不提这个了,谁先来和我们一起去验尸,若元老爷真的并非死于砒‖霜,我们再慢慢查嘛!”
吕氏不发一言,招来婢女抬她离开,显然是不打算去看验尸了。而大少爷元栖看了看赵好,又看了看自己的娘,最后还是紧紧地跟上了那张被抬起???的小椅,似乎想要和吕氏说些什么。
但吕氏只是一抬手,他便只能将话咽了回去。
吕氏和元栖离开了,孙氏母子又没了当见证的资格,剩下的只有二少爷元松和四小姐元杏二人。
元松沉默着,并不动作。元杏左右瞧了瞧,发现好像只有她一个人能作证了,便也十分干脆地跟上了知县。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外走,赵好和卫知拙又一次落在最后,互相看了一眼。
卫知拙之前猜得没错,吕氏的伤果然很古怪,赵好想。她之前的问话几乎可以确定吕氏在案发当晚进入过元老爷的书房了。
但问题就在这里,有两个人证在,吕氏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
元老爷的尸体被停放在元府的冰窖里,两天过去,并没有变化太多。
摆开阵仗,长河县衙的仵作动作麻利,很快就测出了元老爷腹中确实没有砒‖霜,也就是说,他不是被毒死的,元老爷的死因乃是脑后的那一记重击。
这话一说出来,孙氏三人都如释重负,齐齐瘫倒在地,互相抱头痛哭起来。
知县的脸色却十分复杂,因为这个案子果然还是变得更加难办了。
他忍不住看向最先揭示元老爷真正死因的赵好和卫知拙,希望他们能给自己指条明路。
结果却发现这俩人没一个人的注意力在验尸结果上――赵好在和元杏说话,卫知拙在看赵好和元杏说话。
知县:“……”
赵好其实也是好奇,大部分人都对尸体有一种畏惧的心理,更不要说剖开尸体进行检验了。但元杏小小年纪,却只在旁边安静地看着,没有一点儿不适的表情。
赵好忍不住问:“你不害怕吗?”
大约是因为一起玩耍过,元杏已经将她当做朋友了,这回倒是很给面子地回答了问题:“他已经死了,我为什么要怕?”
“他活着的时候你很怕他?”
元杏点了点头。
她从出生起就被扔到了元府的角落里,若不是吕氏看她可怜,并未克扣什么,她恐怕也长不到这么大。
因着吕氏的举动,下人们即便不把她当主人,待她的态度也还算可以――前提是不要让元老爷看见她。
每一次她不小心在元府撞见元老爷,周围人对她的态度都会发生一个从温到冷的巨大变化。直到一段时间后她并没有被惩罚或者赶走,这些态度才会慢慢恢复到正常的样子。
虽然元杏并没有真正挨过元老爷的揍,但对方看见她时的怒火和身边的一切变化已经足够让这个小女孩儿畏惧对方了。
“其实我很高兴他死了,”元杏忽然说,“不论是谁杀了他,我都要感谢那个人。”
赵好忽然意识到,元杏也许只是看上去没头没脑而已。
她其实很聪明,什么都知道。
第三十章
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呢?
赵好趴在饭桌上, 伸长了胳膊,像个小木偶一样一手握着一支筷子,在桌面儿上喀啦喀啦地画圈。
虽然元梁不是真凶, 但企图谋杀自己的父亲也不是小罪, 仍是被押回衙门大牢待审了。
元府的六个人里,元梁和孙氏基本排除嫌疑,元栖和吕氏又都有不在场证明,剩下的只有元松和元杏了。
后者的力气不足以用灯盏将元老爷一击毙命, 因此知县已经把怀疑目标放在了元松身上。若是她和卫知拙不能尽快找出吕氏的破绽,说不定元松就要被知县拉去顶罪了。
卫知拙端着饭走过来, 瞧见赵好的怪模样, 把她的两支筷子没收,换了一双新的给她, 说道:“会有结果的。”
赵好瘪着嘴, 眼巴巴地看着他。
卫知拙无奈,也不知道这个一遇到事情就不好好吃饭的习惯是怎么养成的。
他想了想,说道:“看守亲眼看到了吕氏受伤, 和吕氏的琉璃珠出现在了案发现场,这两件事一定是不可能同时存在的。”
赵好小鸡啄米式点头。
卫知拙提示道:“后者是既定事实。”
赵好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所以一定是看守的证词出了问题, 他在撒谎?”
卫知拙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有时候人并不知道自己说的是真话还谎言。”
见赵好一副蠢蠢欲动要冲出去的样子,卫知拙强调道:“先吃饭。”
“吃过饭, 我们再去找看守聊一聊。”
卫知拙知道, 一定有什么细节被遗漏了。
晚饭后, 赵好和卫知拙找到了那名看守。
因为倒霉, 正好值的案发那晚的班,短短两天的时间,对方已经被问了不知多少次话。但看到来找自己的人是一直对自己态度很好的赵好,那看守还是打起了精神,问道:“李小郎君,还是问那晚的事吗?”
赵好说道:“是的,恐怕又打搅你了。”
那看守忙说不会,又道:“只是我真的没有隐瞒任何事,那天晚上少爷夫人们的来往次序和时间就是那样,只怕您再问,我说的还是同样的东西。”
赵好摇了摇头,说道:“与其他人无关,我今天只想问吕夫人。”
那看守愣了一下,说道:“吕夫人?吕夫人的情况我也说过了,她在外边扭了脚,没有进院子。”
“你亲眼看见的吗?”
“是呀,”那看守点点头,“我亲眼看见的。”
“你确定吗?”赵好不甘心地又问了一遍,“你亲眼看见她受了伤?”
看守不明白赵好为什么要这么问,但还是笃定地点了点头:“我亲眼见她受的伤!”
赵好扭头去看卫知拙。
卫知拙冲那看守道:“把那天晚上的过程仔细描述一遍。”
看守迷惑地看着她们俩,但还是老实道:“那天晚上吕夫人到了院子外,突然不慎扭伤了脚,疼得站不起来,她的丫鬟便……”
不等看守说完,卫知拙强调道:“再详细一些,包括你自己的所有动作,全部都说出来。”
看守一愣,他们这些下人平日里最怕的就是废话太多,招得主人厌烦,所以说话都尽量简明扼要。
但卫知拙都这么要求了,他再不习惯,也只能一点点回忆当时的细节,结结巴巴地说道:“那天晚上我在书房的院子外面值班,然后看见吕夫人带着她的丫鬟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我当时就猜到了,吕夫人多半又是因为大少爷的事来找老爷的。但天太黑了,什么都看不太清,吕夫人还没走近,就突然摔在了地上。”
“我吓了一跳,然后就听见她的丫鬟呼救,于是连忙上去帮忙。那时候我才看清吕夫人脸上的表情,我还是头一次见她疼成那样,可见是伤得非常厉害了。”
“但我一个男的也不好去搀扶夫人,在那儿站了半天插不上手。吕夫人见了,便叫她的丫鬟和我一起去找人把她弄回去。但当时的天色太晚了,大伙儿都已经回房睡下了,周围根本没人。跑去下人房那边叫人吧,又实在太远,不能把夫人就那么扔在那儿。”
“我和那丫鬟在附近找了一圈没找见人,就赶紧回去了。只是没料到夫人正趁着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在偷偷检查伤口,叫我不小心看到了,还好夫人没有计较。”
“唉,”看守叹了口气,说道,“夫人的伤势真的很严重,就那一眼,我都看出骨头似乎是错位了,还问夫人要不要去叫老爷将她送回去。但大少爷本来就惹得老爷不开心了,夫人说她若是还在这儿添乱,恐怕会让老爷更加讨厌她和大少爷,最后还是跛着脚让丫鬟把她搀走了。”
那看守摇了摇头,说道:“不瞒二位说,我算是元府的老人了,当初吕夫人刚嫁进来的时候和老爷也是十分恩爱的,谁能想到如今会变成这样?虽不是明媒正娶,但好歹也被叫一声夫人,到头来竟要这般委屈自己。”
看守还在兀自感叹,卫知拙却并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赵好。
赵好也回看卫知拙,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都明白了。”
看守愣了一下:“您明白什么了?”
赵好冲他摇摇头,说道:“明天还会有人叫你去问话,你就按刚才的照实说,不会有事的。”
那看守茫然地点了点头,看着赵好和卫知拙离开了。
第二天,当知县听到“我们已经找到真凶了”这句话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在发梦。
直到赵好重复了一遍,他才又惊又喜地问道:“这么快?凶手是谁!可有证据了吗?”
“证据早就有了,”赵好道,“还望您召集众人,做个见证。”
知县自然是一口答应,不过一会儿,便把除了孙氏外的其他人全部叫到了大堂,冲赵好说道:“你快说吧!凶手究竟是谁?”
赵好和卫知拙对视了一眼,看向坐在椅子上的吕氏,伸手一指:“凶手就是她!吕夫人!”
众人都是一愣,吕氏更是脸色都未曾变过一下,就连知县也略显尴尬,说道:“这……这昨天不是已经说过一轮???了?吕夫人根本没有嫌疑呀。她脚上受伤,没办法作案,人家有证人在的。”
赵好面不改色,说道:“若证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假证呢?毕竟谁能想到,掌管一府十多年的吕夫人,会费尽心思地在两个下人面前做戏。”
“啊?”知县完全没有听懂,“这是什么意思?”
赵好道:“能把当晚的看守叫来吗?”
知县迫不及待想知道真相,立刻派人去叫。
而等待的时候,众人已经不自觉地把目光放在了吕氏的身上。
吕氏仍挺直脊背,牢牢地坐在椅子上,但所有人都能看见她惨白的脸色和额上的冷汗。从赵好说出“假证”那句话的时候,她就知道,一切都已经瞒不住了。
看守很快就到了,赵好昨天已经提醒过他,因此面对众人还算镇定。
赵好看向对方,问道:“你说你亲眼见到吕夫人在院外受了伤,没有进书房,被她的丫鬟搀回去了?”
看守确定地点点头。
赵好便抱起胳膊,说道:“那你就将那晚的细节一一说清楚吧。”
那看守也不疑有他,老老实实地将昨晚的话说了一遍,只省去了他发表感叹的那一段。
赵好看了一眼在场的人,发现除了元松没有反应之外,元杏已然若有所思,元栖甚至连表情都已经变了,惶惶然地看着他娘。
只有知县还茫然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么?”
赵好眨了眨眼,说道:“当然有问题,因为这位看守并没有亲眼见到吕夫人因受伤而无法作案。而是在吕夫人杀完元老爷之后,才看见了对方故意制造出来的伤口!”
“什么?!”知县都呆住了。
“其实当天晚上,在去找元老爷之前,吕夫人便已然起了杀机,于是她才在走到院子外时假装摔倒,做出一副伤势严重的模样。”
“两个仆人怎么能想得到吕夫人是在骗他们呢?于是他们在对方的命令下慌忙出去找人。而这时,吕夫人便趁机进了书房,趁元老爷不注意的时候用灯盏砸死了对方!”
赵好静静地看着脸色越来越苍白的吕氏,说道:“随后,吕夫人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之前摔跤的地方,弄伤了自己的脚,并且故意装出查看伤口的样子,叫两人亲眼目睹了她伤得到底有多重。”
“这时,吕夫人的不在场证明已然完整,她多出了两个因为怕被责骂,所以习惯了不会在答话时提及细枝末节的证人!最后只要以不想惹老爷生气的借口,阻止看守进入书房发现已经身亡的元老爷,她便可以功成身退,被她的丫鬟一路护送回房,睡个安稳的好觉了。”
“我说得对吗,吕夫人?”
大堂内一时寂静无声,许久之后,二少爷元松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难以置信地指着吕氏叫道:“原来真的是你!是你杀了爹!”
他的叫声惊醒了众人,但吕氏坐在那里,仍在咬牙强撑:“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
赵好摇了摇头,说道:“不用再负隅顽抗了吕夫人,你我都知道这不是一面之词,昨天我们就找到了你进入过案发现场的证据。”
知县也是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从前常来元府做客,除了元老爷,最熟悉的大概就是这位把元府管理得井井有条的吕夫人了。他对对方的印象一直是一个知书达礼贤惠持家的女人,谁能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
知县心情复杂,但还是劝道:“证据确凿,夫人还是认罪吧,否则闹得像昨日一样,未免太过难看。”
吕氏仍紧紧地咬着牙关,直到大少爷元栖回过神,两三步冲出来,噗通一声跪在了大堂正中,朝知县重重地磕了个头,说道:“是……是元栖的错!若非是我怂恿,我娘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这件案子全责在我,还请大人放过我娘,无论有何等刑罚,全算在元栖头上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