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低着头,含混不清地笑道:“小子,爷爷我混的时候还没你呢,也在这跟爷爷我充大爷……”
小湖嫌弃地撇撇嘴,低声道:“姐姐,咱别理他,这人八成脑袋有病,万一碰着您就不好了。”
许清元听话地跟着小湖绕开醉汉去见掌舵人,掌舵的比较心细,确认了一番她的面貌特征,见与描述相符,这才关照地说了几句话。
把她送到房间放好东西,小湖就忙别的去了,许清元左右也是无聊,便出了房间,走到船边看湖水。
其实这一行最难的不是赶路,而是怕被孤立。
古代是个人情社会,就连县试都必须五个考生互相作保,再加上一个廪生作保,淮阳虽然是她名义上的户籍地,可她几乎从出生时就跟着许长海在外做官,淮阳对她来说是个熟悉的地名,却不是老家。
来到这么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还必须一边备考,一边尽快找到担保人,许长海或许存了让她知难而退地想法,不过她现在倒是坚信车到山前必有路,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进不了考场吧。
正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刚才那个醉汉又跌跌撞撞走到了她旁边,许清元难以忽略他那浓重的酒气,不由皱眉看去。
醉汉扒着船舷,一副要吐的模样,许清元正思考怎么不动声色地远离这个人,没想到醉汉突然侧头看了她一眼,惊讶地笑道:“哎呀,原来刚才真是我冲撞了贵人,姑娘你以后必定会蟾宫折桂、金榜题名的啊。”
许清元听了心里一惊,这醉汉怎么知道自己要去科考,难道她哪里露馅了?她谨慎地道:“您看错了吧,我一个丫鬟怎么能金榜题名?”
醉汉拨开脸前的碎发,露出一双清明的眼睛盯着许清元看了半天。
许清元被看的心里发毛,不欲纠缠,抬起脚回了自己房间。
留在原地的醉汉慢慢放下头发,嘴里嘟囔了一句:“我就说我不可能看错的,哼。”
“呕……”许清元扒着痰盂吐的死去活来,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晕船晕的这么厉害。
自从昨天下午发船到现在,她连门都出不去,什么也做不了,吃下去的东西也都吐了出来,简直欲哭无泪。
小湖见了不知从哪找出几块生姜片来,她含了大半天,总算好了些许。
等到三天后她才差不多适应了,首先是将知识复习巩固了一遍,然后抽空才又跑到甲板上去透气。
船上大多都是上官家的人,他们穿着统一的制服,彼此也相熟。除此之外还有不少花钱坐船的小商贩和乘客,古代的人没有手机,社交能力都挺强,这才三天她就看到好几对称兄道弟的陌路人了。
此时夜幕低垂,月上中天,繁星凑成一条银河,耳边传来的水声掩盖了一切,她不禁心胸开阔,平添出几分豪气来。
老天爷把她送回到一个陌生的古代,虽然不如现代发达,可是这里同样天地辽阔、星河璀璨,她不愿白白重活一世,她一定会做出一番事业,让自己不枉来到这世上一遭。
一顿感慨完毕,她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百姓,都觉得他们鲜活了许多。
她静静欣赏了一会夜晚湖面的美景,正准备要回房休息,就听见旁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嘶,姑娘我看你天庭饱满,眼亮有神,乃是登科及第之相啊!”
许清元扭头一看,正是前几天那个醉汉正对着一个穿着麻布粗衣的姑娘说着那天对她说的话。
她哭笑不得,原本还疑惑那人是怎么看出她底细的,不安了两三天,没想到原来是个老骗子!
正在被忽悠的女子似乎也很理智,她低声说了句什么,转头就要走,没想到那醉汉一把拉住了女子的胳膊,十分激动地指了指许清元在的位置,道:“真巧了,以往几个月都见不到一个,没想到这几天一下看到俩。”
女子扭着胳膊拼命挣扎,许清元看到后快走几步上前,对醉汉道:“男女授受不亲,你快放开她,不然我叫人了!”
醉汉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忙松开手,他连连摆手,道:“我不是那种人,只是觉得太巧了,想介绍你们俩认识认识,哎,算了,就当我好心没好报吧。”
目送醉汉离开,许清元转过来问女子:“姑娘,你没事吧?”
女子年约二十,她对许清元行了一个书生礼,平静道:“多谢姑娘关心,我没事。”
许清元露出一个微笑来,搭话道:“姑娘是要去赶考?”
女子点点头,有条不紊地说:“我娘家在淮阳,此次特回老家参加县试,姑娘看起来也是个读书人,是否也同我一样?”
“啊,对了,还未请教姐姐芳名呢,我叫许清元,今年十四了。”许清元岔开话题。
“我叫晋晴波,今年十九。”女子懂礼的很,并未过多追问。
许清元揣着一肚子的问题想问她,比如说她是怎么说服家里人跑来科举的?她对淮阳了解多少?聊得来的话她们还可以一起作伴去赶考呢,可是出门在外,切忌交浅言深,她只能先跟晋晴波浅浅寒暄了一波,还是慢慢熟悉吧。
在船上的日子是无聊的,但读书也枯燥,这么多年下来,许清元的性子越发隐忍,面上对谁都带着笑,也从不反驳别人,因此船上所有人对她印象都很好,而晋晴波个性就有些不讨喜,她总是一副平静的样子,很少露出喜怒,别人找她说话她也不热切,渐渐地就没人找她了。
但许清元不一样,她考试需要太多人脉,晋晴波算是送上门的,她肯定要处一处。
这日许清元正跟晋晴波在一起分享读书心得,晋晴波学问也极好,尤其是八股文非常出彩,连她读了都觉得跟自己难分高下,正要深入交流一番,就听见船外面乱哄哄的,两人出门一看,发现船正停在钞关,一名榷使拿着书本毛笔,一脸高傲:“年前才发的告示,从今以后我们这里都是五钱银子才许过关,你要是拿不出来,也别挡住了后头的船只。”
掌舵人一脸官司,但还得陪着小心,他道:“大人行行好,咱们这是上官家的商船,上月我兄弟跑这边还是三钱银子,怎么会突然涨这么多?是不是您看岔了?”
许清元眼尖地看到掌舵人塞给榷使一个小荷包。
榷使捏了捏荷包,反手扔回给掌舵人,嗤笑:“什么上官下官的,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说了五钱就是五钱,拿不出来趁早回头,省得在这里给我寻晦气!”
钞关就是一个水上收费站,榷使差不多相当于收费员,来往船只按例都得交钱,不过若是船上有秀才等身上有功名的人,或者宦官船只、官家船只则可以免费通过。
眼看掌舵人就要憋不住性子,许清元犹豫要不要说出自己的身份,倒不是为这点钱,而是他们闹起来耽误正事就不好了。
“吵什么吵?打扰本大爷睡觉。”那醉汉这时突然走了过来,语气很冲。
榷使哪里受过一个醉汉的闲气,两眼一瞪就要发作,可偏偏这时候那醉汉摔手扔给榷使一封书信,榷使拆开一看,立马转怒为笑。
“原来是周举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榷使说罢立马吩咐手下:“快放行,快!”
第11章
许清元和晋晴波对视一眼,两人的神色都有几分惊讶。
掌舵人看样子真不知道自己船上还有个举人老爷,他跟在晃晃悠悠走回屋去的周举人身后,欲言又止。
这事儿可就奇怪了,一个举人不去当官,怎么在外面给别人算起命来了?
她倒是有心探究,可惜现在知道了人家的身份,她们这种白身的考生怎么能贸然打探,只好暂时按下。
谁想的到,我不去就山,山偏来就我。次日一早,许清元跟晋晴波在外面聊天的时候,周举人晃晃悠悠站在了她们中间。
“……”许清元觉得甚是无语,看了眼那边的晋晴波,她微皱着眉,倒没说什么。
“今儿天头好啊,要不了多久就能上岸咯。”周举人懒洋洋地说。
许清元和晋晴波朝他行礼。
“我准备去京城探亲,两位姑娘呢?”周举人今日虽然没拎酒,但仍旧衣冠不整,邋里邋遢,一点儿也没有举人的样子。
许清元不欲答话,晋晴波倒是语气平静地回:“学生准备去淮阳考童试。”
“哈哈,好啊,我就说你们两个都是前途无限的人,只管去考,定能高中。”周举人从怀里摸出一只短笛来,迎着湖风,慢悠悠地吹了一首曲子。
笛声悠扬婉转,许清元这种不懂欣赏音乐的人都能感觉出周举人的笛艺一定极其精湛,不然也无法解释船上所有人都放下了手头的事,侧耳倾听。
一曲吹罢,周举人顿时又恢复了懒懒散散的状态,他像小混混一样对两人道:“嘿,看来我这技艺还没生疏,可以去乐坊讨个饭吃。到时候你们进京赶考,可要来给我捧场啊。”
许清元笑笑没说话,晋晴波依旧四平八稳地道:“学生不敢。”
周举人瞅了晋晴波几眼,道:“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古板?”
“您去京城是难道不是要去参加会试吗?”许清元接话。
“哈哈,我才不喜欢读书呢,要不是家里逼着,举人也考不出来,什么会试,与我有何干系?”周举人闻言大笑,而句尾的语气却低沉了下来,他仿佛被扫了兴,摆摆手,道:“哎,回去睡觉喽。”
许清元反思自己是不是问的太隐私了,晋晴波却开口道:“许姑娘,掌舵人说后日便可到达淮阳临县,我先回去温书了。”
两人暂别各自回去用工不提。
两日后。商船靠岸,许清元、晋晴波两人下了船,小湖帮两人搬行李,人非常爽快利落,许清元思量了片刻,突然笑了,她从荷包拿了块银锞子递过去:“多谢小湖哥这段时间来的关照。”
小湖笑着连说不敢,一路将两人送出了码头,他注视着许清元的背影,啧啧感慨:“哎,通判大人府上的丫鬟都这样,真不知道那官家小姐……”
“哎哟,谁打我?”小湖摸了摸后脑勺,转头一看,发现是掌舵的,他忙笑:“这就回船上帮忙,嘿嘿。”
两人下了船一起走了一段路之后,晋晴波想起小湖话里的细节,疑惑地说:“许姑娘也去淮阳县城?”
许清元冲她笑笑,坦白道:“不瞒姐姐,其实我也是来考童试的。”
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许清元感觉晋晴波是那种很稳重很正派的人,反正迟早也要知道,还不如自己主动说出来。
晋晴波犹豫了一会儿,到底没开口问,但许清元看了出来,她笑道:“我不是通判家的丫鬟,能考。”
“好,那就一起吧。”晋晴波点点头,两人雇了马车,平分了车钱,等到黄昏时分,终于抵达淮阳县城。
每个县城的秀才名额都不一样,少则五六名,多则二十几名,一些落后的县甚至连五六名都是硬凑出来的,而放在一些科举强县,第二十名说不准都比弱县的头名强。
跟汀州下面的县相比,淮阳不是个富裕的县城,这里的科举风气不盛,一年的秀才数额不超过十人,但也远远没有硬凑人的情况出现。
许清元还是从晋晴波的口中知道的这些,虽然在家里跟许长海打了包票,但她对此次考试持着谨慎乐观的态度。知识她都差不多融会贯通了,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不刚遇见一个晋晴波,实力就很不一般,谁知道还有没有更厉害的。
两人到了县城后顾不上多逛,马不停蹄地到处挑选合适的住宿地点,可这些客栈也很懂供求关系的变化,价钱都提升了不少。
与此同时,一家较为寒酸的客栈门口,三个姑娘并排坐在台阶上。左边的那个十八岁左右,手里捧着一本书;中间的十六七岁的样子,两手托着腮,正在唉声叹气;右边的年纪最小,像是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她正津津有味地啃着一支糖葫芦。
中间的姑娘叹气道:“哎……怎么都快二月了,还是只有咱们三个女考生,今年不会又要无功而返吧?”
最小的姑娘费力的把嘴里的冰糖山楂咬碎,含混不清地说道:“辣就明年寨来呗。”
中间的姑娘生气道:“你说的轻巧,我是第三年了,大姐是第五年了,你才第一年,过两年我看你还笑不笑的出来。”
“好了,有吵架的功夫还不如多读点书,难道你们以为自己现在一定能考得上秀才吗?”三人中的大姐合上书籍,低声道。
大姐一开口,其他两人都停止了拌嘴。
中间的姑娘心情低沉,垂头丧气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正出神呢,不想被旁边的三妹拽了一把,差点歪倒,她刚想发火,就看到三妹嘴里喷着山楂籽,眼睛放光地道:“那边两个姑娘是不是赶考的人!”
这话成功引起了其他两个姑娘的注意,她们往街那边一看,果然有两个背着书篓的姑娘正在寻找客栈。
这下就连一向稳重的大姐脸上都露出几分激动,她还在思量怎么搭话,就见小妹已经扔了糖葫芦杆一溜烟跑过去了。她忙拉起二妹,整理好衣裳,朝远处的两位姑娘走去。
许清元和晋晴波走了大半天,看的几家客栈都不是很满意,当然这个不满意主要集中在价钱方面。
打听到这边有一家价钱便宜的小客栈,两人不抱希望地走来,谁知还没瞅见客栈呢,就看见个跟许清元差不多大的姑娘跑到了两人跟前,小姑娘眼睛放光地问:“两位姐姐是来淮阳县考童试的吗?”
许清元与晋晴波对视一眼,正摸不着头脑,就看到了另外两个姑娘赶了过来。
对面三人中年纪最大的姑娘开口道:“抱歉,舍妹无礼,请两位姑娘见谅。我叫艾春芳,这是我家二妹艾春英,这是我家三妹艾春菲。”
介绍完后,艾春芳又对着艾春菲道:“还不快赔礼。”
艾春菲忙躬身长揖,算作赔礼。
见到这个书生才会行的礼,许清元猜了三人拦路的几种可能,她笑道:“不是什么大事,何必多礼。”
艾春芳脸色有几分激动和犹豫,艾春英倒是直接的多。
“敢问两位是否为参加童试的考生?我们姐妹三人亦是,正好咱们五人互相作保,岂不方便?”
古代,无论县试、府试、院试,都需要考生互保再加至少一位学习成绩优秀的秀才担保,有些秀才每年靠这个就有不少进项。
“我们二人确是考生不假,”许清元话说了一半,就见三姐妹激动的拉住了彼此的手,就连最稳重的艾春芳也不再平静,但她还是继续说道:“可是我们二人都是外地赶来,与三位并不熟识,如何互保呢?”
艾春芳闻言脸上的表情变成了苦笑:“二位姑娘还不知道吧,咱们淮阳县这五年来,从来没有凑齐过五位女考生,所以我们姐妹一直没能参加考试,但如今二位来了,正好凑足人数,好不容易能进考场,别的实在顾不了那么多。”
“难道科考只允许同性互保?”许清元疑惑,她从没听孟先生这样说过啊。
艾春英郁闷道:“当然不是,只不过没有一个人愿意跟女考生互保,我们三个只能年年来干凑热闹,大姐已经是第五次来了,我也是第三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