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不从周——绿皮卡丘【完结】
时间:2023-03-25 09:04:54

  想也没想,官家便吩咐:“把人扣住了。”指的自然是那胆大包天的医女,官家对谢郁文存着放长线的心思,对旁人可没耐心。禁卫领命要去,官家拔腿走两步,忽然又将他叫回来,“算了,先让她把药煎了。”
  上楼去,走道里有浓重的熏艾味,无人走动,寂寥无声。没费周章,官家顺利找到那间房,推门进去,拨开烛火掩映的长夜,终于在最里头的床榻上看见了谢郁文。
  就这么一眼,先头的滔天的邪火,霎时就淡了。
  她睡着了,却也显得极憔悴,官家径直往床榻上坐下,蹙着眉伸手往她脑袋上一探,嘶,滚烫。官家又气又急,还不到一天的功夫,怎么就弄成这样?他特地用了水龙骨,比这严重百倍的外伤都能制住,遑论她那样并不深长的创口。
  “让你跑,瞧瞧,该啊!”官家一边去解她衣衫,要看肩头的伤情,一边忍不住埋汰她,“让你主意大,这下场好么?朕怎么待你的你心里没数?没良心的家伙,活该你烧成这样,老天是在替朕这个天子叫屈啊。”
  官家手势还算轻巧,一点点挑开她肩头缠着的绷带,不想弄疼她。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睡梦里听进去了他的抱怨,他愈拆的彻底,她眼睫抖得愈厉害,官家瞧在眼里,心头一顿,手上动作却不停。
  终于拆完了,官家弯下腰细打量,猛然吸了口气,低声叹道:“怎么溃烂成这样?朕料理得没毛病,从前先帝的伤都是朕亲手调理的......是不是昨夜陆寓微作弄你了?这个枉顾人伦的混账玩意,朕替你收拾他。”
  官家在心里盘算,往鸣春山去传程院正,赶得急些,一来一回也要大半天。太久了,如果在中间汇合......
  思量得入神,忽然间,颈侧一凉。
  是把剑,寒光毕现。
  ◉91、一些反转
  寸余宽的夹钢铁剑,轻灵锋锐的四面刃,分毫不差地贴在颈畔,稍一动作,便能割断咽喉。
  可官家依旧动了。
  寒刃急促移开一寸,依旧精准贴在脖颈,持剑人似不满他的肆无忌惮,冷冷出声,“别动。”
  官家却恍若未闻,弯腰探身,脑袋移动得极舒称,手上动作亦不停,十指在谢郁文肩头穿梭,慢慢将绷带重新缠上,末了还带上了点得意,端详那个干净利落的结,方直起腰拍了拍手。
  养尊处优惯了的人,忍不得指上蹭了血渍,无奈近旁并无干净趁手的巾子,垂手四顾,忽然拈起床榻上人宽大的袖口,泰然将两手一一擦拭个干净。
  那柄寒刃隐隐含怒,却也不敢真刺上他咽喉,只得亦步亦趋地贴住他。
  终于折腾完,官家满意地袖起手,终于转头顺着那寒刃往上略,冷笑一声,悠悠开口,“如意环首,柿蒂纹剑格——陆寓微,昔年先帝在冠礼上赠你这把剑,后来又赐你‘剑履上殿’的荣宠,怕是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你会用这把剑指着朕。”
  武将在战场上惯使各式各样的刀,易操练,威力猛,简单直接。而剑不同,早没人在战场挥剑了,剑是武官在正经场合里威仪隆重的配饰,依其品阶所定鞘饰之华贵,是以与其说是佩剑,不如说是佩鞘。陆寓微为先帝昔年最为倚重的将领,积年御赏之剑堆积如山,錾天官赐福纹饰,雕金龙首剑格......无上尊荣,不一而足。
  可陆寓微日常若要佩,所携只不过一把瞧上去极寻常的铁剑,最素净的鞘,最坚韧锋利的刃,却是昔年先帝赠于他的加冠之礼。彼时他名声初显,尚没有后来那些赫赫功勋,算是得于微时,方显珍贵。
  今日的场合,用这把剑,再合适不过。
  “有些话臣想对官家说很久了,”陆寓微持剑的手极稳,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人,“先帝若还在世,怕也不曾想过,官家而今会变成这般模样。”
  官家“呵”地两声,似从胸腔里逼出嘲讽的笑,“朕这般模样?陆寓微,你不如说说,朕这是哪般模样?夺你妻房的模样么?”不由侧头往榻上一望。戏都做足,角儿也都等来了登场,这样大的动静,再装便显得过了,谢郁文不知何时起也睁开了眼。
  官家看得直愣,却不是因为她适才在装样,“都哄得朕上套了,怎么脸色还这么难看?难不成不是假装,真是伤得狠了?”
  说话间又要探身去动她,陆寓微这下没留顾忌,剑刃精准停了半刻才移开,就这么半刻,官家脖颈上立时划开一道血口,很快有血滴子落在身上。
  见了血,才见陆寓微是动真格的。官家终于知道要慌了,圣颜有一瞬间的无措,抬手摁住伤口,那点无措立时转为恼怒,“陆寓微!朕可以立马治你谋逆之罪,夷你全族。”
  “臣全族早没了,”陆寓微不以为意地摇头,“前朝末帝昏庸,臣的祖父直言进谏,可忠言逆耳,触怒天子逆鳞,一怒之下便下旨诛灭陆氏三族。”停了停,又眯起眼来逼视他,“怎么,官家要学前朝昏聩末帝,做亡国之君么?”
  官家冷笑连连,“亡国之君?陆寓微,你要亲手毁了周家基业,断送先帝的江山么?行啊,好得很,先帝视你如亲子,你自己看看,你今日的举动,对得起先帝、对得起我周家列祖列宗么?”
  陆寓微却点下了头,“既官家反复提及先帝,那臣便说回适才的话——先帝若看见官家如今的模样,定然会失望至极。您扪心自问,此时此刻,您有颜面对先帝吗?不说别的,只说东海国之事,昔年先帝率兵攻到建州城下,转头却接受龙堃称臣的和议,东南千余里疆土到手边了又放下,并非不能,实乃不为,因为相比幅员缺憾,官家更不愿见到民生凋零。”
  “可官家您是怎么做的?先帝腊月里崩逝,尚未等到十几天后新历改元,您就迫不及待向东海国亮出爪牙,二十七日国丧未满,即举国兴徭役,您叫先帝作何感想?那年极寒,江南路百年不遇的大雪直下到转年三月,大雪几近封山,您却不愿宽限赴期,冰天雪地间行路,死了多少人,您心中有数么?”
  陆寓微哂笑,嘲讽之意溢于言表,“官家合该庆幸那些队伍中没有陈胜吴广,不然国朝江山便要与先帝同寿了。”
  那时候的事,官家其实很不愿回想,这两年偶沉下心来回首,也承认或许当时是急进了些。可他有苦衷,先帝建国不足两年而崩,他的太子之位稳固,袭位是板上钉钉的事,可年岁才愈弱冠的天子,面对那些自恃功高、鼎力从龙的旧臣,手段若不强硬些,哪可能镇得住?若许开国皇帝十几二十年的文治武功,后继者自能安稳做守成仁君,难道他不乐意?
  还不是不得已而为之!
  官家寒声道:“朕见你寻常事事漠不关心,只以为你是个一心领兵的孤介臣子,原来底下还有这份心——还是省省吧!陆寓微,你一武将,先帝抬举你,允你上馆阁听政,你还真将自己当宰辅、置喙起生民之计了?”
  官家怒目圆睁,“先帝一向夸你是难得将才,可连兵家事,朕见你也并不如何晓畅。先帝驾崩,东海国虎视眈眈,趁敌国丧之时兴兵,历来是兵家惯用伎俩,朕不紧锣密鼓筹措防备,难不成坐以待毙,大敞边境等龙堃来犯?”说到此,复而不屑摇头,冷嘲之意并不比陆寓微少,“罢了,而今你满脑子儿女情长,心智不足,这些事,朕也犯不着同你解释,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好一句自有后人评说,”陆寓微勉强扯唇淡笑,“官家若愿一叶障目,臣也无话可说......眼前是非曲直尽不论,只思虑千秋万代以后事,官家果然高瞻远,犹如高屋之建瓴水,臣心悦诚服。”
  嘴上心悦诚服的,手上的剑依旧分毫不错,讽刺如斯,官家终于烦透了,不再耐烦同他兜搭,冷哼道:“你今日口才真不错,还是那句话,朕小瞧了你,位居三司副督使,是埋没了你的大才——不过可惜,也没有机会了。朕千秋功过如何且不论,但陆卿你,今日行刺谋逆的罪行是坐实了,一句乱臣贼子绝跑不掉。朕会叫翰林好好写一封罪状,天下传颂,也不妄你这一番孽臣壮举。”
  话说到这儿,已然是图穷匕首见,可陆寓微依旧不紧不慢,握剑的手都不抖一下,“好叫官家知晓,您带进城的八个禁卫并罗内人,适才尽数伏诛,至于一路暗中策应您的百余兖州营兵马,不太巧,回营的路上遭遇山匪,山匪人数众多,他们力不能及,夜半尸横山野,实在不幸。既如此,官家您细想,而今这世上知道您微服出巡来到遂安的......”
  陆寓微似十分惋惜,憾然摇头,“不包括官家您自己,只余下臣与小娘子二人。臣不知道您在鸣春山上是如何安排、如何瞒过随扈臣工的,但再周密的计划,想来也捱不过太久。等不日臣僚们发现官家失踪,循着踪迹一番搜寻,最后锁定城外山匪与兖州营兵马的一场混战,并在其中搜检出官家尸首......”
  陆寓微语气平静,视线却冰冷,落在官家身上,又似穿透了他,“当然,臣也不愿这样的事发生。臣与官家远无深仇,近无重怨,看在先帝的份上,也不愿官家落得如斯下场,不过是近日一些误会罢了,一时没说清楚,竟越积越深,臣向来直接,所以更愿说开了,与官家谈一谈条件。”
  剑都架在人脖子上了,还说什么无仇无怨,实际也是客套话,给官家个台阶下。可官家自负,受辱如此,哪可能乖乖顺着陆寓微铺好的路走,明晃晃的威胁迫在眉睫,他却也不慌,“你真敢杀了朕?得了吧,朕还不知道你,阵仗是唬人,可弑君你下不了手。别费劲了,朕不吃你这套,天下没人配与天子谈条件。”
  “臣用不着弑君,找个没人的地方将官家软禁起来就是。可国不可一日无君,满朝文武不论信不信官家横尸荒野,君不见了,没死也只能当作死了。届时臣会尽力扶梁王即位,兄终弟及,原也应当。君王昏聩危及江山,臣拨乱反正,匡扶社稷,梁王一样是先帝嫡子,先帝若泉下有知,应当也只觉欣慰。”
  官家的神色终于有一丝动容,抚了抚额沉吟道:“软禁朕,扶梁王上位——原来这就是你的杀招?周昱斐那个废物你要扶他坐上龙椅,还说对得起先帝?陆寓微,你是三司统帅当腻味了,想当顾命大臣,还是摄政王?”
  陆寓微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依旧冷眼俯视他,“臣说过,事到如今,实在非臣所愿,一切都是官家逼的。臣近来时常觉得困惑,臣究竟做错了什么,官家要这样对臣?”喟然又是一声长叹,“天下动荡了十余年,万民翘首以盼的新朝气象,不该是这样,忠心耿耿的臣子,也不该落得这下场。”
  “臣本无反志,只是不平。不平则鸣,故而今夜,臣来问官家讨一个公道。”
  “你还觉得困惑?朕才觉得困惑!”官家勃然大怒,凑手就往床榻上重重一拍,“先帝许你高位,许你满朝独一份世袭罔替的封爵,朕亦从不疑你,放你三司兵马统帅的无上权柄——可你呢,你怎么对朕的!为一个女人,就生逆心,剑都指着朕脖子了,你还有脸说自己忠心耿耿?有脸来问朕讨公道?”
  官家领教过陆寓微的不留情面,是以即便气到梗着头颈吹胡子瞪眼,亦不敢有大动作,僵直身子定在他剑下,没法垂首,只信手往身后一指,“朕是不是同你说过,谢郁文于朕而言有大用处,江山社稷与私情孰轻孰重?你既是国朝的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先帝没教过你道理?当日在朕跟前,朕与你都说明白了,你也并无二话,朕还允诺许嫁你公主......陆寓微,朕自始至终不想亏待你,可你呢?你不声不响,佯作顺从,原来早存了不臣之心!”
  陆寓微忽然觉得荒谬。原来官家是这样想的,夺人所爱再许嫁公主,就是天大的荣耀。情谊在他心中分文不值,胞妹的婚姻与国库里那些金银财宝也无任何不同,赏赐的物件罢了,乃是无上天恩,幸福不幸福,愿意不愿意,他压根儿不在乎。
  陆寓微觉得没必要再废话了,官家与他、官家与周昱斐是两路人,观念上的差别悬隔日月,了不相涉为君臣倒罢了,一旦有所争执,不可能有折中的下场。
  “就算是臣处心积虑吧,”陆寓微意兴阑珊,懒得多言一字,“官家已经看见臣的杀招,您自己选吧。臣所要不多,与心爱之人在一起,如此而已,官家应当不为难,毕竟您要是不从,天子之位明日就是梁王的了——江山社稷与私情孰轻孰重?这上头官家是行家,用不着臣教。”
  这是下最后通牒了,官家漠然看他,蓦地开口,“局布得还凑合,但你的杀招不致命,威胁不了朕。”
  “你说朕微服到此,除此间人外无人知晓?错了,你算漏了一个人。只要有那人在,朕今日走不出这扇房门,明日全天下都会知道朕是在你陆寓微手上出的事,那时候,不要说双宿双飞了,你能不能有命在,只怕都难说。”
  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虚张声势,陆寓微仍惊了一瞬,眯眼睨着他,忽然脑海中凛冽寒光一闪。
  东海王世子龙茂之。
  算漏的人是他。
  怎么会是他?怎么能......是他?
  从巨大的错愕中回过神来,陆寓微惨然失笑,“官家与东海王世子背后勾结,原来是真的。谁能想得到?天下皆以为您立时便要兵临建州,大军就要踏平东海国了,可您却在暗中与龙茂之握了手,何其深沉的心机,何其精妙的言演技。该当您为天子,若比虚伪,谁能胜过您?”
  并不是疑问的语气。联通了一条最隐秘的线,无数令人起疑却又不那样显眼的勾连,刹那间忽然都能说得通。
  他心神俱震,便换了官家气定神闲,“你吼什么玩意儿?知道你惊讶,那也别发疯,大晚上的,惊着人。”轻曼一笑,一边不认同地朝他摇头,“虚伪?为君之道,朕不同你论短长。”
  话说到这里,胜负其实已定,官家再也没什么顾忌,伸手握住那剑格往外拂。陆寓微没挣扎,怅然由他挣开剑,见他施施然站起身,在榻前来回踱步,大喇喇活动着僵硬的四肢。
  官家间或抬头看他一眼,“傻了吧?陆寓微,朕说了,权谋之事上你连边儿都没摸着,和朕玩心机,你省省吧。朕就同你交个底,朕此番并不曾与龙茂之勾结——这就是个套儿。”
  “朕打算得好好的,本来这一局棋,朕能解决东海国这一心头大患,不消大规模动乱,先帝江山缺憾的一角,就能叫朕收入囊中了。可你呢?你堂堂三司副督使,有情无义,也没有脑子!你做了什么?你把朕的一盘大计,尽数毁了。”
第92章
  官家咬牙切齿地叫嚣着,因为胜败分明,再碍眼、再丑恶的得意骄矜,都只能由着他去。宦海就是这样,成王败寇,窃国者诸侯,若窃不到,便是成百上千倍的罪罚,势必要叫人坠入深渊。
  官家究竟布了怎样一盘“精妙”的大棋,陆寓微其实已经不是很在乎了,他心中只想着一样,结束了,他功败垂成,脸皮撕得稀烂后发现棋差一招,这一招却足以致命。
  颓然垂下手去,铮铮两声锐响,手中的剑重重落在地上。先帝赐予的这把铁剑,第一次出鞘便直指天子,血刃折戟,应当是再不会有下一次了。
  其实若横下心再拼一拼,也不是不行......陆寓微怔忡着想,左右已经是绝路,不可能有再坏的情形了——官家在龙茂之手中留着后招?那就将龙茂之揪出来一道办了啊!他连软禁天子偷天换日都不怵,还怕结果一个东海王世子么。若龙堃要战便战吧,他陆寓微还怕打仗?总比束手就擒,然后憋屈地叫官家折磨至死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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