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医正断不会犯这样的错误,陶令仪蹙起眉,捏着药方的手指因为紧张而渗出淡淡的汗渍,未免漏过任何的信息,她又从头开始默念了一遍。
倏地,她一顿。
瞳孔紧缩了一下,最后锁在纸上每一列的第一个字:除、息、野、眼。
——除夕夜宴。
拼出这几个字后,陶令仪不由得想到方才刘医正劝说的话,“莫让亲者痛仇者快……”
“娘子近来心神郁卒,光是喝药并不能全然调节,还是该让娘子多出去走走……”
所以,他的意思是让她去除夕夜宴。
难道刘医正也是她阿爹的人?
她手指一颤,将那容易留下把柄的证据的药方扔到一旁的烛灯上燃烬。
清荷将人送到廊下之后,很快便回了屋里,却不想正看见陶令仪在烧方子,她一怔,连忙冲过去想要制止她的动作,“娘子您这是做什么!”
见字迹已经被烧得差不多了,陶令仪手腕一松,然后冷漠道:“我不会再喝他开的药。”
她冷眼看向清荷,“出去。”
清荷见她如此,十分无奈,却又怕再待下去会再度激怒她,只得退下。
陶令仪悄悄松了一口气,心里却在算着除夕夜宴的日子。
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八,再有两日便是除夕夜宴的日子,按着规矩,圣人会携皇后与高位嫔妃宴请朝中三品以上官员,在麟德殿摆宴。
燕臻没有别的女人,按理来说,他应该带她出席。
可陶令仪又不禁想到前不久初雪那日,燕臻回来的那么晚,身上又带着酒气与脂粉味,应当是初雪宴。
当日他自然是没有带她,带的又是谁呢?
这次他会不会还是不带她。
陶令仪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打算等明日旁敲侧击地试探一下燕臻的口风。
却不想翌日晚膳时分,燕臻竟主动向她提起此事。
彼时两人正用膳,或者说,是燕臻强迫陶令仪坐在自己身边陪自己用膳。
看着陶令仪食难下咽的模样,燕臻忽然道:“明日有除夕宴会,你陪我出席。”
陶令仪心头微动,面上却是不情不愿的样子,“为何是我?”
燕臻一如既往地不容置疑,他拉着她的胳膊,在她的唇上咬了一口,说:“凭这个。”
陶令仪厌恶地抹了一下唇。
燕臻只当没看见,问道:“宫里的规矩,你应该记起来了吧。”
陶令仪不说话。
燕臻便当她默认,点了点头说:“你陪我去,年后,我带你去见陶郁林,如何?”
陶令仪一怔,知道这台阶已经算是递到了脚底下,她使劲拧眉,做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说:“你可说话算话?”
燕臻笑着将她拉到自己腿上,贴在她的耳朵边,轻声道:“君无戏言。”
温热的呼吸扫在她的耳畔,陶令仪过电般地轻颤一下,而后下意识地想要挣扎离开,却被燕臻牢牢按住,他板着她的肩膀,让她面对着自己,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不知为何,陶令仪竟有些莫名的心虚,她试图避开视线,却被燕臻使劲按了一下小腿,可恶的铃铛声响让她身子一缩,燕臻睨着她,一字一顿道:“你若听话,我会让你们父女俩见一面。”
“可你若是不听话……”燕臻故意拖长停顿,去瞧陶令仪的反应,“簌簌,我只能杀了他。”
“你知道,我是舍不得动你的。”
陶令仪耳后起了一串鸡皮疙瘩,心脏也因为燕臻的话而跳动加快,“不要,我会听话。”
她竭力稳着自己的声音,不让自己的颤抖过于明显,她被迫保证,“我会听话。”
燕臻这才满意,倾身在她耳垂上落下一吻,“这样最好。”
陶令仪侧对着他,只能感觉他抱着自己的手臂愈发收紧,却看不见他眼底神情晦暗难明,如丛林深处发现猎物的孤狼,异常危险。
簌簌,别让我失望。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小叔
除夕夜宴, 除了朝臣、皇亲之外,还有各番邦属国派来使臣朝拜,整个含元宫从晨起便充斥着喜庆祥和的气氛。
长乐殿内。
燕臻特意命人送来贤妃仪制的礼服, 绯红色大袖榆翟并七尾凤簪,更有流苏、步摇等饰物, 琳琅满目的摆在妆台前。
陶令仪淡淡地看一眼, 其实并不想戴,她从前在定国公府时,什么样的珠宝首饰没有见过,但因为她少有出门,并不常打扮。
与燕臻成婚那日, 她戴的凤冠已让她有些喘不过来气了, 今日与当日一比,只怕要隆重十倍更甚。
陶令仪微不可察地按了按额头, 终究是没有说什么, 燕臻现在对她的态度冷热不定,她还是暂且乖顺一些, 别去惹他的逆鳞。
但没想到的是, 清荷最后只给她插了七尾凤簪, 长长的流苏自发髻两边垂落, 一直逶迤至胸前。
看出陶令仪眸光中的诧异, 清荷解释道:“回娘娘,是陛下临行前特意嘱咐的,说是您身子不好, 怕沉重的发饰压得您头疼。”
陶令仪垂了下眼睛, 没说话。
燕臻对她一向是周到体贴的, 有时甚至不必说话, 单是燕臻瞧她的眼神,便能感受到他浓烈的情意,可那情意如牢笼,将她紧紧束缚其中。
陶令仪深呼了一口气,由着清荷给她整理好衣襟前的流苏,“走吧。”
车辇就停在殿门之外,听清荷说,那是皇后依仗,对于她如今的贤妃身份算是极大的荣耀。陶令仪却只想冷笑,便是真正的皇后之位,她也全不在意。
好在皇后仪制的车辇还算舒适,陶令仪悄悄挑开一侧车帘,呼啸的冷风立刻灌进车舆,她却像是觉不出冷意一般,执拗地盯着两侧高大而望不见边际的宫墙。
清荷跟在一侧,看着陶令仪的脸色都被吹得发白,连忙劝道:“娘娘,还是将帘子落下吧。”
陶令仪却问:“这不是去麟德殿的方向吧?”
她幼时也曾进宫赴宴,对于后宫的大致方位有些粗浅的印象。
清荷答:“陛下吩咐,咱们先去紫宸殿,然后和陛下一道往麟德殿赴宴。”
听到要见燕臻,陶令仪面上神色/欲淡,她落下帘子,倚回软枕上闭目养神。
没多久,车舆落轿,车帘被人撩开,陶令仪低头睨着那伸来的手,手腕上一串青玉手串,是燕臻。
紫宸殿象征皇权与威势,他情愿紫宸殿的广场上亲自扶她下车,却要将她囚禁在深宫内苑,不得自由。
陶令仪想,她还是不够了解燕臻。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去扶燕臻的手臂,她抬手撑了一下车舆,自己走下了马车。
燕臻落空的手指微蜷了一下,默默地收了回去。
他转身追上陶令仪,说:“等我批完折子,你陪我一起去。”
陶令仪忍不住蹙眉,“那为何要让我这么早来?”
燕臻理所当然地回答:“我想多看看你,不行吗?”
自然不行,只是陶令仪根本无法拒绝,她无声地吐出一口气,点头,“好,你如今看完了?”
燕臻拧眉,“簌簌,你不能同我好好说话吗?”
陶令仪觉得这话荒唐,她强忍了许久还是把话问了出来,“你难道以为,一直把我强留在你身边,我便能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
燕臻默声不语,陶令仪语气决绝,“燕臻,我只会越来越恨你。”
说完,她拂开燕臻的手,径直往紫宸殿走去,燕臻想要扶她的手臂再度落空,两侧的宫人纷纷垂下头去,生怕燕臻恼羞成怒之下将他们纷纷灭口。
但燕臻其实根本没有注意到周边的人,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陶令仪的背影,看她熟若无睹地从自己身边走过,看她单薄而又骄傲的背影,不知为何竟生出些许的恐慌,分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为何还是会有一种她要离开的感觉。
这让他恍惚想起多年前的一个雪天,彼时的陶令仪尚是一个小团子,被乳母抱着,到陶郁林的主院,他在月门前与她第一次遇见。
当时,他颇有些好奇地仰头,看着小姑娘身上的衣衫,皆是名贵的蜀绣,上面的花纹华丽繁复,甚至比他平日里的礼服还要精致百倍千倍。
她问他是谁。
他不愿落面子,回答,“我是太子燕臻。”
她却那样天真,甚至不知太子是什么。
彼时燕臻就想,待他日后拿到他该有的权力,坐上那最高位,定然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知道,世上最厉害的不是陶郁林,而是他燕臻。
只是后来,他一心争权,早把那小姑娘忘得一干二净。
但在今日,亦是一个冬日雪天,他果真坐上了九五帝位。
可在那小姑娘的眼里,却依旧什么都不是。
握着珠串的手指不自觉紧了紧,燕臻深呼一口气,追了上去。
薛呈等在紫宸殿外,看着陶令仪将燕臻甩开兀自往殿内走,吓得心跳都停了两拍,他试图拦一下陶令仪,“娘娘,您……”
陶令仪停住步子,冷冷地看着他,身后追过来的燕臻轻咳一声,命令道:“以后贤妃娘娘可以在后宫中自由出入,不必再拦。”
后宫之中……
陶令仪有些想笑,这整个后宫都只有她一个人,她又能去哪?
燕臻大约也能想象到她的心里在想什么,他亲自撩开紫宸殿殿门的帘子,而后牵住陶令仪的手,带她去了自己平日处理折子的东暖阁。
陶令仪挣了一下,没有挣开,她不愿在这些小事上白费力气,干脆由着他了。
走进东暖阁,燕臻指了一下书桌旁的美人榻,对陶令仪说:“簌簌,你在这歇息……”
不等他说完,陶令仪便十分自觉地走到了美人榻上坐下,一旁的小桌上摆着她平日里爱吃的枣花酥,还放着一本难得的游记,便知道燕臻是早有准备。
但她一个也没碰,因为头上有钗环所以不能躺下,她便蜷着小腿侧靠在榻上,总之是背对着燕臻的方向。
燕臻见她如此,无声地叹息一声,提起笔批阅奏折。
但还没翻开几页,便听到陶令仪捂住心口咳了两声,他立时蹙眉,“怎么了?”
陶令仪捏着帕子擦了擦唇,并不回答。
燕臻无奈,只得亲自走过去,坐到她的身侧,拧过她的身子,关切道:“可要传御医?”
一旁侍奉的薛呈和清荷两人听到自家主子这般低哄的语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还从没见过陛下对谁这般的耐心。
但陶令仪显然并不领情,即便人被整个嵌在他的怀里,也不想和他说半句话。
燕臻终于拧起眉,“簌簌,你到底想如何?”
看着陶令仪半垂的眸子,燕臻问:“你要和我赌气到什么时候?”
这话自然是依旧没能得到回复,燕臻似是被气笑了,他看向外面渐沉的天色,低声问:“还有一个时辰便是除夕夜宴,簌簌,你说我若是在这要了你,一会儿你还能不能走到麟德殿?”
陶令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愣怔好半晌,才勉强起初几句,“无耻——”
燕臻笑一声,抬手轻抚过她微颤的睫毛,像是在逗弄什么小玩意儿似的,看她乖顺但认命的闭上眼睛,终于露出满意的笑,“你知道,我不是在同你说笑。”
陶令仪自然知道。她下意识想去咬嘴唇,却被燕臻发现,落在眉梢的食指滑下,抚在她沾着胭脂的唇瓣之上。
“簌簌,张嘴。”
他低声命令,但其实根本不必陶令仪照做,长指轻动将她的紧抿在一起的两瓣唇使劲撬开,略显粗糙的指腹在她的唇角轻轻摩挲了一下,微凉的神色不自觉暗了下来。
陶令仪本能地感觉到危险,撑着美人榻想往后退,却被燕臻一把握住小腿,轻而易举地将她拖了回来。
陶令仪尖叫着撞上他宽阔的肩,紧跟着后颈被按住,微张的唇齿被迫容纳了燕臻的,舌尖被勾住,惩罚一般被轻咬了一口。
她既疼又羞耻,水润润的杏眸漫上绯红,眼看就要落下泪来。
燕臻却松开她,轻声问了一句,“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被我亲哭了吗?”
怀里柔软的身子蓦的一僵,陶令仪一瞬间睁大了眼睛,仿佛是想将眼泪再倒收回去。
燕臻低笑一声,按着她的颈侧,替她吻去了眼尾的泪水。
陶令仪就那样怔怔地任由他动作,燕臻似乎有些食不餍足,感叹一句,“要是一直这么乖多好?”
下一刻,陶令仪使劲捶了他的肩膀一下,跪起身想离开美人榻,却忘了自己整个人都窝在燕臻的怀里,小腿被他的袍角一绊,踉跄着坐了下去。
那姿势实在像是投怀送抱,燕臻没忍住勾了勾唇,但也怕真的将人惹急,没再说什么。
只是,他也没再放开陶令仪,就这么圈着她在身前,然后吩咐薛呈搬来一个炕桌,继续处理剩余的折子。
他的肩背很宽,陶令仪靠在其上,其实并不会觉得不舒服,却莫名让她有一种被捆住双手的不适感觉,她挣了两下,却没挣开,反而觉得燕臻的体温越发灼热。
这次,根本不必燕臻再对她警告什么,她一下子安分下来,被迫看着燕臻批完了最后的折子。
薛呈适时来回禀,“陛下,该启程往麟德殿去了。”
燕臻点点头,吩咐清荷给陶令仪整理一下衣衫,自己则换上了一会儿宴会要穿的大裘冕服,暗色金边,更衬他的帝王威仪。
卤簿就等在紫宸殿外,陶令仪由着燕臻将她带上御辇,缓缓驶向麟德殿。
因着今日除夕,因此今日宫宴并不分桌,各朝臣与皇亲皆是拖家带口,离着很远都能听到大殿之内的说话声。
随着车轮滚滚行进,陶令仪不知为何竟有些紧张,又怕被身侧的燕臻瞧出异样,一路上都背过身去瞧窗外。
“陛下,娘娘,请下车。”
御辇外传来薛呈的声音,依旧是燕臻先下车,而后伸手去扶陶令仪。
这次她并没有拒绝,抬手放到了他的手掌之中,燕臻拢住五指将她紧紧握住,能明显感觉到她掌心洇满了汗意。
“簌簌,你很怕?”他问。
陶令仪竭力让自己维持着平静,“没什么。”
好在燕臻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他带着陶令仪缓缓步入正殿,穿过众人的朝拜与恭贺,并肩坐到了长阶之上。
“众卿请起,今日除夕,乃是家宴,诸位不必拘束。”说着,燕臻率先举起酒杯,满饮而尽,“朕和贤妃敬诸位。”
陶令仪见他如此,便也端起酒杯,却被燕臻拉了一下袖口,轻声叮嘱道:“你不许喝酒。”
他就是不说,陶令仪也不会喝,她像模像样地沾了沾杯,便同燕臻一起坐下了。
紧跟着底下臣子命妇也都纷纷举起杯,一早便候在偏殿的舞姬乐伎袅袅步入正殿,丝竹乐声起,大殿内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