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因为刘大夫昨日留下的那个药方,陶令仪都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见过这么多人,此时远远听着众人的叩拜与恭维,竟十分不习惯。
此时她忽然有些感谢贤妃的身份,让她能坐在高台之上,远离众人,不会轻易被人看穿她的紧张无措。
却没想到,酒过三巡,竟有人近前来给燕臻敬酒。
“臣恭祝陛下、贤妃娘娘除夕安康,长乐未央。”
陶令仪顺着这声音看过去,只见说这话的是一个与燕臻长相有五分相似的男人,他看上去二十多岁,大约是一位王爷。
此时他立在三步之外,恭敬拱手,身边还跟着一个模样娇俏的女子。
燕臻察觉到她打量的目光,介绍道:“这是随皇叔,他身边的是徽和郡主。”
徽和郡主见此上前行礼道:“参见贤妃娘娘,娘娘长乐未央。”
陶令仪面上不澜不惊,甚至与两人开口寒暄了几句,实际上心里却十分狐疑。
她从前也曾听说过随王之名,因为他的王妃是陶令仪的四堂姐。那位堂姐是二房的长女,虽然陶令仪与她并不亲近,但也知道自己这位堂姐今年左不过二十四五岁,当初嫁入随王府的时候,隋王先前也从未有过婚配,怎么这会儿却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儿呢?
下头的徽和郡主大约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大方地回答:“娘娘,我是隋王的义妹。”
义妹?
除夕之夜不带王妃侧室,却带义妹前来赴宴。
陶令仪不自觉地想,那她的堂姐只怕……
燕臻自然瞧出她的心不在焉,但也只做未觉,同燕长风寒暄了起来。
反倒是徽和郡主意识到了陶令仪的打量,抬起头,朝她甜甜一笑。
陶令仪一愣,回之一笑。
这还是她跟到燕臻身边之后,第一次感觉到这般真切美好的善意,不由得心尖一暖。
她看向身边的燕臻,见他此时似乎无暇顾及自己,便对身边的清荷吩咐,“在我身边加一个位置。”
清荷一怔,下意识看向燕臻,见他点了点头,便命人在陶令仪的身边加了个椅子。
而徽和郡主似乎明白了陶令仪的意思,不等她吩咐便主动坐了过来,“娘娘是给我准备的吗?”
陶令仪有些不适应,但还是点了点头。
徽和郡主便高兴地笑起来,“娘娘,您这么好,难怪陛下会喜欢你。”
陶令仪一愣,“郡主这话从何说起……”
“娘娘若不嫌弃,叫我云禾吧。”然后才回答她方才的问题,她悄声附在陶令仪的耳边,像是分享什么秘密,“我能看得出来。”
陶令仪不由得失笑。
许云禾又道:“长风哥哥也这样说。”
她的语气实在真诚,陶令仪想要反驳都无从开口,最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许云禾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是嫌自己太吵了,有些懊恼地说:“是我话太多了吗?若是我说错了什么话,娘娘别往心里去。”
陶令仪认真道:“我是觉得你很有趣。”
燕长风今日来,实际上是同燕臻辞行的,再过两日,他便要启程回淮南封地,往后便很难再回京城。
燕臻同他毕竟是有感情的,因此多关切了几句,却听到身边不远处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他不自觉地往那笑声传来的方向看,只见许云禾不知何时已经紧紧贴到了陶令仪的身边,两人分明初见,却像是旧友重逢,许云禾笑得张扬惹眼,陶令仪竟然也弯了眼睛。
簌簌有多久没对她这般笑过了?
燕臻眸色沉了沉,不自觉攥紧了掌心的手杯。
燕长风见此,也往那边看,一眼便瞧见坐没坐样的许云禾,他头疼地敲了敲太阳穴,再看燕臻,像是要把掌心的银杯捏碎了。
他无奈叹口气,很有眼力见地对燕臻说:“陛下,臣先带着云禾退下了,不打扰您和娘娘。”
说着朝许云禾的方向唤了一声,“云禾。”
许云禾一怔,有些失望地对陶令仪说:“娘娘,下次见面,我再陪您说话好了。”
陶令仪有些不舍,她想要张口阻拦,却听见燕臻发了话,“皇叔慢行。”
于是,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燕长风和许云禾躬身退下,宽阔的高台之上便又只剩下燕臻和她两个人。
燕臻拧眉看着陶令仪恋恋不舍的目光,忽地问:“你不想知道许云禾是谁吗?”
陶令仪一愣,蹙眉看向他。
燕臻问:“你可知道,燕长风在娶你堂姐之前,曾有一个未婚妻?”
彼时的陶令仪也不过五六岁的年纪,自然不会知道。
燕臻说:“当时你姐姐对随皇叔一见钟情,想要与他定亲却被拒绝,所以,你们陶家便将皇叔的未婚妻一族诬告下狱,皇叔的未婚妻被折辱致死,最后整个许家,只留下了许云禾一个人。”
他如愿看着陶令仪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接着道:“所以,许云禾平生最恨的就是陶家人。你说,若是她知道你就姓陶,还会不会如方才那般与你亲近?”
陶令仪从来不知道外间的这些腌臜事,可是燕臻却偏要说这些。
因为他知道,依着陶令仪的性子,便是和她没有半点关系,也不会再与许云禾见面了。
她本就不必同这些旁的人扯上关系。
思及此,燕臻心底的泼天醋意总算稍稍平息了些许,他又伸手去拉陶令仪的手,安抚道:“放心,只要你乖乖地待在朕的身边,不会有人知道你原本的身份。”
却被她毫不留情地甩开,“我本就姓陶,陛下若是不满,连我一起杀了便是。”
说着,她兀自起身,往后殿走去。
燕臻哼笑一声,缓缓饮尽了杯中酒,也没有教人去拦。
陶令仪走出内殿,才发现后殿竟这般空旷,连灯烛都没点上几盏,她蹙起眉,想要唤人来,却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窸窣声响,似乎是谁的脚步声。
她先是心尖一惊,而后又想到了什么,大着胆子转身,“是谁?”
“簌簌,是我。”
陶令仪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借着稀疏的月色分辨半晌,讶声道:“小叔……”
陶郁州从暗处走出来,心疼地打量她半晌,柔声道;“簌簌,你瘦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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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计划
“簌簌, 你瘦了。”
分明只是很平淡的一句话,却让陶令仪瞬间红了眼眶。
其实,从她有记忆没多久, 小叔仿佛就去了边关打仗,同家里的所有人都不太亲近, 可是今日忽然见到, 便像是在外面受了欺负有人来撑腰,再忍不住满腹的委屈。
陶郁林左右看了看,拉着陶令仪的袖子带她往殿外走去,穿过长廊有一处梅林,两人隐在其中, 除非有人拨开枝叶, 否则根本瞧不见。
陶郁林上下将她打量一遍,自责道:“我该早来看你。”
陶郁州性子一向潇洒宽厚, 他不赞同长兄陶郁林的为政之道, 却对家中的孩子很好,尤其是陶令仪, 虽生得富贵之家, 却自小体弱多病。
如今定国公府被查抄, 只剩他一个人还能自由逍遥, 他知道这是燕臻回报他幼时的恩情, 他也知道自己应该同陶氏切割,交权自保,可他做不到。
因此回京之后, 他还是没忍住命人悄悄去族中看望了陶郁林, 定国公府虽然大势已去, 可族中亲眷的命, 他想竭力保全。
却不想陶郁林只同他说了一句话,“救簌簌。”
而他怎么也没想到,竟是燕臻把簌簌带走了。
那日延英殿朝见,故意同燕臻提起簌簌,便是想试探一下他的态度,他原本想着,他在燕臻跟前也算有两分薄面,换来簌簌的一份自由,这并不难。毕竟燕臻就是对陶家有恨,也恨不着年幼娇弱的簌簌。
可,燕臻似乎对簌簌动心了。
不惜给她抹去记忆也要留在身边,甚至给她换了身份,保护得严严实实。
想起当日燕臻坚决狠厉的态度,陶郁州不由得有些犹豫,他也知日后的陶家是个什么光景,簌簌娇弱可怜,真的能承受这一切吗?
既然燕臻爱她护她,费尽心思也要将她留在身边,那不如就让簌簌留在后宫,起码后半生衣食无忧,锦衣玉食。
可是,方才宴上,他看着坐在高位上单薄的侄女,还是忍不住生出几分心疼。
陶郁州长叹一声,走上前,拍了拍陶令仪的肩膀,“簌簌,你在后宫……不好吗?”
陶令仪点头,又摇了摇头,她看着陶郁州衣饰还算富贵,不像是被囚的样子,忍不住问:“小叔……您怎么在这,燕臻没有对你……”
陶郁州听她竟直呼燕臻的名字,微蹙了蹙眉,解释道:“我手中有兵,他不会对我怎么样,放心吧。”
陶令仪松了一口气,又急忙问:“那我阿爹呢……小叔,你是不是来救我离开的?”
陶郁州从她急切的语气里,就能听出她如今的处境,眸色暗了暗,没再说什么,直接点头,“你若想走,小叔可以帮你。”
他这话语气坚定,给陶令仪吃了个定心丸,他眼底积蓄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再忍不住般,“我再也不想待在这儿了。”
“好,好。”陶郁州见不得小侄女这般可怜,他回身看了看殿内,笑闹声丝毫未减,于是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递给陶令仪,“你将这药添在陛下的酒里,能让他睡上一个时辰,之后想法子逃出长乐殿,换防的护卫会去接你。”
就这么简单……
陶令仪听完竟有些愣住了,就算燕臻会喝下被她下了药的酒,可之后呢?深宫内院,她真的能出去吗?
见陶令仪愣怔着不说话,陶郁林以为陶令仪是反悔了,便温声道:“没关系,你回去好好想清楚,一更换防,之前都会一直等着你。。”
陶令仪握着冰凉的瓷瓶,深呼一口气,道:“我知道了。”
她将瓷瓶藏在袖中,然后对陶郁林说,“我先回去,小叔等一会儿再进去,省得燕臻对我们生疑。”
陶郁林点了点头,目送着她穿过暗色,回到了内殿。
燕臻仍旧坐在原位,听到她回来的动静,沉声问:“清荷去找你都没找到,你去哪了?”
陶令仪微不可察地攥了一下袖中的手指,“只是透透气。”
“透气?”燕臻偏头睨着她,如鹰隼般锋利的视线将她上下打量个遍,那架势,似要穿透她的衣衫,将她剥皮削骨,“簌簌,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样,你如今是在后宫,不是定国公府,没有孤的允许,你离不开的。”
听着他的警告,陶令仪愈发觉得自己的心思全都看透了,最是蹊跷的是,方才她拂袖而去,燕臻竟然没有命人紧紧跟着她。
并非她不信任陶郁州,而是她实在不敢低估燕臻,他对她的掌控欲已经到了令人心悸的程度,今日不仅主动待她到除夕夜宴,甚至还让她和陶郁州见了面。
这是他的疏忽?陶令仪并不敢这么想。
她实在不惜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燕臻,或许从那日刘大夫来,他就已经知道了一切计划,所以才会在在前几日主动提出要带她到麟德殿赴宴,并在今日故意将她和小叔见面,看着她在费尽心思地逃脱,但实际上仍旧被他牢牢掌握。
陶令仪抿了抿唇,竭力平静着自己心底的千头万绪,直到薛呈尖着嗓子来禀:“陛下,已经到时辰了。”
陶令仪知道,这是快到午夜子时了,每年这个时候,皇帝便会登上承天门的城楼,在高高的城楼之下撒下金银,齐聚在此的长安百姓争相去抢,算作新年的第一份彩头。
她小的时候曾见过这样的争抢盛况,但因为城楼风大,从来没有爬上去过。
今日有缘得见,她积郁已久的心情也稍稍纾解了几分。
燕臻捕捉到她眸底流露出的好奇,勾了勾唇,命人取来厚厚的狐裘,并亲自给陶令仪穿上。
底下群臣和命妇此刻也都齐齐起身,等着皇帝起驾,却不想看见这样一幕,皆是瞪圆了双眼不可置信,能让陛下亲自穿衣,这该是何等的宠幸与尊贵,这位贤妃娘娘到底有什么手段,能把陛下迷得这般神魂颠倒。
但实际上,陶令仪并不喜欢燕臻在人前的触碰,她蹙眉后退了半步,自己系上了狐裘的带子,“不劳陛下。”
燕臻听她冰冷疏离的语气,停在半空的手指蜷了蜷,没再做声。
去承天门的路上,陶令仪依旧是同燕臻同坐一辆车辇,看着陛下殷勤的模样,又是狠狠地让臣子们惊了一通。
陶令仪看着燕臻伸来扶她的手指,蹙眉道:“陛下何必如此?”
她听着远处或是艳羡、或是不满的议论声,颇有些不明白燕臻为何如此。
燕臻牵过她的手,理所当然道:“你我夫妻,本就该如此。”
他总是这般坦然。
陶令仪觉得自己的所有不满、所有反抗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软绵绵地让她心头发堵。
明明她已经恢复记忆,得知了一切,明明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僵硬到了这个地步,明明她对他的恨意与厌恶丝毫不曾遮掩,可他却偏偏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好像她的举动都不过是小孩子在跳脚。
可偏偏又挣不过他。
陶令仪深呼一口气,拼命地告诫自己,忍得一时,才能取得他的信任。
于是,她不情愿地攥了攥手指,最终还是没有挣脱,由着燕臻一步步扶着她上了承天门城楼。
底下已经聚集了许许多多的百姓,远处还有舞龙舞狮,和各式各样的花灯,从城墙上望下去,只觉底下一片流光溢彩,格外璀璨夺目。
陶令仪有些不适应地抬手遮了下眼睛,身后薛呈带着几个小内监近前来,一人手里拿着一个大大的木匣,里面都是零散的铜板。
钟鼓声响起,悠远荡开,燕臻从木匣里抓起一把,站在城墙边上高高一抛,铜板如细雨般漫天散落,惊起一片欢声尖叫。
而他每抛一次,薛呈便会在一旁高声唱道:“健康长寿——”
“平安喜乐——”
“多子多福——”
陶令仪看得热闹,不自觉也往前站了站,却被燕臻握住手指,一起在盒子里抓了一把铜板,朝着城墙下用力一抛。
吉祥的祝贺声在身后响起,燕臻贴在她的耳边,低声道:“簌簌,新年已到,忘记从前那些,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的声音很低,也很温柔,如在风中被轻轻拨弄的琴弦,陶令仪竟从中莫名听出几丝请求的意味。
她深呼一口气,没有说话。
一旁有小太监给每个人都递送过来一杯春酒,是用每年第一茬丰收的高粮酿造的,寓意来年五谷丰登。
陶令仪长睫微颤,开口道:“你知道我的心结是什么。”
燕臻点头,“我可以答应你,只要你阿爹不起旁的心思,我不会动他的命,也永远不再骗你,抛却前尘,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