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这么说,卢占炀反倒担心起来,“可你这身子……”
陶令仪轻笑一声,竟还能让人看见眼底的光芒,她摇摇头,道:“这么多年都撑着没死,现下也不会有事。郎君不必担心。”
如此,卢占炀也只得道:“我会命人去准备一份户籍和路引,小娘子,这是在下最后能帮上您了。”
陶令仪真心道:“这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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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晖等人无功而返,跪在紫宸殿前请罪。
燕臻脸色阴沉,闭目养靠在龙椅上,白日发生的事在脑海中一一重复闪过——
今日的马球赛是许云禾主动相邀的。
但她一向爱闹,年年立春都要办一遭,想来今年也不过是恰好认识了簌簌,才会主动提出。
且就算她大胆荒唐,没有燕长风的帮助,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所以若是簌簌借她的手逃跑,必有燕长风的推波助澜。
可他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燕臻了解燕长风,知道他做事一向都很有分寸,定然不会随意插手他的私事。
如此,那簌簌的逃跑便不可能是蓄谋已久,只能是临时起意。
可她从前便很少出门,陶家的所有人都在他的牢牢把控之下,绝对没人能够帮她,她谁也不认识,怎么逃的出随王府。
定然还是有人帮她。
会是谁……
燕臻抬手翻过桌上的呈报,上面写着所有在簌簌消失时段离开的宾客。
人数不多,只有四个。
其中有一个便是那和簌簌搭过话的卢七郎,燕臻蹙了下眉,问底下跪着的连晖,“确定卢家都翻过了?”
连晖肯定地答:“是。”
长指在呈报上的“卢”字边缘轻点了一下,燕臻淡淡道:“朕再问你一次,你想好了再答,到底有没有什么地方,是你疏漏了没查到的,此时坦白,朕不会杀你。可若是……”
他稍顿了一下,锐利的视线缓缓在连晖头顶扫过,“可若是朕再派人去查,发觉有任何一处你没有搜查到的,无论有没有藏人,朕查到一处,砍你一只手,自己掂量吧。”
他语气很淡,可是没人会怀疑他话中的真实性,连晖只觉得鬓角冷汗涔涔,卢家宅院的每一处布局都在脑中过了一遍,正要回一句确定,却突然想到了那一汪池塘。
难不成……
连晖越想身子越抖,连忙回禀燕臻。
燕臻听了眯了眯眼,“你说那池水很凉?”
“是……所以臣才想着……”
连晖试图解释,燕臻却没有听下去的心思,他思索一瞬,而后下令,“去查一查,你的人走之后,卢家有没有派人去请过大夫,或是去药房抓过药。”
连晖一凛,即刻应道,“是!”
“还有,其他的几家也都给朕牢牢看住,包括随王府,只要他们有异常,不论大小,都来回禀,明白了吗?”
最后三个字,带着隐隐的煞气。连晖哪里再敢糊涂,急忙应下。
待他退下,燕臻看了看墙角的漏刻,吩咐薛呈,“去把门下的唐钦给朕叫来。”
“是。”薛呈领命退下。
燕臻单手支着胀痛的太阳穴,眼皮缓缓垂落,遮住了眼底的阴鸷暴戾。
簌簌,别让我抓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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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卢占炀来说,弄一份路引并不难,只是白日送陶令仪出城终究有些惹眼,他就算心里再急也要等。
毕竟现在的长安城门还封锁着。
但是卢占炀知道,长安城的城门是不可能封太久的,有许多胡商都要在三更时分进出城门做生意,还有各地往来的驿报也要经通城门。
因此,为着大局考虑,燕臻命人次日子时重启城门,但仍是安排了许多人严加守卫。
但对于有身份的公侯子弟来说,在马车里藏个人,根本不算什么。
因此,一等到重启城门的诏令,卢占炀便立刻吩咐人到租车铺子租一辆低调的马车,打算将陶令仪连夜送出城。
可还没走到二门,便听得门房来回禀,“有贵客到,老爷和大娘子请郎君过去。”
这一下,便是卢占炀都意识到不好,陶令仪捏着包袱的手紧了紧,皙白的手背都泛起了青筋。
卢占炀当机立断,“我先送你从小门离开。”
陶令仪点头,跟着卢占炀去了卢宅的偏门,好在燕臻的人都不知道这一出破败许久的出口,还没有安排人把守。
只是马车是没法坐了,卢占炀只得塞给陶令仪一包银子,叮嘱她去车行自己租一辆。
背后天色尚未完全亮起,门墙两侧一片漆黑,陶令仪盯着那破旧的小门,握着包袱使劲按了一下扑通乱跳的心脏。
一刻钟后,一辆低调的马车飞快驶出合庆坊,而后涌入朱雀大街,和来往的商队车马混在一起,一并涌向大开的丹凤门。
若非连晖从一开始就盯着那马车,恐怕还真的要再让他从眼皮子底下溜走。
那马车跟在中间一队胡商的后面,车夫靠在车门似乎有些焦躁,时不时就要左顾右盼一下,好不容易等到城门守卫检查完他前面的商队,放行过去,车夫扬起马鞭跟着往前走。
“停车——”
守卫尽职尽责地拦下他,可还没说完第二句话,便见那车夫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赔笑道:“这位将军,能不能行个方便。”
两个守卫看见那令牌,默契地对视一眼,眼中似有松动。
车夫心下一喜,又掏出一包散碎银两想要递上去,却不想两旁忽然冒出来十几个披坚执锐的金吾卫,将马车团团围住。
寻常人哪见过这阵仗,被拦在后面的车马一并往后退,那车夫也吓得险些摔下马车。
正在这时,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两队金吾卫恭敬拱手,齐齐给他让出一条道。
在场众人都不自觉被那阵仗吸引,而后又被那年轻男人周身凛冽的寒意所震慑住,不敢直视。
等燕臻走近马车,车夫已经被连晖一脚踢开,金吾卫再度围上来,而自始至终,那马车里的人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燕臻盯着那雪青色的车帘,沉声道:“还要我请你吗?”
车厢之内仍是一片沉默。
燕臻深呼了一口气,抬手将那车帘撩开,却发现里头空无一人。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燕臻。
连晖见此忙钻进马车,将那车厢里里外外都摸了个遍,没有夹层,更不可能装人——
陶令仪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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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此同时,另一辆马车逆着出城的车马,一路穿街越巷,拐进了一处不起眼的寺庙。
卢占炀坐在马车一侧,稍稍撩开一些窗边的竹帘,能隐约看见远处堵塞的车队。
他看向一旁的陶令仪,从方才上马车起,她就已经烧得脸颊通红,可即便如此,她仍然维持着最后的一点清明神智。
卢占炀看向她的复杂情绪中又添了一抹钦佩,他忍不住问:“你怎么发觉不对的?”
陶令仪病得有些蔫儿,抬手一摸,眼皮都灼热滚烫,但还是睁开了眼睛,看向那与她越来越远的城门。
燕臻何等敏锐,既然已经将目标锁在卢宅,怎么会漏掉那一道侧门。
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他特意留下的破绽,并且故意做出圣驾亲临的样子,引得她自乱阵脚,慌不择路地跑向他所设定的方向。
他已经算好了一切,所以会在城门守株待兔,等着她乖乖往树桩子上撞。
他就是想看着她被耍弄的团团转,跑来跑去,最后却发现仍旧在他的掌心。
陶令仪知道,那是他所享受的扭曲的掌控欲。
她落下窗帘,几乎能想象到此时燕臻愕然不可置信的样子。
他分明可以将她捉住,却也因为过于自负,甚至没有到卢家再重新搜上一搜。
如此,反倒给了她逃离的路。
作者有话说:
这是昨晚的二更
第36章 安定
燕臻严防死守之下, 陶令仪自然不敢在这时候贸然出城,卢占炀将她送到了城郊的一处小佛寺暂避,等到当天晚上, 才随着佛寺的马车一道出了城。
整个过程出奇的顺利,便是陶令仪自己都没有想到, 卢占炀将她送到城门外, 陶令仪原本想摘下手腕上的玉镯送给他,以做小小的回报。
却又怕被燕臻寻到,反而牵连了他。
卢占炀看着她的动作,摆手拒绝道:“出门在外,你用盘缠的地方多, 留着吧。”
说完, 他朝陶令仪拱了拱手,算作告别。
陶令仪亦是与他深深一揖, 转身钻进了马车。
车夫不是卢家的人, 而是晨起在赁车行赁来的,陶令仪终究不放心, 只让他将自己送出城外不远, 便给他银子让他回去了。
而后又重新雇了一辆马车, 彻底走出了京畿道, 往稍远些的淮南道。
她不敢去繁华的州城, 最后来到了一个不算很大的小县城。
进了城,她便想按着卢占炀教的去牙行买一个使唤的小丫鬟,但她身上高烧未退, 感觉脊骨都有些发烫, 她握着肩上的包袱, 在街边随意寻了个药房走进去。
那药房门面很小, 陶令仪进去的时候,里面几乎没有什么人,她迈过门槛的时候,稍有些踉跄,好在柜台离得不远,她撑住台面,对着台里正埋头写着什么的掌柜,虚弱道:“郎君,我想买些麻黄、荆芥……”
柜台里的掌柜抬起头,纳罕地看着眼前这小娘子,“您把药方给我吧。”
陶令仪一怔,她第一次自己抓药,哪里知道还要有药方。
她的心理一直忌惮着燕臻的手段,明知现在已经暂时安全,却仍是不敢进那些大的药铺和医馆,生怕会有燕臻的人在守株待兔,此时烧得额脸通红,反应也有些慢,愣怔了半晌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掌柜是个年轻的郎君,见她如此忍不住蹙了蹙眉,“看娘子的模样,像是风寒入体,感染了高热。”
陶令仪迟缓地眨了眨眼,想说话却觉得眼前一黑,挨着柜台的身子晃了晃,险些没有倒下去。
掌柜想要伸手去扶,又顾着男女忌讳,犹豫了一下,朝后院喊了一句,“宛儿!”
很快,前后堂之间的帘子被人掀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打后面走出来,“哥,怎么了?”
“在下宋寓,这是我妹妹宋宛。”宋寓朝宋宛招招手,而后对柜台前的陶令仪道:“娘子,您眼下风寒入体,还是去医馆比较妥当,您一个人若是体力不支,让家妹陪您如何?”
陶令仪张了张干涸的嘴唇,正要说话,便听得外面长街上传来一阵齐肃的脚步声,那声音由远及近,听上去像是府衙列队齐整的衙役或是纪律严明的神策军。
是燕臻的人来了吗?
陶令仪心脏猛地收缩一瞬,当即摇头拒绝道:“不……”
似是没想到会听到拒绝的答案,那宋家兄妹对望一眼,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陶令仪很清楚,自己现在的身子已经有些撑不住了,若是再去赶路,只怕不是昏死在半路上,便是被官兵捡去报官,她应该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暂时安置下来。
于是,她抬眼打量了一下那兄妹二人,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她扶着柜台站直身子,对着那立在前头的宋寓福了福,哑声道:“宋郎君可否收留我一夜?”
宋寓听得一愣,“小娘子,您……”
陶令仪软声道:“我是京城商户之女,我阿爹阿娘去世之后,外家表哥强占了我家的家产,还想……我拼了命才逃出来,此时身子虚弱,撑不住再去赶路,只求郎君收留我一夜……”
说着,她生怕那兄妹两人不同意,急声道:“只要让我住柴房便是……”
她原本身子就虚,那日又在卢宅的荷塘里泡了那大半晌,虽然之后灌了祛风寒的药,但这两日一直折腾着赶路,陶令仪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撑到现在的。
她捂着唇角咳了两声,从包袱里拿出二两碎银,“我可以付你钱。”
说着,便要拿着那碎银子往那宋掌柜的手里塞。
掌心相触,一碰即分。
宋寓却被她手腕上的温度烫得一颤,他稍一怔,而后隔着衣袖握住陶令仪手腕上的脉搏,当下便什么都再顾不得了,急忙吩咐宋宛,“宛儿,快将她扶去后院!”
听到这句话,陶令仪再也支撑不住,直接晕了过去。
等再醒来,应当已经是第二日了,她身上的里衣完好,只是外裳不见了踪影,来时的包袱也在枕头边搁着,她心下微动,正想起身下床,便听得一阵脚步声,是那个名叫宋宛的小姑娘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
见她醒来,宋宛又惊又喜地朝院外叫道:“哥哥!漂亮姐姐醒了!”
然后将那药碗隔着一旁,到桌边倒了杯水,递给陶令仪,“姐姐烧了这么些天,定然渴坏了。”
听她的声音就知道是个活泼性子,蹦蹦跳跳像只雀跃的小黄鹂,陶令仪接过水杯,小口小口地喝完,润了润干涩的喉咙,而后才温声道:“多谢宋小娘子。”
宋宛年纪不大,相貌却好,此时听到陶令仪的话,娇娇一笑,甚是可爱。
陶令仪看了也不免心头一暖。
这时,半敞的房门被人敲了敲,宋寓立在门外,问道:“在下可以进来吗?”
陶令仪对他的严谨守礼感到熨帖,她撑着身子想要下床与他见礼,却被宋宛按了回去,“姐姐你的病还未好,不要下床啦。”
宋寓也退让半步,“小娘子实在不必如此。”
陶令仪抿了抿唇,答:“是你们兄妹救了我。”
宋寓满身的书生气,此时温和一笑,好似礼仪诗经里走出来的翩翩君子,“某虽不才,却也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娘子实在不必挂怀。”
说着,他抬手摸了摸放在一旁的药碗,对陶令仪道:“药凉了,娘子先喝药吧。”
陶令仪轻声道谢,接过那汤药,没用汤匙,如往常一般直接往喉咙里灌。
一旁的宋寓看着她的动作,俊秀的眉眼轻动,他虽出身穷乡僻壤,但是这些年也算是读万卷书,自然能看出眼前这位小娘子身上不同寻常的气质。
当日她说她自己是商户女,宋寓实际上却是不信的,而今的世道重农轻商,商户虽赚钱,却并不得尊重,因此商家人多半都是低调不惹眼的模样。
可是眼前这小娘子,虽然看上去单薄柔弱,实际上脊骨挺拔,像是一朵盛开的花。
可偏偏她的眼里又满是藏不住的脆弱与惶恐,就像她自己所说的那般,好像真的经受过什么不好的事。
宋寓不是一个爱多管闲事的,却也做不到见死不救,可如今她已病愈,接下来的路,还是要自己走。
他斟酌着说辞,正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却听得对方先问道:“宋郎君,我……能不能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