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寓一怔,“娘子这是何意?”
陶令仪抿了抿唇,没有即刻答。
她心里很清楚,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孤身一人在外逃亡,实在与找死无异,她如今最大的办法就是赶紧安定下来,这里离着长安城已经有好一段距离,燕臻便是派人一家家的搜,没个三年五载的也找不上来。
更重要的是,当日在冷水里泡了太久,这几个月的调理算是付诸东流,她实在怕自己病死在半路上,最后怕是连完整的尸身都留不下。
眼下宋寓这里就是药铺,她可以一边慢慢调理身子,一边再计划下一步。
这样想着,她抬手拿过身边的包袱,对宋寓说,“宋郎君,这里有几十两银子,是我如今的全部盘缠,我将它交给你,算作是我这几日的药费,和未来的食宿费用,如何?”
宋寓一愣,连忙将那包袱推开,“这如何使得?”
陶令仪如今身子很差,多动几下就要停下来咳上一咳,她对宋寓道:“郎君想必也能瞧出我如今的身骨,若是没有补药续命,只怕会死在半路,总归郎君已经救了我一命,送佛送到西如何?”
理智告诉宋寓,应该拒绝,可是看着眼前这个脆弱如墙角白花的小娘子,他实在说不出半句拒绝的话。
最终,他缓缓点了点头,道:“我可以将娘子留下,我不要银子,却有个旁的请求。”
陶令仪忙道:“郎君请讲。”
宋寓看着伏在自己身边的妹妹,道:“我想请娘子每日多照顾照顾家妹,我白日既要读书,又要看店,不怎么能看顾她。”
不过举手之劳,陶令仪当即点头,又问:“郎君可是要参加三个月后的科考?”
宋寓不料她还知道这个,微挑了挑眉,道:“再有两个半月,我和宛儿便要启程进京了。”
陶令仪攥了攥袖口,没有再往下接这话。
跟着,两人又絮絮说了几句,陶令仪最终还是将那盘缠给了宋寓,如此,她留下也更安心些。
之后几日,陶令仪又修养了几天身子,便能下床走动了。
宋宛领着她在小院里转了转,说:“蕙姐姐,我们这院子不大,你可别嫌弃才是。”
周蕙,是陶令仪在此处的化名,没有什么特别含义,就是信口胡诌,同她原本的本名八竿子寻不着,省得节外生枝,让燕臻顺着名姓捉住她。
陶令仪牵着宋宛的小手,柔声道:“是你们兄妹别嫌弃我粗笨帮不上忙才是。”
听到这话,宋宛立刻转过身,瞪大了她那双漂亮的杏眼,夸张道:“蕙姐姐这般好看,光是看着都能多吃两碗饭了,还要再帮什么忙?”
陶令仪忍俊不禁,抬手摸了摸宋宛的脑袋。
只是话虽如此说,陶令仪仍是很怕自己多出来的这一张嘴给宋家兄妹添什么负担,毕竟宋家也实在不算富裕,连那间药铺也是租的旁人的店来赚取进京的盘缠。
而为了调养身子,陶令仪所带的那几十两盘缠没多久也就耗进去了,还好她吃住都在宋家,用不上什么银子。
而身体渐好的陶令仪为了不让自己变成一个累赘,便想着主动承担给兄妹俩做饭的任务。
她没来之前,宋宛的一天只吃两顿饭,早上那顿在街头巷尾买个什么烧饼包子的垫垫肚子,晚上那顿要么去药铺和宋寓一起,要么就在家干巴巴等着,以至于小小年纪就肠胃不好。
但其实陶令仪下厨的手艺算不得好,她从前在家中,就算亲自动手也有厨房的婆子丫鬟们帮衬搭手,而且她只喜欢做那些精致的糕点,家常的烧菜却是一窍不通。
所以,这日宋寓一进厨房,陶令仪便主动地挽了袖口进厨房,借着打下手的名义和他学学怎么做菜。
不想双手刚碰到那案板,宋寓便连声阻止道:“周娘子,放着我来吧。”
陶令仪以为他怕自己添乱,便道:“我虽没什么手艺,却也能帮你择菜。”
虽然这也是这两天跟着宋宛新学的。
宋寓却看向她那双纤白的玉指,不忍看它沾染凡尘,“还是不用了。”
陶令仪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着自己不沾阳春水的十指,自嘲地笑了笑,“我早已不是什么大小姐了。”
宋寓听出她言语中隐隐的落寞,正要再劝,却见陶令仪已经把手伸到了菜篮里,毫不嫌弃地拿起一个沾带着泥土的萝卜,笑着道:“宋郎君读书已经很辛苦了,便让我也为你做些什么吧。”
这话全然是顺嘴一说,说完陶令仪却愣了愣,总觉得这话有些熟悉似的。
——那时她把燕臻当成表哥,以为他在太学读书时,时常对他说这句话。
只可惜,他彼时根本不是太学的学生,而她真正的表哥……
陶令仪眸光微垂,她一直不敢同燕臻提起,如今想来,却有些挂念。
毕竟荣九川与她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
陶令仪轻叹一口气,将从前的这些事在脑海中暂时驱散,一心一意地帮着宋寓洗菜摘菜。
而一旁的宋寓看到她愣怔叹息的时候,还以为她是有些不情愿,正想走过去帮忙,却见她又认真地做起来了。
看着她沉静柔美的侧脸,宋寓握着锅铲的手顿了顿,终于收回了视线。
这位周小娘子实在是他见过最有趣,也和想象中最不一样的人。
看似柔弱可怜,却又有一股强烈的韧劲,让人既感叹怜惜,又情不自禁地被她吸引。
而后一连几日,陶令仪都在厨房帮着宋寓打下手,等到第五天的时候,他没有再等着宋寓回来,而是早在晚膳时间之前,自己先进了厨房。
彼时宋宛正在宋寓的房中练大字,饭菜香味儿顺着门缝钻进她的鼻子,她忙撂下纸笔,蹦跳着往厨房跑去。
看见陶令仪,她一愣,“蕙姐姐……怎么是你在做饭?”
陶令仪没有身上的钗环首饰早就当了,只还剩了一个燕臻早前送给她的玉镯,倒不是舍不得当,只是那镯子实在名贵,她留着傍身,以防日后缺银子用。
眼下,她梳的仍是少女发髻,粗布条将长发束在脑后并编了一条大辫子,耳侧落了几缕碎发,因为低头时会遮挡视线,她就会用那挽着袖口的皙白腕子抬手将其撩止耳后,纯真却不失风情。
便是宋宛都有些看呆了,她在厨房外头静默了一瞬才走进去,看着灶台上摆着的饭菜——肉沫汤饼和鱼皮豆腐。
虽然是第一次做,卖相却极好,只是陶令仪自己也不能确定好不好吃,宋宛主动拿了一个汤匙,说是要替她尝一尝。
陶令仪心里竟还颇有些忐忑,“如何?”
宋宛肯定道:“比我哥哥做的好!”
陶令仪知道她是在哄自己,但听了仍是很高兴,她笑着将那一锅汤饼分装成三碗,又去盛鱼皮豆腐,然后对宋宛说:“平日都是你哥哥给咱们做饭,咱们今天也去看看他吧,剩的你哥哥还要自己饿上半个多时辰。”
宋宛自然无不同意,她主动去把角落里的食盒拿来,帮着陶令仪取碗筷,而后笑眯眯地看着陶令仪,高兴道:“蕙姐姐同我们越来越像一家人了。”
陶令仪一愣,却也只当做是童言无忌,没有再往旁的方面想。
她回屋带上面纱,牵着宋宛,一并往宋家的药铺走去,两处离得不算远,穿过两条巷口就到了,可还没拐上长街,陶令仪便先看到了药铺门口停着一辆华贵马车。
她脚下一顿,随即掌心里立刻生出汗意,拎着食盒的手都有些不稳。
一旁的宋宛敏感地意识到了她的不对劲,她年岁不大,人却聪明,拉着陶令仪小声解释道:“应当是本家的人来收租啦。”
陶令仪这才松了口气,惴惴不安的心稍放下,却又有些纠结,“此时进去会不会不大好?”
宋宛也不知道,两人正犹豫着,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清脆的声响,像是碗盘碎裂的声响。
陶令仪一怔,连忙和宋宛走过去,却不想平日里都不会锁的后院大门竟没被推开,像是被什么东西闩住了。
这下几乎可以肯定是出了什么事,陶令仪蹙了蹙眉,又去使劲推门,这回终于有人理会,门闩被拔下,一个高壮的汉子从里面走出来,瞪着眼前这一高一矮,粗声粗气道:“干什么的!”
陶令仪被他骇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半步,反而是身边的宋宛尖叫起来,“哥哥!”
她个子矮些,从那汉子抬起来的胳膊底下看见了院中的情景,宋寓跌坐在地上,正被几个护卫打扮的人暴揍。
这下,宋宛再顾不得旁的,当即就要往里面闯,却被门口的壮汉一巴掌呼翻,踉跄着撞到了陶令仪的身上。
陶令仪忙把手里的食盒扔下,将她揽到身边,“宛儿没事吧。”
宋宛疼得眼泪汪汪,却倔强着还要往上冲,陶令仪连忙扯住她的手将她护到身后,而后对门口那壮汉说:“我们都是宋家人,若是我家兄长有什么事得罪了贵府上,不如同我说一说,或许能想法子赔罪。”
壮汉闻言犹豫了一下,却是里头传来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让她们进来吧。”
陶令仪深呼一口气,带着宋宛走进院子,但纵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看到满面是血的宋寓,她还是惊了一下,一旁的宋宛更是想直接扑过去,却被陶令仪死死攥着不放。
几个护卫围在宋寓身边,各个凶神恶煞地盯着她们两个弱女子。
陶令仪稳了稳心神,看向一旁的天井,那里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衣饰富贵,应当就是宋宛所说的本家郎君。
而她在打量对方的时候,对方也在打量着她,且那视线十分直白赤.裸。
陶令仪不舒服地蹙了蹙眉,而后便见对方朝手下打了个手势,手下立刻从一旁的水缸里舀了一盆冷水,哗得一下泼到了宋寓的脸上。
宋寓颤抖着醒来,而后便听到对方略带揶揄的问询,“宋寄衡,你什么时候,又多出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好妹妹?”
宋寓愣了愣,而后才转头看向陶令仪的方向,似是没想到她们会在这,头脑发懵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人又接着道:“行。要不然你拿你妹妹抵了债也行。”
他一个一个点,“这个虽然小了点,卖出去当童养媳也勉强可以,大的这个嘛……啧啧,怎么蒙着面啊?快摘下面纱,让哥哥瞧瞧。”
宋宛年纪小,早就被吓哭了,此时躲在陶令仪身后瑟瑟发抖,陶令仪被他油滑的语调恶心得想吐,避开视线,揽着宋宛的手臂都在轻颤。
这时,却听宋寓咳了两声,艰难道:“……董郎君,那是我老家的妻子,近来……咳咳,近来投奔我的。”
陶令仪闻言稍稍愣住,而后很快反应过来,握了握宋宛的手,与她一起走上前想去扶宋寓。
宋寓抬了一下胳膊,看上去是要抱陶令仪,实际上只是在她的肩膀上撑了一下劲儿,就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对他说:“董郎君……钱,我会想办法还你的。”
董成材眯眼看着两人亲近的模样,冷哼一声,“少爷我再给你三天时间,若还不上,就让你这新媳妇儿进我府上伺候。”
说完,拂袖而去。
满院子的人霎时走了个空,陶令仪叮嘱宋宛去打水,而后自己将宋寓扶进了里屋。
经过这么一闹,店门早关了,宋宛给宋寓擦脸,陶令仪则去挑了些草药碾碎,给他处理额头上的伤口。
宋寓有些不自在地避了一下,自己接过棉布,道:“我自己来吧。”
陶令仪没和他争,宋寓又道:“方才的事……抱歉,冒犯你了。”
“我知道你是为帮我。”陶令仪笑笑,并不在意,她过去帮宋宛拧帕子,问,“只是,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以同我说说吗?”
宋寓沉沉叹一口气,开始和陶令仪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原来,朝中新近下来一个策令,就是家境贫寒的学子,可以租赁各地衙门所有的商铺,不仅免一年税,且租金减半,就是为了鼓励各地学习读书刻苦。
而宋寓的这个药铺,其实就是衙门收租的铺子,又因为此处的县令对他青睐有加,所以主动减免了他另一半的租金。
只是宋寓一直知道无功不受禄,因此还是会及时交租。
而就在前不久,县令召见宋寓,暗示他若是日后高中,便要娶她女儿为妻。
宋寓自然不答应,结果惹怒了县令,说是要将他近几年的租金都收回来,宋寓又哪里拿得出钱。
今日来的那男人,就是县令的外甥董成材,他一是为收租,二也是为自己表妹撒火,下手半点不手软。
陶令仪看着宋寓脸上的青紫,忍不住问:“区区一个县令,怎么敢这般嚣张。”
宋寓说:“周娘子有所不知,那县令曾是陶家的门生,在京中各处的关系都是打通的,谁又敢动他。”
陶令仪没想到这事也与陶家有关,她轻蹙了下眉,“可定国公府不是已经……”
宋寓叹道:“定国公府虽倒,几家势力也被当今圣人连根拔起,可是这么多年在朝廷上下织出来关系网,却不能全部截断,陶氏门生那么多,若真的一一铲除,只怕整个大雍的命脉都要受损啊。”
陶令仪并不能全都听明白,只是仅能听懂的一部分,就已经足够让她心中酸涩复杂了。
她咬了咬唇,不再接这话,转而问道:“那郎君,你接下来待如何?”
宋寓看着一旁不知不觉已经熟睡的宋宛,轻叹一声,道:“我再想想法子吧。”
陶令仪想了想,将自己手腕上的镯子褪下,交给宋寓,道:“把它当了吧。”
宋寓一愣,连忙推拒道:“这可如何使得……”
陶令仪说:“我在你家住了一个多月,你们兄妹这般待我,我心中感激。总归我也没有什么旁的能帮上忙,这镯子当了,拿一部分钱将租金还上,你便带着宛儿早些进京,之后剩下的也足够我往后生活。”
宋寓仍是坚决不要,陶令仪却道:“你当真想让宛儿也跟着受牵连吗?”
宋寓愣住,陶令仪笑着将镯子塞进他的手心,“大不了当时你与我借的,日后再还。”
当晚,宋寓一宿没睡,翌日一早,他握着那镯子,走进了当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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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
分明正是春日,天气却很闷,仿佛盛夏酷暑暴雨的前兆,偶尔有一阵风刮来,闷热的让人几乎喘不过来气。
燕臻立在阶上,看着底下宽阔无垠的广场,脸色比天气更糟糕。
他就那么简简单单的站着,却给人一种风雨欲来山满楼的压迫气势。
不远处,薛呈捧着一折密奏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陛下……”
燕臻揉了揉眉心,冷声道:“直说。”
“是。”薛呈不敢再绕弯子,直接将那密奏往上递了递,说,“贤妃娘娘带走的最后一个镯子,找到了。”
听到贤妃,燕臻几乎凝固的表情终于迟缓地动了一下,他垂眸看向那折子,只见上面画着一个熟悉的碧玉镯,隔着纸页,都能瞧出水汪汪的一片翠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