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引着蔚巡生往西苑凌芷的院子去。
扣门进去,看见凌芷在给束茗换冷帕子。
凌芷放完帕子,看向蔚巡生:“世子哥哥……姐姐她从宫里回来就这样了。浑身发热,睡着了也叫不醒。只能先这样冰着额头了。”
“知道是什么缘故吗?”蔚巡生蹙眉。
凌芷道:“感觉像是心火上行。”
“什么意思?”蔚巡生不解。
凌芷解释了下:“就是郁结于心。大约是有难解的心病,药石只能调节,不能解这心病。”
蔚巡生想着这些时日束茗每每见到他都欲言又止的样子,想着是不是因为心里的事,藏得太久的缘故。
“我在这里守着她吧,你去休息。”蔚巡生摸了摸凌芷的头,把她从床榻边赶了起来。
凌芷眨眨眼睛:“那,如果姐姐有别的事,让人去喊我。”
“嗯。”蔚巡生点点头,“你快去休息吧。”
凌芷出去之后,如意进来:“爷,让奴守着世子妃吧。”
蔚巡生摆手:“你也去休息吧,我看着就行。”
如意知道蔚巡生担心束茗,想亲自看着,便也不再多话,福了福身子,去隔壁的值房里休息了。
蔚巡生垂眸,看见束茗睡得很不安生,鬓角全是汗珠,涔涔地往下淌,忍不住地去帮她拭掉。
心里到底是积着多大的事,才能如此纠结,睡得不安生呢?
过了四更,束茗才缓缓转动身子,睁开眼。
她发觉自己身上疼得厉害,骨头像是被蚂蚁啃食一般,又像是被放在火上拷,骨头缝里都匿着疼。
她艰难地想要动一动,发觉自己的手被蔚巡生握住了。
蔚巡生趴在床边睡着了。
她悄悄地把手从蔚巡生的手里抽出来,蔚巡生便醒了。
“醒了?”蔚巡生伸手去摸她的额头,“烧也退了。应该是大好了。”
束茗不知道自己发烧了,也跟着去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凌芷说你五内郁结,什么事让你如此忧心?”蔚巡生抹了一把她的额头,连带她的鬓角,帮她把汗又擦了擦。
束茗抿着嘴,轻声道:“巡生……不如我们,和离吧?你,休了我也行!”
蔚巡生觉得奇怪:“烧糊涂了?”
“没有,”束茗不敢看他,“我是认真的……”
蔚巡生望着她,静默无声。
窗外有月光洒进来,银皑皑的。天边已经泛了红,有微光透过窗棂,洒在蔚巡生衣衫上。
他眼睛里印着衣衫上微光,幽暗深远。
他薄唇轻启,话里话外的温度都凉了许多:“我等了你一宿,你醒来就跟我说这个?”
束茗抓着锦被,指尖微蜷。
“你知道我想听什么。”蔚巡生眉宇间有了淡淡地不悦。
束茗抬眸看向他的眼睛。
他满眼都是渴望。
他渴望她与他坦白,渴望她对他毫无保留,渴望她信任他。
他对她从来都毫无保留,他也希望她如他一样坦诚相对。
这对束茗来说太难了。
要怎么同他讲?
跟他说,她的母亲想要勤王府做垫脚石,她的母亲想要他的命来祭奠,让自己的儿子有争夺皇位的资本?
还是跟他说,她已经拒绝锦妃让她回锦家的邀请,决定留下,与勤王府共进退?
无论怎么说,好像都与锦家脱不了干系。
而她的留下,更像是另一场谋局的开始。
更何况勤王妃本身就不认同她,把她推上世子妃的位置,也是看在蔚巡生的面子上。
现在她有了一个能让勤王府置于死地的身份,即便是东陵帝不知道,勤王妃知道以后还能容她继续留在勤王府吗?
他们最终,都会分开。
她不过就是跳过了中间解释的过程,直接说了结局而已。
蔚巡生见她不语,动了怒:“你还是不信我。”
束茗蹙眉,这哪是信与不信的问题?
蔚巡生倏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没多久,如意从外面进来,跪在床榻边摸着束茗的手,轻声问道:“世子妃好些了吗?还难受吗?奴再去给您换一盘冰水?”
束茗没应。
方才蔚巡生走之前,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里,刻在了她心房,里面全是失望。
束茗看向如意,微红的眼眸终于是兜不住泪,总觉得身边再也没有人会如此关心她如此在意她了,心下一酸,不管不顾地抱着如意,嚎啕大哭。
如意不知所措,只能任由束茗抱着。
*
用早膳的时候,膳厅里只有三个人。
北寰言,凌信,蔚巡生。
第一次吃饭这么安静,北寰言有点不适应。
他找话,问:“校场那边西境军查的怎么样了?”
蔚巡生头一回见北寰言用饭的时候说话,顿时有了兴趣。
他挑眉:“食不言,寝不语。”
“……”
北寰言真觉得自己多余问这一句。垂眸不再言语。
蔚巡生见他这么不经逗,收了调戏意思,说道:“我们出不去,他们进不来。言大公子就不知道派人去问问吗?说不定昨天晚上连夜就查清楚了呢。”
北寰言看了一眼凌信,凌信快速扒完碗里饭,起身出去了。
蔚巡生见凌信走了,往北寰言身边凑了凑,小声问:“这事,你手上有多少线索,我们交换下?”
北寰言睨了他一眼:“有价值的消息,才叫交换。你成日在临府待着,能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蔚巡生眯着眼:“有关于风华道人……”
“那事,小舞已经查清楚了。”北寰言根本不给他交换的机会。
“……”
蔚巡生无语。
他喝了一口粥,似是闲话一般转开尴尬:“藏息阁,黑市,现在都在为你做事?”
北寰言淡淡地回道:“花银子就能帮人办事的地方,算是为我做事?”
蔚巡生道:“我也想找藏息阁与黑市办事呢,我也要有途径不是?”
北寰言不冷不热地说:“那是你不在江湖,不知道罢了。”
蔚巡生顿时觉得北寰言这人无趣得很,问什么都问不出来,旁敲侧击也不给机会。
凌信只是出去一会便带回了消息:“校场那边回话,说是西境军没少人,也没丢东西。”
北寰言点点头,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蔚巡生拿着粥勺,指着北寰言:“西境军里绝对不可能出叛徒,这三千人都是我父亲与舅父甄选过的。各个都是家世清白。”
“这我信。”
北寰言淡然地把最后一口粥喝完。
所以他才连夜去找了景雀,从一开始,他就不认为西境军里会出叛徒。
今日是帝君寿礼之后的休沐节庆,早上不上朝。
北寰言用完早膳之后,去书房看了一个时辰的书,便破天荒起身,要去的后院空地跟凌信论剑。
蔚巡生自从进了许都,到了临府,除了进宫就没出过门,他基本已经掌握了北寰言生活起居。看见北寰言去自己书房看书没去找临太傅讲学,就觉得奇怪。
现下去了后院,蔚巡生好奇跟去,脑子转得飞快,这人怎么不着急查案?
可在凌信看来,北寰言已经很急了。
北寰言心里有点焦灼的时候会练字,只有特别心急的时候才会找他论剑。
一个人怎么可能一直都那么温文尔雅,波澜不惊?
只是北寰言不会跟常人一样,表现的那么明显罢了。
眼下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等消息,没有比这个更着急的事了。
姚子安早就在空地上耍了一早上枪,看见凌信与北寰言来,便收了枪。
不仅蔚巡生好奇,姚子安也好奇当年安王殿下那把能在黑夜之中引来月华的月芒剑到底有什么来头。
可北寰言与凌信都没拿剑。
这论什么剑?
难不成是论身法?
北寰言与凌信对礼,两人起身,电光火石之间,姚子安与蔚巡生眼睛还没看清楚,就听见两剑相交的声音。
声音过后,才看见北寰言与凌信两人格在一起,两人手上都摸出了一把剑。随后身法已经不是肉眼能追上,只能靠着五蕴六识去感受。
满场都是如风的人影,满耳都是叮叮不断的交剑。
蔚巡生不怎么习武,他靠向姚子安,问道:“这北寰言练的难不成是……”
“飘渺剑。”姚子安笃定地说,“他的身法与心法、招式都跟凌信一样。”
“有意思,”蔚巡生看着,“北寰言居然不学月芒剑。”
姚子安瞥了他一眼:“他练不了那剑。”
蔚巡生不懂:“为什么?”
姚子安道:“年纪小,而且身子太过纤弱。北寰言很小就来了许都,十二岁三元及第,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了功课上。习武讲究童子功,在基础上需要花很多时间。北寰言明显没这个时间。他若是在许都想要自保能力,只能练以柔克刚的剑。月芒剑师承江湖第一杀手廉杀,廉杀成名的时候已经是步入中年,体格健硕。廉杀两个徒弟,安王与秋薄皆是出身战场,身强力壮。北寰言平日里学习多过习武,没有那个条件塑造那样的身体,所以他只能学更注重心法与身法的缥缈剑。”
“还有这种讲究?”蔚巡生恍然大悟。
确实,这么看去,北寰舞与凌信都是身体偏纤细的少年。
与姚子安满身腱子肉,确实差的有点远。
“那他俩谁更胜一筹?”蔚巡生问。
姚子安道:“只论剑,自然是凌信更胜一筹。可论天赋,北寰言更高。”
“是吗?”蔚巡生看不懂,却也一直盯着他们俩过招。
“凌信习武的时间比北寰言多,对于剑法领悟比北寰言深,可北寰言与凌信交手的时候不落下风,是因为他脑子灵活,专找凌信不擅长的地方攻。”姚子安看着那两人试剑,基本属于相互提高。
只要跟北寰言试一次剑,凌信就知道自己最近需要着重练什么地方。
而北寰言跟着凌信对了几招,就知道凌信无论是剑法还是力道,都已经不是他这种半吊子习武可以追上的了。他在再不多花点时间在练剑上,很快就没办法跟凌信对招了。
“北寰言很着急啊……”姚子安在一边喃喃道。
“这也能看出来?”蔚巡生侧目。
姚子安道:“出招收招皆没做满,用力不一,体力消耗极快。不能啊……看他这下盘,应该是从小习武没落下。”
最后一招,北寰言与凌信对了一掌,两人分开一丈。
“不打了。”北寰言累得俯身喘气。
凌信看看日头:“景雀送信没这么快。”
北寰言摆手,满头是汗。
北寰言一向给人一种清冷,淡然,优雅的感觉,很难看到他这般气喘吁吁的狼狈样。
他有点站不住,走向校场边的木凳,把剑放靠在武器架上,倒了一碗凉茶。
蔚巡生与姚子安跟过去。
姚子安对北寰言的剑很感兴趣:“我能不能看看你的剑?”
北寰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姚子安去把北寰言的剑拎起。
太轻了。
这把剑对于能拉开百斤重的擎天弓姚子安来说,太轻了,挥动的时候几乎不需要力气。
姚子安又用手指弹了弹剑身,一指下去剑身先是顺着力道弯了一下,随即反弹回来,力道惊人。
这是一把好剑!
姚子安惊叹地看着剑柄处奇巧机关,把剑柄一寸一寸推进去,最后留了一个镶着玉石剑末。
姚子安再去看北寰言腰封。
那看上去像是衣服的腰封,实则是一把剑鞘。
这飘渺剑极薄,极韧,剑鞘厚度也不过就是一片布料的厚度。
最后剑末的镶着玉,正好卡在正中的位置,像是装饰一般。凌信手上的剑跟北寰言手上的剑如出一辙。
好精致的做工,不像是东陵铁匠能做出来的东西。
倒像是西域那边,一些小国善机械之力的巧匠做出来的奇巧物件。西凉城外的黑市上靠机械力推动的奇巧物件,姚子安见过不少。
难不成……
姚子安望向北寰言,他与西域那边的人,有牵扯?或者说,他们北寰家,早些年或许就是从西域那里分出来的一脉。
“公子。”外院的小厮跑进来报信,“宫里来人了,人已经快到后院了。”
北寰言点头,示意知道了。
一盏茶的功夫都没有,景雀便出现在校场外。
蔚巡生很是意外,他没想到景雀会亲自来给北寰言回话。但看北寰言那样子,似乎知道景雀会来亲自来一样。
北寰言没动,景雀走过来,对着众人一礼,道:“事查清楚了。确实是从兵部库房拿走的。”
“查到是什么人拿的了吗?”北寰言问。
景雀道:“从库房档案上看,没什么问题。也查过库房的看守,没什么不干净的背景。”
“……”北寰言道,“意思就是,知道是兵部库房少的,却不知道是什么人拿的?”
景雀垂眸:“时间太紧了,如果多给我一点时间兴许能摸到什么线索。”
姚子安看两人说话,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插了一句:“你们在说什么?”
景雀看向姚子安,轻笑回答:“回小将军的话,我与言公子说的是兵部库房里丢了几件西境军服的事。”
“西境军服?”姚子安没顺过意思。
蔚巡生早就听明白了,在一边解释:“那日凌信去追的人,穿的是西境军服。西境军军服都是在西境定制的,兵部库房里面存了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啊,是啊。”姚子安似乎还是没懂。
蔚巡生进一步解释:“青漠不是查了西境军,说西境军没丢人也没丢东西吗?校场上人员复杂,住在一个屋子的西境军都彼此认识,西境军三千精骑人人都是沙场好手,善于骑射。外来人想进校场偷东西,能平安溜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挑事之人若是想得到西境军军服,就只能从别处下手。”
说到这蔚巡生看了一眼北寰言,道:“他让景大监查兵部的库房,就是要确认这事,是哪的人做的,又是从哪里开始谋划的。”
北寰言抬眸看向蔚巡生,心中感叹,这人当真聪慧。
蔚巡生见北寰言向他投来肯定的目光,继续往下说:“若是西境军没丢东西,兵部也没丢东西,那人有西境军的衣服,说明这事是早有图谋,很早之前就有人去西境弄了西境军的衣服在这等着咱们,那能做这事的人就太多了——可若是兵部丢了东西,那这事就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