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
白芷嫣怔愣着立在门口,她脸上的人、皮面具早已被褪下,听到洛轻尘唤她,心中倏地升起一抹惊慌。
阳光透过细细麻麻的白色花瓣洒下来,赋予万物生的希望。白芷嫣看着院子里的这个男人,不知是因为受伤还是年长一岁的缘故,洛轻尘嘴边生出了许多青色胡茬。虽然身着补丁布衫,却丝毫没有半分农夫土气,可也因为这布衫过于短小,委实多了一股滑稽。
白芷嫣想笑,但瞧见洛轻尘那渐渐湿红的双眼只好作罢道:“嗯,怎么了?”
洛轻尘劈柴的手有些木僵,他胸口依旧疼着,阿嫦嫂说两天前她是在农田里看见了他俩,当时他和白芷嫣满身是血把阿嫦嫂吓坏了,但阿嫦嫂向来心善,咬咬牙还是将两人捡了回去。
因魔骨自愈,洛轻尘比白芷嫣早一日醒来,他们躺在同一张床上两人距离很近,当看清身旁的人时,洛轻尘只觉得那一瞬心脏都快窒息了。
他慌慌张张从床上滚了下来,修长劲历的身姿砸得地板哐哐震动,阿嫦嫂闻响动赶来,见状才舒了一口气批评说道:“你这家伙怎这般顽皮,醒来就瞎莽撞折腾,你家娘子还睡着呢。”
洛轻尘浑身崩紧,神情冷肃地盯着阿嫦嫂。
若是一般修士见洛轻尘这副森冷的面容,定是吓得屁滚尿流。但阿嫦嫂是何人,她是这方圆十里出了名的豹子嫂,平日里就数她最泼辣,哪里会畏惧重伤还未痊愈的洛轻尘。她气呼呼地将洛轻尘扶起来,扒开他的胸口就要一探究竟。
洛轻尘旋身后退几步脸色铁青,没来由地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冒犯,阴冷瞥着她,干裂的嘴唇上下一碰,森冷道:“你要做什么?”
阿嫦嫂倒是不在意这些,她都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洛轻尘这种少年在她眼中与村口的童娃娃并无差别,不过就是头发颜色有些特殊罢了,捂嘴笑了笑道:“我都是你娘亲辈的人了,能对你个小娃娃做什么啊,无非就是看看伤口裂开没有。”
闻言,洛轻尘心情更为复杂了。阿嫦嫂知他戒备,啧啧两声后,只好错开他先去查探白芷嫣的伤势,说来也奇怪,这两小夫妻怎么都伤在同一位置。
“高烧已经退了,一会儿我再给你们煎两副药喝下,你也别太担心,你家娘子此刻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阿嫦嫂舒了口气笑道,这两日她忙前忙后,又是把脉又是煎药,总算将这对小夫妻从鬼门关救了回来,这种成就感简直令人心旷神怡。
洛轻尘脑内一时嗡鸣,迟疑片刻后问道:“是你救了我们?”
阿嫦嫂抬起下巴,很是神气地点了点头。
经过一日调息加上其魔骨自愈,白芷嫣的内伤不知不觉已经好了大半。洛轻尘拾起那张人、皮面具,明白那日自己为何会心生熟悉之感。这一年来,他守着冰V夜夜做梦,梦的太多了,他又害怕醒来只是一场空欢喜。
他惶恐焦躁,守在沉睡的白芷嫣身旁整整一夜,投湖前的言辞还犹在耳畔。洛轻尘眸色幽深,小心翼翼握住她的玉手,她的气息、血液都是热的,这个人再次活生生出现在他的生命。
而今,她施施然立在门口,洛轻尘眸子黑沉,呆滞的眼波里竟逐渐泛起一丝委屈,他丢下斧头,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抬手将白芷嫣拥入怀中。
白芷嫣被他这番举动吓得不轻,心底猛地一慌,只好强作镇定道:“洛轻尘,我......我喘不过气......”
正这当,阿嫦嫂背着一兜药材回到竹屋便看到两人相拥的画面,她捂住嘴咯咯偷笑,心道现在的小夫妻怎么这般腻歪。
听到白芷嫣这话,洛轻尘先是一怔,而后赶忙松开她,他抿了抿嘴眼眶微红,脸上已然滑落两行清泪。
他在哭泣?
白芷嫣胸臆慌乱,在白云山庄她亲眼瞧见洛轻尘疯魔的样子,所以,她以为洛轻尘方才是想要杀了她亦或是折磨于她。但出乎意料,洛轻尘抱着她哭了。
还不待白芷嫣询问,阿嫦嫂便走进围篱急急道:“轻尘娃娃,古人云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怎么还能抱着你家娘子哭呢。”
白芷嫣:“???”
洛轻尘:“......”
白芷嫣瞬时有些尴尬,忙解释道:“我不是他娘子。”
阿嫦嫂微微愣住,一时间没弄清楚两人这是在老什么别扭。她目光在白芷嫣和洛轻尘脸上来回巡视,直看到两人脸上都染上了些许不自在。阿嫦嫂双眼冒着精光,猛地反应过来:
“哦,对对对,不是娘子,你们这些修仙人士都不唤娘子,唤什么来着.......道侣,对是道侣。轻尘娃娃,以后可别这么光天化日抱着你家道侣哭,要是被村口的二娃子看见,肯定会将这事传到十里八村的,倒时他们肯定会在后背说你是金豆侠、没出息!”
空气几许诡谲寂静。
洛轻尘开口道:“她......她是我师父。”
此言一出,阿嫦嫂略微窘迫,她活了大半辈子从未看走过眼,这轻尘娃娃看这姑娘的神色,哪里是徒儿看师父。不过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年纪轻轻一头白发的人不也是万里才挑出这么一个嘛。
小道侣间的打情骂俏、死不承认,她这个老婆子无权干涉。
而白芷嫣也在打量着眼前这人,身段高挑,头上隐隐透出白发,虽约莫五十来岁的年纪却肤质紧致驻颜有术,背篓里的药材与梨花树下晾晒的药材相差无二,想来这大嫂便是这间竹屋的主人了。
如此一来,正是她救了自己和洛轻尘!
阿嫦嫂深吸一口气,耸了耸肩,边进竹屋边小声嘀咕着:“不就是偷偷爱慕美人师父嘛,有什么好紧张羞涩的,又没血缘关系,怂啥子嘛。”
白芷嫣低头看了看身着的鹅黄色布衫,这等靓丽的颜色定然不是阿嫦嫂这个年纪所喜爱的,她蹙了蹙眉也跟着进了竹屋。
阿嫦嫂将刚采摘的药材搁置在地上,白芷嫣率先进来,这屋子不算大,笼统仅有两间房,她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了,咽了咽口水试探道:“阿嫦嫂,这两日我是和......”
白芷嫣侧过半张脸,瞟了瞟那张大床欲盖弥彰。
“轻尘娃娃啊!”阿嫦嫂自然明白了白芷嫣的意有所指,不以为意,竹屋只有两个房间,原本大床房那间,是她和老伴住的,小一点的房间则是女儿的住所。可如今老伴和女儿都不在了,她总不能让两个快死掉的人去挤在一张小床上吧。
正这当,洛轻尘从外面走进来,他逆着光,白芷嫣和阿嫦嫂看不清他是何神色,但白芷嫣那张泛红恨不得滴出血来的脸却是显露的清清楚楚。
“呀,你不会又发烧了吧?”
这可把阿嫦嫂急坏了,她赶忙起身,拿起架子上的医书开始有模有样地捣腾起来:“不对呀,书里没说会出现这种症状啊......”
她自言自语倒是风轻云淡,只有白芷嫣和洛轻尘心里清楚,他俩能侥幸捡回一条命,多半是靠着魔骨自愈和运气逆了天。
白芷嫣轻咳一声,讪讪道:“我已无碍,是这天气燥热的缘故。”
闻言,阿嫦嫂骤然松了一口气,医书一丢,才发现自己额间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这天气,确实燥热了!
阿嫦嫂呵呵笑道:“那你们小夫......师、师徒先聊聊家常,我去厨房给你们煮点白粥。”
话音一落,阿嫦嫂大步流星跨出门朝着厨房去了。屋内顿时寂静下来,白芷嫣和洛轻尘各怀心事,你瞥我一眼,我瞥你一眼,都以为悄无生息,可最终还是无法避免地撞上了。
白芷嫣脸颊泛着酡红,咳嗽一声道:“你头发怎会变得这般银白?”
洛轻尘敛下眼帘只淡淡瞥了一眼,有些紧张反问道:“师父可是嫌弃这白发?”
白芷嫣:“......不曾。”
听到白芷嫣的答复,他总算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忽地心中忐忑起来,师父曾嘱咐他别成魔做个好人,可他又做了些什么呢,非但成了魔,还犯下杀戮,差点连师父都下杀手。他满手沾染鲜血,他终究成了修士嘴里人人杀而诛之的魔头。
洛轻尘不敢再瞧白芷嫣,他垂下头闷着声道:“师父,对不起。”
第50章
白芷嫣怔愣在原地,她不知道洛轻尘此刻心中的内疚与自责,更没明白他突如其来的歉意,怔仲道:“怎么突然......”
洛轻尘抬起眸子,眼尾泛红地看着白芷嫣,磁性的声音里隐约带着一丝哭腔:“师父我错了,我没能捞起你的尸骨,也没有尊听你的嘱咐,我还没有好好管教洛帆,甚至连洛落......”
说到这里,洛轻尘狠狠抹了一把眼睛,扑通一声跪下来,顿了顿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求求师父,你不要再离开我了。”
白芷嫣见他这样,心里不忍咯噔一下,但听到洛落两个字时,不免升起几分悲凉,洛轻尘果然和前几次循环里的魔王之子不一样了。
前几次循坏里,魔王之子唯我独尊无情无义,如今却能守住初心尚存一丝良知。白芷嫣并不是一个不明是非的人,洛轻尘的行事她都看在眼里。到底还是心软了下来,她走上前,轻轻摸了摸洛轻尘的头。
“你都是堂堂魔尊了,怎么还掉金豆。”
闻言,洛轻尘紧咬薄唇,眼波里布满倔强和懊恼,他道:“我从未想过要做什么魔尊,师父不喜我便弃了这身份,但是,师父你能不能不要将我逐出师门?”
白芷嫣有些无语,她何时说过要清理门户了。见惯了魔王之子疯批叱咤的样子,这么可怜巴巴小哭包的模样倒还是第一次见。她抓住他的胳膊,要将洛轻尘从地上拉起来。
谁知洛轻尘铁了心的要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而今他正值年少,身子骨结实又硬朗,白芷嫣根本拉、不、动!
无奈之下,白芷嫣收回纤手,厉声道:“你若不起来,便再也不是我的徒儿。”
洛轻尘满眼氤氲,微微迟愣几秒,登时反应过来,他瑞眼瞪圆眸色极亮,心底欣喜万分:“师父,你原谅我了?不生我气了......也不把我赶出......师门了?”
他激动到说话结结巴巴又委委屈屈,白芷嫣真是多活一年又多涨见识,她耐心性子轻嗯了一声。洛轻尘顿时从地上起身,心中欢喜上前一把紧紧抱住白芷嫣。
白芷嫣哪能想到他又做出这等越矩的举动,当即脸颊绯红滚烫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洛轻尘后知后觉意识到失仪,忙解释道:“师父对不起,我是太高兴了,我不是有意冒犯你的。”
师徒间的拥抱其实没什么怪异,但冒犯二字从洛轻尘嘴里说出来,白芷嫣是怎么听怎么怪异。好在阿嫦嫂及时进门,打破了尴尬的氛围。
阿嫦嫂端着两碗白粥走进来,一抬头正好对上两人不自在躲闪的神色。尤其洛轻尘,耳尖都红了。
不禁又将目光多瞧了两人几眼,阿嫦嫂嘴角带着一抹若隐若现的笑意,看破不说破破道:“赶紧喝点粥,趁着热乎。”
**这个村庄不大,居住的村民也大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年轻力壮的男人极为少见。他们老一辈的总劝说,年轻人就该出去见见世面,好男人就该顶天立地去闯出一番事业。是以,此处祥和平静落花成雨,风景甚美。
洛轻尘和白芷嫣在这里修养有一段日子了,眼下正值农忙播种,田间经常能看见几个男女老少农作的身影,但阿嫦嫂除外。
听农人们说,阿嫦嫂年轻时可谓是村里最貌美的女人,她的丈夫是村里唯一一个大夫,村里的人生病不舒服了便上门求医。阿嫦嫂丈夫也撑得上妙手回春,几乎村里的疑难杂症他都能治愈,所以人们都也特别敬重阿嫦嫂一家。
本是和谐美满的一家,村民都夸阿嫦嫂生了个好女儿,在行医这块上许是遗传了她的父亲,她有着极高的医学天赋,可天妒英才事与愿违。一次寻常的外出采药,阿嫦嫂的丈夫和年幼的女儿再也没有归来,他们碰上山洪不幸遇难。阿嫦嫂同时失去丈夫和女儿,村里人也跟着失去了唯一的大夫。
那段时间,阿嫦嫂将自己关在竹屋里整整一个月,村民怕她伤心过度做出极端的事情来,所以每天都有村民前来送饭,守在竹屋外,隔着门与她说说话聊聊天。
一个月后,阿嫦嫂终于打开门从房间里走出来。与此同时,她拿起医书开始学着替村民诊断病情。
时至今日,村民大大小小的病症都是由阿嫦嫂诊脉的。所以从不务农的阿嫦嫂,在吃食这方面也不曾有过短缺。
金色的油菜花如黄金汪洋,微风拂过似波浪缱绻翻涌。洛轻尘勤勤恳恳在地里帮着村民播种,想不到他务起农来,倒是有模有样极为认真。
白芷嫣则坐在杏花树上,铺面而来竟是花的清香。她原以为她和洛轻尘能捡回一条命是侥幸,殊不知阿嫦嫂废了多少精力和心血,才将他俩从黄泉路上硬拉回来。
“芷嫣,快下来接接我。”杏花树不远的田间小路上,阿嫦嫂遥遥便瞧见了白芷嫣,她挥着手喊道。
闻声,白芷嫣将暗器收回储物袋中,这些日子她一边静养一边捣鼓着这堆机甲,索性有志者事竟成,只差最后一步,她的暗器就大功告成了。
白芷嫣飘飘然,伴着杏花从树上落下,阿嫦嫂被这一绝美一幕看呆了,要是她的女儿还在,也该跟芷嫣是差不多大的年纪了。
今日她运气极好,采摘到的药材特别多,药兜里沉甸甸的,还没到家就已经累得满头大汗。白芷嫣将药兜从阿嫦嫂身上卸下,两人相视浅浅一笑。
**是夜,月色流淌一地为万物披上一层银白。
白芷嫣坐在屋顶,研究着暗器最后一步,也不知她呆了多久,只听见咔嚓一声,将最后一个榫卯安装到位,一柄锃亮精致小巧的机甲暗器便合成了。
此暗器内可装置八枚银针,爆发力极强,即便是没有修为的普通人受到近距离胁迫时,亦可将其反射杀。
白芷嫣举起暗器,瞄准杏花树上那只惹人厌的蚊子,轻轻扣下扳机,蚊声戛然而止,与此同时粉白的杏花瓣被溅上一层薄薄的血渍。
效果显而易见,白芷嫣极为满意。正欲再操作暗器,忽地一只手搭在了她肩上,深更半夜,这种体验也是蛮惊悚的。
扭头定睛一瞧,来人正是洛轻尘。白芷嫣蹙起眉头道:“这么晚了你不休憩,上来屋顶做什么?”
身后这人贴在她背后,也不吭声。开春薄衫,少年滚烫结实的胸腔将她搂在怀里,那炙热躁动的心跳声如擂鼓极为清晰。洛轻尘垂下头,将下巴抵在她瘦削的肩膀上:“师父教我。”
白芷嫣犹遭雷击,两人距离尽在咫尺,近到洛轻尘的气息缓缓吐在她脸上。
他喝酒了!
白芷嫣站稳身子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的慌乱,她猛地将洛轻尘推开,只见洛轻尘呆呆的愣在原地,那双漆黑明亮的眸子此时格外迷糊。
洛轻尘不明所以,他瞧着机甲甚是神器,偏生不死心摇摇晃晃上前,嘴里依旧嘟囔着:“师父教我,我也要学......”
白芷嫣倏地将机甲收回,颇为怒道:“满身酒气成何体统!”
洛轻尘眯着眼,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他支支吾吾道:“师父,我没有喝酒,是这里疼,酒能......嗝......能止......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