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就有这一种――只有植物妖才能做到的,不死秘法。
当植物妖力竭、快要死去的时候,他们的肉身会出发自保机制,在全身力量被抽空之后,本体会化作植物妖的种子,再埋入土壤里,种植一个春季,植物就能又长出来,保留原来的修为与躯体。
这相当于是垂死的植物妖躯体蜷缩了,躲进种子里,再生根发芽,将蜷缩的自己浇灌出来。
当然,这个秘法需要极信任的人来帮助她,她变为种子之后就会陷入漫长的休眠,如果有人将这枚种子毁了,她就彻底活不过来了,而且初生的植物娇贵得很,不好照顾。
阿凇进入第十二次轮回的时间将近,他没提,浮南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他主动提出要修炼。
他身体里积蓄的力量已经要把他现在的躯体撑爆,能量外溢,化为黑线,缠在他的小臂上,被他用宽大的袖袍遮住了。
那一日,魔族内部议事完毕,浮南追上他,在他们所居的殿前,让他伸出手。
“阿凇,让我看看你的手。”浮南小声唤他。
阿凇摇头。
“我要看。”浮南坚持。
阿凇将手藏到身后。
浮南握住了他手腕,她的手很温暖,阿凇静静看着她,没舍得躲开。
她朝他笑:“我又没关系。”
浮南将阿凇的手从宽大华丽的袖袍下牵了出来,他小臂上缠着的黑线很兴奋,贴了上来,缠着她的手指。
“你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你积累的力量了。”浮南轻声说,“要进行下一次轮回重塑了。”
“你会死。”阿凇总算舍得开口了。
“我不会死。”浮南笑了起来,她另一只手伸到他面前,摊开掌心,她的掌心里躺着一枚青绿色的小小苍耳,“但是你可能要学一下如何照顾植物了。”
她花了一点时间给阿凇讲解她这个种族不死秘法的特点:“反正,我的血被抽干了也没关系,你等我变成这个种子,你把它种下去,第二年春天,我就又出来了。”
反正现在也快冬季了,阿凇只需要等一小段时间。
阿凇听完,静默了许久,他说了一个浮南从未在意过的细节:“土里很黑,也很冷。”
“我是植物啊。”浮南被他逗笑了。
“你会受到伤害吗?”他继续问。
“或许有吧。”浮南眯起眼开始回忆先生说的这个秘法的细节,“它是我的自保手段,我记得它确实要付出一点点代价。”
她想起来了,一拍自己的掌心:“被种起来之后,我会忘记两件事。”
“什么事?”阿凇的声音低沉响起。
“两件……我已有记忆里无关紧要的事……”浮南记性很好,她确定先生就是这么说的,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是两件事,“多好,无关紧要的事,这秘法太仁慈了。”
阿凇从不相信有这样仁慈的法术。
他追问:“你确定?”
“我确定。”浮南凝眸看着他,她的眸子里是真诚的光,在她的记忆里,先生从没有骗过她,遇到他不想告诉她的事情,他只会回避。
阿凇侧过头去,他静静地点了点头,他相信了浮南说的话。
于他们居住的大殿之下,建立了一个更大的石室,称得上是地下宫殿了,阿凇的第十二次轮回,在这里开始。
在一片黑暗中,浮南仰头看着头顶落下的一点光,她的身子落在了阿凇身体探出的黑线里,黑线仿佛虫子吐出的丝,一圈一圈绕着,将明亮的光遮挡着,直到将她完全封入茧中。
阿凇抱着她,低眸,那濒临崩溃的、渴望血肉的唇却没先落在她的脖颈上,他先吻了她,自那日之后,他没再吻过她,因为他知道,他这个举动似乎触碰了某种禁忌――这是不应属于魔族的一种感情,它对人类来说可能是蜜糖,对魔族来说,可能是毒药。
浮南紧闭的眼睫轻颤,她唇角挑起一抹无奈的笑:“阿凇,咬这里,血不够多。”
他果然马上咬了她,力道很轻,而后这缱绻的吻落在她的脖颈上,他的唇瓣颤抖着,却还是咬开了她的脖颈。
不算疼,他的动作很轻,浮南的意识随着生命力的流失,逐渐悬浮,从她身体里被吸吮走的液体,从鲜红变为青绿,而阿凇的理智也在逐渐抽离,他的身体崩散,与她的血肉融合在一处。
直到浮南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他掌心里紧攥着的一枚苍耳。
在她完全消失的前一瞬间,阿凇混沌的眸被骤然涌起的恐惧撞得清明,他下意识地张口,唤了她的名字。
“浮南!”他唤,声音沙哑,仿佛老旧的被绷紧的线,它为弹出这个音已经准备了不知有多久,直到这一刻才松弛开,与他惯常拿着的长弓上的弦一样,这呼唤如羽箭离弦。
然而,普遍意义上已经死去的人,不能再死一次,浮南的神魂凝固在他掌心的小刺球上,她没听见。
浮南的消失,悄无声息,阿凇说她闭关修炼去了,何微与苏一尘暂时担任起浮南原本的职责,只是所有主峰里的魔族,都感觉少了些什么。
阿凇将这一小枚青绿的种子埋进他房间花盆的土壤里,他用了最好的土,甚至于,在没有人界阳光的魔域里,他学习了道家的法术,将赤阳引入窗前,在暗无天日的魔域里,也有了人间的光。
他没按照浮南的交代浇水松土,因为浮南是这样说的――“浇水的话随便吧,天上有雨就有雨,没有也能活,土的话,软一点就好,不要黄土,黑色的其实我比较喜欢,如果能掺一点砂石好了。至于松土的话,松土根本不用啊,我自己会生根的,阿凇你看,养植物是不是很简单?”
阿凇按照植物的种植指南照顾浮南,直到春天的第一缕风吹过,灰败的魔域有了一点点鲜活气息,阿凇种下的苍耳种子也终于生长出嫩芽,她生长得很快,不要几日,便长成一株完整的植物了,只是这株苍耳很小,还没巴掌大。
他时常会和只是植物的浮南互动,轻轻地碰一下她的叶子,她不会躲,很傻。
不久之后,在鲜绿的枝头之上,只生长出了一枚果实,它初生的时候还很小,尖刺嫩嫩的,阿凇没忍住,碰了一下,这刺软得很,就像浮南。
他只睡了一觉,苍耳便长大了许多,尖刺也变硬起来,阿凇继续偷偷捏了她一下。
第三日,他醒来之后,正看到浮南站在敞开的衣柜前,将他的衣服往自己的身上套。
她第一次经历这秘法的苏醒,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意外――她化形之后,竟然是没穿衣服的!
真意外,分明她之前第一次化形的时候,身上还套了件绿色的裙子呢。
阿凇宽大的衣袍被她裹着,显得不合身,未拢好的衣领微微敞开,露出她纤瘦的锁骨。
“你……你醒了?”浮南看到阿凇,慌了,她尽量让自己轻手轻脚了,她的面颊一红,手忙脚乱,想要将自己身上的衣服再裹紧些。
阿凇从榻上走了过去,他靠近她,她往后躲了一点。
他将衣柜里的袍子随便抽了一件出来,盖在浮南身上,将系带在她下巴前细心系好。
“这是你……那个……主持魔域祭典的时候穿的。”浮南低头看了一眼衣袍上的华丽装饰。
“没关系。”阿凇说,他看着她,眸中闪烁着莫名的神色。
不久之前浮南的模样依旧浮现在他脑海里,仿佛有火在烧。
只是一个冬季没见她,他就仿佛很久很久没见她了……
他倾身,猛地将她抱在了怀中,浮南把双手搭在他肩膀上,轻声笑:“怎么啦,我只是变成植物一会儿,这不是回来了。”
阿凇没说话,低下头,在她温暖的脖颈间蹭了蹭。
又是熟悉的欲望与本能,他抬头,视线循着她的唇,他冰凉的唇瓣靠了过去,他想吻她,将她的身体揉进她的怀抱里。
浮南眸中闪过陌生的疑惑,她侧过头,躲开了,她不明白阿凇要做什么。
“你……干什么呀?”浮南问。
在她这句懵懂的疑问从她口中被柔声说出的时候,阿凇的心却仿佛被什么锐器刺穿了。
他垂下眼眸,那漂亮的纯黑眼眸里,光芒尽失。
“就是,我能说话那天,我做的事。”阿凇说,他一贯完美的嗓音变得沙哑,带着一丝颤抖。
“我记起来了。”浮南笑声温柔。
阿凇感觉刺穿自己心脏的锐器被抽了出来。
“是糖吗?”她问。
她看到了桌上放着的一盒糖,打开,取出一粒糖,塞进阿凇的嘴里。
“你想吃这个?”她笑着说,语气仿佛是在哄小孩。
阿凇看着她,泛起波澜的眸子骤然变得平静,如死去的海洋一般寂寞。
她说她会忘记,此前记忆里最无关紧要的两件事。
原来,他吻她,是最无关紧要的两件事之一。
浮南低头,也将一颗糖塞进嘴里,她感觉这个味道熟悉,但少了些什么。
她感觉自己失去了一点记忆――这是正常的,但她具体忘了什么呢?
她实在是想不起来了,不过……它只是最无关紧要的两件事,不是吗?
浮南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裹好,她的舌尖舔着这颗糖,看到阿凇平静死寂的眸,她感觉还是熟悉。
他总是这样。
浮南不知道,她忘记的是她记忆里最痛苦与最美好的两件事。
最痛苦的,她忘了是先生曾经伤害过阿凇。
最美好的,她忘了在阿凇痊愈的那一天,他吻了她,很多次。
第35章 三十五枚刺
浮南坐在阿凇的房间里, 将嘴里的糖含了很久,她喜欢这个不知名口味的糖,甜味不算很浓, 吃多了不腻。
她没想到自己醒来之后,竟然能在阿凇的房间里看到同样口味的糖。
阿凇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吃糖的?浮南有些疑惑, 她已经忘记的记忆可以给她答案, 因为他第一次吻她的时候, 嘴里含着的就是这枚糖, 他对这些小零嘴并不热衷, 只是他觉得含着它, 可以再回想那一刻, 它像浮南的味道。
浮南都忘了,她把玩着桌上的糖盒, 她身后不远处的窗台上,孕育了她本体的那丛小小苍耳已经枯萎。
阿凇没再说话, 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很久之后,他还是开口了:“你真的忘了它?”
他将浮南手里的糖盒接过来, 往嘴里放了一颗, 直接将硬糖咬碎了, 发出轻轻的“咔咔”声。
“我没忘呀,阿凇, 你能说话这件事, 我怎么会忘呢?”浮南对他笑。
“其他的呢?”阿凇问,这个问题是他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其他的什么?”浮南不解。
阿凇沉默地摇头。
浮南察觉了一些什么:“阿凇,我忘了什么事?”
阿凇的声音很平静:“反正只是无关紧要的事。”
浮南想了想, 觉得也是, 她生活中平淡的瞬间很多, 但她可以保证,她记忆里每一个普通、平淡的瞬间,都没有阿凇的参与,他只要站在她面前,就足以掀起她心中的波澜,所以,阿凇应该不知道她忘了什么。
她低头,将桌上的热水杯捧起,小口地喝。
阿凇的眼睛微垂,他又咬碎了一颗糖,与这个清甜味道相关联的,是那一日晦暗日光下的吻,缱绻缠绵,刻骨铭心。
但她忘了,他觉得嘴里的糖味道发苦。
浮南与阿凇就这么相对坐着,坐了很久,她也很久没见阿凇了,她有些想他,就这么坐在他身边,也是令她开心的。
她托着腮看他,笑意盈盈,但阿凇沉默漠然,浮南觉得他有一点点细微的变化。
“我回去休息了?”浮南坐得腰有点酸,她起身说道。
阿凇点头。
她站起来的时候,阿凇忽地抓住了她的袖子。
“怎么啦?”她的语气还是温柔,看向他的眸子里荡漾着温暖的笑意。
阿凇揪着她的袖子,沉默着,他不知说什么。
“我要继续陪你吗?阿凇,你不修炼吗?”浮南站定了身子问。
阿凇摇头。
“我困了。”浮南抬头打了个哈欠,“不要我陪着的话,我就回去睡觉了。”
她往前走,落在阿凇掌心里的袖袍也从他手中滑落,在阿凇这件精致的外袍上,于袖口处有垂下的流苏,闪闪发亮的蓝色宝石连成串,沉沉地坠着,此时,这些暗蓝色的小珠子从阿凇苍白的手指间滑落,仿佛天上的星辰坠落。
浮南走了,她出门之后,将阿凇的房门轻轻关好。
她仰头,看着天上明月,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她忘了什么呢?
浮南苏醒之后的日子趋于平静,她与阿凇的相处与之前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浮南发现他疏远了自己一点点,但不明显。
阿凇很忙,他已经快将魔域中层的全部领土拿下来了,而这个时候,魔域上层也终于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并且派出魔族部下增援魔域中层的其余势力,抵挡阿凇的攻势。
他常常因为自己的事业脱不开身,所以浮南也觉得这点疏远理所当然,人都是会变的,他现在变得那么厉害,自然就觉得当初遇到的人都平淡普通。
浮南也变了很多,在魔域下层的时候,因为阿凇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亲近她,她还会抱着骨蛛哭,但她现在不会了,不见就不见,她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这日,她将学宫里招收魔族的名册整理好,走出了学宫大殿的正门,在殿门两侧,各有两列魔族士兵把守,见她出来,他们纷纷行礼,浮南笑着对他们点点头。
在殿外的长长阶梯上,浮南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何微穿着纹绣金线的白色长袍,立于阶梯之上,眺望远方,学宫的规模渐广,在魔域中层的其他地方也设立了下属的学宫,被收服的魔族都要到学宫里接受教育,他们会在这里学到最适合他们的功法,还有一些枯燥无味的思想道德课程。
浮南在他身后唤了一声:“何先生。”
何微回身,朝她微笑,他还戴着最开始的纯白面具,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狐狸眸。
“来,坐坐。”何微坐在殿前的台阶之上,现在很安静,因为学宫还未下课,等到了休息时分,就会有许多年轻的魔族从各处的殿堂里涌出来。
今日浮南需要处理的事务少,她提早回去了,没什么事情做,如果她不忙,她又会开始胡思乱想。
所以浮南决定与何微坐在这里聊聊天。
“学宫里魔族的名册?”何微看了一眼她怀里抱着的厚厚书页。
“嗯。”浮南笑了笑。
“我曾经也想在远烬城里做这样的事。”何微忽地开口,他将自己的袖袍拢着,语气淡淡,“但,财力不够,城中的魔族也不够配合。”
“能让魔族对他心悦诚服、唯命是从,是他的能力,他愿意这样支持你,并非是他的远见,而是因为你想这样做。”何微口中的“他”值得自然是阿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