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阿凇对她的最后一次尝试,他已失去希望。
后来的浮南也不知道,原来她曾经与阿凇有过这么长的一段亲密时光。
浮南忘记了最痛苦的事,所以她忘了要为柳川找到真相,忘了要去看望冉娘,忘了她在化为种子之前闪过的一丝真相。
城里最不起眼的一处小院里,杂草茂盛,无人会在意在这里埋葬着两位魔族。
唯一在意的人忘了它。
何微回学宫整理自己东西离开的时候,浮南挥着手对他说恭喜,她说她希望他能为阿凇做更多事。
魔域中层的生活再渡过数百年,阿凇在浮南心里的记忆在一次次轮回被遗忘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形状。
浮南还是喜欢他。
但她忘了阿凇为了救她斩下自己的一手一足,还拱手奉上自己好不容易打拼下来的十五座魔域城池――这段记忆,并做两件事,最痛苦也最甜蜜。
她忘了阿凇要去杀罗真之前,对她说他还会回来,那是她第一次对他露出只给他的欢欣微笑。
她忘了后来阿凇在远烬城的夕阳下比着手语对她说想要看她笑,他纤长的手指起落,光影翩跹如蝶。
她忘了阿凇在第二次轮回的时候,躲在角落,痛苦得仿佛一尊剥落油彩的神像,他连推开石门的力气都没有,他似乎宁愿自己死,也不愿用她的血肉修炼。
她忘了阿凇疏远了她几月时光,忘了自己因为他,抱着垂死的骨蛛,眸中落下泪。
她甚至会看着自己房间里控制整个魔域的宝珠发呆,而不知道它为什么会来到自己手里。
她也忘了……阿凇为何会使用弓箭,她以为他只是喜欢这种兵器。
阿凇鲜活真实的形象被消磨成一个符号,但浮南看到他,还是开心,她会疑惑,她怎么会因为一个空空如也的形象感到喜悦。
她快忘了自己和阿凇相处的全部,却没忘了自己的职责和他与她的初遇。
第一次将阿凇救回来的时候,他在浮南心中,与那九十二座墓碑没什么区别,所以她还记得初遇,因为那时她的心湖还没有波澜。
他有了区别之后的记忆,悸动又美好,快被浮南全部遗忘,她从未想过质疑自己失去的记忆,试图找回它们,因为她笃信先生的话。
阿凇的势力触角已经探到了魔域上层,并且占领了魔域上层的部分领土,那群魔域上层的贵族却对他束手无策。
浮南有的时候,好几个月都不会与他见一面,因为阿凇修炼到幽冥经的后期,他在浮南心中的形象已经快变成没什么交集的陌生人,她与他的关系,似乎仅限于她救过他,她后来成为他的下属,而他也因为当年的恩情没有抛弃自己。
数百年后的魔域上层,巍峨魔宫拔地而起,阿凇只差最后一步,便将整个魔域收到他的掌控之下。
在这处威严城池中央,有一处大殿还亮着灯,此时正值冬季,落雪暂歇,屋檐上堆叠了纯白的雪,黑色的植物枝桠上凝了鞯难┶
有脚步声在殿外响起。
“南姑娘,这么晚了,还不回去吗?”茉茉提着灯笼,走入大殿之中。
浮南坐在大殿中央的案几之后,她将自己的思绪从无数事务里抽离出来。
“我歇在学宫吧。”浮南揉了揉眼睛,魔域上层也要类似学宫的机构,也不知是谁建立,她近日来正在想办法将学宫与魔域上层原来的机构合并,魔域上层学宫里的那些魔族大人傲气得很,她不好解决。
“你已经好几日都没有回去了。”茉茉焦急地说,“南姑娘你根本就没睡觉吧?”
“嗯……有点忙。”浮南朝茉茉举起一只手保证,“好茉茉,我今天就在这里睡觉,一定睡。”
“南姑娘,为什么不回去呢?”茉茉将灯笼放下,走了过来,过了这么久,连她的修为都变得高深无比,她靠近浮南的时候,甚至无法引起她的察觉。
“我有点怕他。”浮南在书卷上写字的手一顿,纤细的笔迹变得歪歪扭扭。
她口中的“他”自然就是阿凇,过了这么久,唯一没有变的就是他们依旧住在一处,阿凇没搬走,浮南也不会自己走。
但浮南渐渐地有些不敢靠近他,因为她一见他就感觉有不知名的感情涌起,她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无根无源的感觉令她惶恐,她不是一个会轻易对什么东西动感情的人,突如其来的感情会让她显得像个耽溺于情爱的笨蛋。
她不想当笨蛋,所以她躲避着他。
茉茉坐在浮南身边,轻叹了一口气,她不知道为什么浮南与尊上的关系会变成这样。
他们是渐渐疏远的,浮南忘记一点点,她就离阿凇远一点点,阿凇对她的那一点点不知名的情愫也就黯淡一点点。
她都忘了他了,他为什么……还要不知分寸地贴上去呢?
就算他不在意,她难道不会觉得厌烦吗?
浮南的记忆消失得无声无息,但她以前的生活本来就机械简单,所以缺失了那么多她也没觉得奇怪――没准缺失记忆的时候她在睡大觉呢。
“南姑娘,回去吧,我问了尊上那边的人了,他们说尊上今晚不回来。”茉茉劝说道。
“也行。”浮南将面前的书页合上,她朝茉茉笑了笑,柔声问道,“要不我改日还是搬出去,可能最开始的时候我是和他一起住的,他习惯了,但现在似乎有些不合适。”
“南姑娘,你……”茉茉有些惊讶,“尊上与你……确实不是一路人,疏远也不意外,但你不是还挺关心他的吗?”
“这是我的习惯,我从怨川尽头捡回来的、能活着的东西,不管他们是人是魔,我都会一直陪着他们。”浮南微笑着回答,“所以,他也是习惯。”
茉茉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但是,一点点的分离像是逐渐干涸的河流,谁也讲不清它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
“回去吧。”浮南将灯笼拿了起来,“我自己回去就好,你先回去歇息,好吗?”
“好吧,在魔宫里,你应该安全。”茉茉点了点头。
浮南提着灯笼回去,这盏灯笼是淡蓝色的,在月色下亮着幽幽的光。
她行走在魔宫的小路里,身边是修剪整齐的草木与考究的建筑,阿凇现在与魔域上层的那些皇族分庭抗礼,他距离自己目标就差最后一步。
她记得是她传授给他幽冥经的,但她忘了自己在讲述功法的时候哭了,那时她不知自己的眼泪是因何而落,是害怕还是怜悯?
浮南揉着自己的眉心,入了宫门,此时还是冬日,她哈出的气儿在眼前凝成白雾,因为她的气息是温暖的。
手里的淡□□笼摇摇晃晃,光影纷乱,浮南听到自己的脚踩在雪地上,嘎吱嘎吱响。
有些熟悉的场景,似乎在这雪地里埋藏了什么,是骨蛛的尸体吗?
骨蛛有一颗纯白的心脏,是谁的手拿着它?
近些年,浮南总是会陷入这样的无端思考中,她低头看着雪地,臂弯间卡着灯笼柄,呆住了。
月色隐没,云层厚重,天上的雪又落了,落在她的头上、脖上、肩上。
浮南没想起来,她轻轻皱着眉,有些困惑。
她终于感觉到有雪落在自己身上了,她将自己还带着一丝体温的手放到自己脖颈处,感觉有些冷。
浮南准备跑回房间里,躲雪。
但突然,她感觉不到落雪了,似乎有什么东西遮着它了。
浮南抬头,看到一把简单的油纸伞,在侧旁,高大的身影遮住一点稀薄月光。
她的视线与阿凇对上,他胸膛起伏呼吸着,唇边没有白雾氤氲。
第38章 三十八枚刺
他撑着伞, 静静看着她,颊边映着肩上墨色宝石的光泽,下颌处的轮廓明晰, 他的黑眸一片平静,仿佛从无波澜的深海。
浮南抬着头, 与他对视了很久, 愣住了, 她在想茉茉分明说今日阿凇不回来, 她才选择回来休息。
她不太想与他碰面, 不是因为她讨厌他, 而是因为她一见他就无法控制自己的心跳, 她见到他就是会开心。
欣喜的情绪传递在面颊上,她的唇角翘了起来, 浮南笑着唤他,语气却有些生疏:“阿……凇?”
她发现自己连喊他“阿凇”这样亲密的称呼都有些疏离, 她不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身份这么唤他妥不妥,她以前叫他阿凇, 并不代表她现在也可以用这样不过尊敬的称呼来呼唤他。
或许, 跟着别的魔族唤他“尊上”, 会显得更礼貌些。
浮南如此想着,便低下了头。
她一唤, 阿凇便马上应答。
他说:“嗯。”
“你好几日没有回来了。”阿凇撑着伞, 伞面朝她的方向倾斜,他的半肩落了许多雪。
浮南点了点头,她细细的声音传来:“学宫那边有些忙, 何先生走了之后很多事务都无人分担了。”
“嗯, 他不会回来。”阿凇答道。
“没关系, 我和苏先生一起,也可以的。”浮南将手里的灯笼柄攥紧了。
她往后退了几步,与阿凇拉开一点距离:“那我先回去了?”
阿凇是临时决定回来的,他知道茉茉派人过来询问他的侍从了,他今日本没空回去的,但既然有人来问了,他就回来了。
果然,他在这里碰见了浮南。
“不问我为什么突然回来吗?”阿凇撑着伞,追上她的步子,他撑着的伞面还是盖在她头上。
浮南一愣:“你知道呀?”
她对着他笑了,她很诚实地说:“阿凇,我想自己一个人呆着。”
阿凇记得她最怕一个人,她经历了很长的一段寂寞时光。
他攥着伞柄的指关节发白,伞外落雪纷飞,浮南伸出一手,将落雪接住了,冰冷的雪粒子融化在她掌心。
“控制魔域的宝珠,是你放在我这里的吗?”浮南忽然想起了些什么。
“是。”阿凇答。
“你要先拿回去吗,放在我这里不太安全,我护不住它。”浮南轻声说了很多话。
“不。”浮南其实对他说过此事很多次了,但他每次都拒绝。
“那好吧。”浮南还是好脾气。
她抬起头看着阿凇的肩头,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外面冷,阿凇,先回去休息吧。”
“我送你回去。”阿凇没挪步子。
“你――”这么黏人呀?这句调侃的话,浮南只说得出来第一个字,后面的,她就有些不敢说了。
没人敢这么开魔尊大人的玩笑。
“我?”阿凇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
“走吧。”浮南往前走。
他们在落雪天里并肩走过很多次,就连前进的步调都一致,两人前行在雪地上落下的脚印整整齐齐,无言的默契在流淌。
一见阿凇,浮南就忍不住絮絮叨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我刚刚在看雪地,阿凇,我以前养过骨蛛,对吧。”
“它后来死了,我将它埋葬在我家后面的碑林里,应该是我一个人埋的,它的心脏颜色很奇怪,是白色的。”浮南的语气有些困惑,“但是,我不会将它的心脏掏出来呀,是它死的时候,心落了出来吗?”
“是。”阿凇答,那颗心脏是他亲手掏出来的,也是他亲手捡起来,递给浮南的。
“真可怜的骨蛛。”浮南轻叹一口气,“我还是没能救活它,幸好你活下来了,阿凇。”
“嗯。”阿凇低下头,看着她的肩头,她肩头的衣物因为方才落雪融化,洇湿了一片深色痕迹。
连骨蛛的事情她都忘了,是他陪着她一起去碑林里埋葬骨蛛的,怎么就成了她一个人呢?
阿凇如此想,她难道就不能忘记一些别的事情吗――无关他的事情,难道他的存在就不及其他吗?
浮南对所有人都很好,对所有事情也都很认真,她好到让阿凇辨认不出他是不是在她心中有特殊地位。
想来,是没有的,浮南一次次的遗忘让阿凇更加坚定这个想法。
但是现在,很久没见她了,他想见他,于是不由自主便朝着她的方向走去。
浮南回去的一路上,心都在怦怦跳,阿凇靠得她太近,令她的心绪起伏不定。
她好像真的很喜欢他,浮南无法忽视这份情感,她确实喜欢阿凇这个她当初救回来的可怜人类。
她为什么喜欢他,不知道,或许是……一见钟情?
浮南有些困惑,她不喜欢一见钟情,她更喜欢细水长流。
回房间的路不算长,两人并肩走了一会儿,很快就到了。
阿凇在廊下回身收伞,将伞面上的雪花抖落,细细的雪花粒子扑簌簌往下掉。
浮南盯着他落了雪的半侧肩膀,手上的动作比理智更快,她伸出手,探到阿凇肩膀上,想要替他将肩膀上的雪拂落。
但她的手在伸出的那一刹那尴尬顿住了,浮南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不够尊敬,太过亲密,她的手悬停在半空中。
阿凇低眸,瞥了一眼她僵在半空的手,他知道她要做什么,他在等待着她的手落上来,但是她没有。
浮南的手指动了动,比成在指着什么的手势,她说:“月亮好像要出来了。”
阿凇顺着她的指尖看去,皎洁月亮果然在云层后探了头。
浮南收回手,两手藏在身后,她还是忍不住了,轻咳一声说道:“阿凇,雪。”
阿凇自己将肩膀上的雪拂开了。
浮南唇边呼出白雾:“阿凇,早些回去休息。”
她躲进房间里,打算将门关上,但阿凇站定在她身前说:“冷。”
他说出这个字的语调,可比雪还冷,浮南自己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很久以前,他送浮南回来,浮南都会在屋子里拿上一个小暖炉,塞到他手里,他不需要这个,她却很执拗地觉得他会冷。
浮南将自己房间的小暖炉抱了出来,放在他手里。
在递交这个小暖炉的时候,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的手背碰到了他的手指。
浮南忘了阿凇在还不能说话的时候,经常在她手背上写字,他把她弄得很痒,但他只对她一个人如此亲密。
熟悉的触感传来,阿凇手指上的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
他的手指顺着这次意外的触碰,在她手背上写了两个字。
“浮南。”他这么写。
“写我的名字做什么?”浮南有些惊讶,但还是开心,她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要是你能叫一叫我的名字,才好呢。”
阿凇静静看着她,没有言语。
他落在她手背上的指尖很冰冷,浮南有些心疼。
“抱好了,你的手好冷。”浮南两手背在身后说道。
她怕自己的手再乱动,现在阿凇的身份不一样了,不像以前,她怕自己做出些对他不尊敬的事。
阿凇修长的手指动了动,浮南以前给他暖过手,她的手很小,他一只手掌就能轻松拢住她的双手,她两手捧着他的手掌,放在自己唇边,鼓起脸颊,轻轻哈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