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澄带着父母来到系了蓝色气球的椅子边, 正想开口让两人先坐下, 自己再去借一把椅子，身后有人拍了是她的肩膀。
一直木着脸坐在椅子上看课外书的麦穗站在那里，说：“物品室应该已经锁门了，你把我这边的椅子搬过来一把吧，我们家没人来。”
“这…合适吗？”俞澄犹豫问道。
“有什么不合适。到时候有航拍，我这边空着，多难看。”她表情恹恹，用嘴里的口香糖吹出一个泡泡。
“那谢谢你啦！”
“没什么。”
麦穗说完，又拿起刚放下的书，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俞澄又向她道了声谢，把那把空椅子拎到自己位置上，放好坐下。
“刚刚那个女生是你们班的同学？”
“嗯。”
“看人家多乐于助人，你也要多和同学们交流交流，多帮帮别人。”
“我知道。”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最前方的主席台上出现了话筒试音的声响。
“各位同学，各位家长，我们的成人礼马上开始，请各班尽快回到安排的位置上，谢谢配合。”
一排盖了红布的桌子上，放着一个个写了名字的展示牌。最中间的位置是长宁二中的校长，由她率先致辞是各个大型活动的惯例。
俞澄坐在椅子上，用余光瞥了眼身边的人，基本上都没有认真听。
也对，长二的校长是一位快要退休的老太太。并不标准的普通话经过话筒的扭曲，更加晦涩难懂，让人频频皱眉。
俞澄低头，盯着自己左手手腕上的腕表发呆。棕色的宽表带将清晰可见的血管盖住一截，隐去它的去向。
她坐在一班的边缘位置，隐约可以听到其他班同学的小声讨论。
不知发生了什么，讨论声戛然而止几秒钟，而后又恢复正常，甚至比之前声音更大一些。
你一言我一语混糅在一起，内容听得并不真切。但俞澄还是从这破碎的声音中拼凑出熟悉的两个字——越骞。
俞澄茫然抬头，下意识想要看过去，在扭头的那一瞬间，主席台左侧那道身影先一步吸引了她的视线。
越骞也没有跟她提起过今天要上台讲话啊。
俞澄心中满是疑惑。
她又偏过头看向越骞的座位。那位家长会上见到过的温柔女士此刻坐在那里，俞澄正好和她对视。
姜济慈意识到自己偷偷观察被本人撞见，并没有觉得窘迫，反而笑着向她招手。
俞澄尴尬地向她点头示意，随后僵硬地扭转身体面向前方。良久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坐在右侧的赵蕾突然握上她的手：“你这手也不凉啊。”
俞澄一脸问号：“啊？”
“那怎么耳朵冻得这么红，跟小米辣一个色。”
“我…我不冷。妈，你快别说话了，我们学校有航拍，这样不好。”
俞澄抬起胳膊，伸手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耳朵。
终于，在经过校长讲话、副校长讲话、教务处主任讲话后，本次的主持人操着一口播音腔宣布：“下面，有请高二年级学生代表上台发言，大家欢迎。”
伴随着热烈而持续的掌声，一身黑色正装的男生在众人的注视下快步迈上台阶，接过主持人递来的话筒。
“我去，真帅。”周围的同学小声评价。
“这是越骞？传言不虚啊！”
紧接着，熟悉的声音伴随着快门声响起。
“还得是我骞哥，真带劲啊。”
俞澄扬起下巴循声望去，只见陈嘉瑜捧着摄像机现在身后。察觉到俞澄的视线，他的脸从相机后露出来，扯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小橙子你坐在这啊，我是摄影协会的，一会儿给你拍几张！”
他晃了晃手里的黑色设备，向俞澄解释。
俞澄点点头表示了解：“谢谢。”
与此同时，少年干净清澈的嗓音响起，透过音响回荡在操场上空。
“大家好，我是高二一班的越骞，很荣幸能够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发言，谢谢。”
他说完这句话，往旁边迈了一小步，向主席台上坐着的领导们鞠了一躬，又向台下的听众鞠了一躬。
底下又响起热烈的掌声，还有不少同学的评价。
“好帅，好绅士。”
“切，太装了吧。”
或是夸赞，或是贬低，都改变不了少年此刻的热诚。
“接下来我要分享的主题是《成长》，恳请大家能花几分钟听完。”
三月倒春寒，料峭冷风透过薄薄的布料将人吹得浑身冰凉，少年的声音认真而又坚定，他将手上的演讲稿折叠，胳膊垂在身侧。
“在这次演讲前，我曾和父母进行彻夜长谈，询问他们对于成长的意见。我问他们，在这个被称作人生转折点的路口，他们想让我以后走一条怎样的路。”
他语气平静，像是在做一次简单分享。
“我的母亲说，她曾和父亲一起有过无数次的讨论与设想，期待着我以后会成为声名显赫的商人，妙手回春的医生，或是学知渊博的科学家。但最后，这些假设和幻想又被他们一一推翻。因为一个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他所承载的是父母的欣喜，却又不是父母的期待；他应该活的自由，而不是从出生开始，一步步走进父母提前安排好的条条框框中。她曾在书中看到这样一种说法：儿女是生命对于自身渴望而诞生的孩子。他们借助你来到这世界，却非因你而来。①”
说到这里，越骞微微停顿，像是要留给台下众人的思考。他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俞澄身上。
她从没有和父母提出过自己的想法，每次遇到需要选择的时候，基本上都是一家三口围坐在饭桌前。
赵蕾和俞立民两人一唱一和，说几句这样做的好处，让俞澄顺从点头。
他无视坐在一旁的教导主任的不断轻咳提示，一字一句地继续说着，语气也没有什么起伏，却让一直躁动的同学们安静下来开始认真思考。
“我很感激我父母的开明，他们支持我的爱好，尊重我的选择，也从来没有将自己的想法强加在我的身上。今天，在这个成人典礼上，我分享这些的目的绝非炫耀而是鼓励。十八岁，法定意义上的成年人，已经可以尝试并且学会慢慢自己决定与选择了。人的一生看似漫长却又短暂，我们可以在法律与道德的规则以内，选择自己喜欢的，想做的，而不是活在他人的眼光中，期待里。”
慢慢的，人群中重新有了声音，掌声与欢呼先是稀稀落落，而后蔓延至整个操场。
“我们的灵魂属于明天，属于未来，属于自由。”
“谢谢。”
演讲完毕，他又深深鞠躬。
一直守在一班座位边上的孙乔峰深深地“哎”了一声。从越骞把提前准备好的演讲稿放下去，他有一种预感，这个平日里不吭声的臭小子绝对要搞事了。
他快速抹了一把脸，快步往主席台的走去。
操场上，不停有人喊话。
“劳资最烦的就是数学，还非让我学金融，我不干了！”
“啊啊啊！我喜欢二胡，不喜欢钢琴！”
俞澄坐在那里，手掌抓着衣角紧紧攥成拳头。她能明白越骞的用意，他知道她那天没有说出口的原因，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为俞澄争取。
她抬眸看向主席台的左侧，越骞正站在孙乔峰身边耷拉着脑袋，两人一起听学校教育处主任的训话。
突然，他懒懒地掀开眼皮看过来，向她露出一抹安慰的笑。
眼看无法控制住学生高涨的情绪，正怒火中烧的宋主任看到越骞嘴角上扬的弧度，更是生气：“你还笑，刚刚演讲的那是什么玩意！”
“是是是，主任您说的对。”孙乔峰急忙接过他的话，“学生还年轻没什么经验，不懂这样的场合该说什么，主任您别生气。”
说完还向越骞眼神示意。
男生接收信号，不情愿地说：“对不起，我不应该在演讲上说这个。但…”
他这个转折刚说出来一个字，就被孙乔峰狠狠掐了下胳膊，直接噤声。
“宋主任，没什么事我就先带越同学回去，您先辛苦着。”
“走走走！”
两人一前一后往回走。
走出一段距离，孙乔峰回过头，愤愤道：“但！你还想但什么？你没看到主任正生气呢，还往枪口上撞。想在刚成年的好日子喜提记过处分？”
“但是我并没有觉得我说的不对。”
“我没说你说的不对。”孙乔峰短暂沉默后又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挺好的。”
一直看到越骞安然无恙地往回走，俞澄悬着的心才算落下来。
身边的俞立民说：“那个男老师是你们班主任？”
“对。”
“那刚刚那个学生是你们班的？”
“是。”
“哼，他这样离经叛道的学生，以后进入社会迟早碰壁。”
越骞两个人正在慢慢靠近这边，俞立民的声音丝毫不减，还想借机向俞澄长篇大论说教一番。
“父母都是为了……”
“好了！人家父母都支持孩子的决定，你在这儿发表意见有什么意义？”
原以为会低眉顺目听自己讲话的女儿突然反驳自己，这种权威被挑战的感觉让俞立民愣住。
作者有话说：
①选自纪伯伦《孩子》
谢谢看到这里的各位小天使，爱你们（*＾3＾）
第24章 自由
“先回你的位置上吧, 下周一交一份五千字反思给我。”
“啊？小宋也没让我写啊！”越骞苦着脸反驳，“我也不会写啊。”
“不会写反思，会写成长？会写自由？”孙乔峰回过头斜睨他一眼, 背着手接着往前走，“宋主任没让你写, 但你得先拿出态度来。周一把这个往他桌子上一放, 他还能说什么呢？”
两人说着话从俞澄身边经过。似是无意, 俞澄的肩膀被人轻轻碰了一下, 一个白色的小纸团从她身前滑下, 不偏不倚, 落在并拢的两腿间。
这是什么意思？
俞澄疑惑抬头，却只看到越骞挺直的背影。
她把那个纸团拿起来，又看了看坐在身边的两个人。在确定他们的注意力没在自己身上后，俞澄将纸条隐匿在伸长的袖子间，悄悄展开。
被揉出无数条折痕的小纸条上, 黑色字迹遒劲有力：
—今天晚上有空吗, 想耽误你几分钟。
在这句话后面, 还用简笔画画了一个歪头叉腰的火柴人。
俞澄抬头眨眨眼睛，她有点不太明白越骞的意思。
如果有事找她完全可以直接发信息，或者当面说, 为什么要选递小纸条这种麻烦的方法呢？
俞澄在脑海中反复思考着原因，手指在纸条上不住摩挲。
越骞写字力度不小，她甚至能在纸条的背面摸到一个个凸起的痕迹。
即便有主持人的不断调节，操场上气氛依旧狂热。
原本用在下一个环节的氦气球已经被同学们接连放飞。
只要稍稍抬头, 就能看到一个个逐渐偏远的彩色小圆点。
俞澄心下一动, 她用余光瞥了眼自己的右侧, 赵蕾坐着的椅子背上。那个蓝色气球, 连带内里的金色碎片，在冷风中不断晃动。
落在俞澄眼中，它不单单只是一个气球，更像是想要振翅的雏鹰，奈何腿脚被人类打造出来的链条锁住。即使它将鹰喙凿得满是鲜血也依旧不得挣脱。
她垂眸想了几秒钟，在赵蕾和俞立民的注视下伸手，将系在椅子上的粉色丝带解开，松手。
为了方便，俞澄一开始打的就是拉一下就解开的活结。所以这整个过程不过十秒钟，快到身边的两人即便注意到也来不及阻止。
“你怎么也把气球放了？你们校领导还没发话呢。”俞立民的语气中满是不赞成，连带看向俞澄的目光都透露着责备。
“想放就放了。”
俞澄只和他对视一眼就撇开视线，原本因为两人意外到来而感受到的欣喜，已经被冲淡得所剩无几。
她坐在那里，静静地盯着那只属于自己的气球升空，和其他众多气球汇聚在一起，慢慢变小，直到再也看不见。
终于，在各个班主任与级部主任的轮番努力下，场面有所控制。
主持人忙不迭宣读下一项活动。
出于各方面考量，为了避免再出什么乱子，本次的成人典礼直接快进到最后两项。
—互换信件，通过成人门。
俞澄忐忑地捏了捏有些厚度的衣角，跟着其他同学的动作起身，将一直藏在口袋里的信封拿出来，递过去。
出乎意料的，赵蕾扭转身体，双手探向放在身后的包里。
俞澄的一双杏眼跟随她的动作慢慢睁大，直到看见那个淡粉色印着老土花纹的信封。
“你…你们也写了吗？”
“是啊，你们班主任打电话，让家长给孩子写一封信，还得找信封装起来。”
“这样啊。”俞立民的表情看不出来什么，但俞澄心里犯嘀咕，是不是自己的事又打扰到他们工作了。
怀着这样的心情，俞澄接过赵蕾手里的信封，眼神又在两人身上转了几圈，随后才将它打开。
单薄泛黄的一打纸被抽出来，俞澄推测这应该是他们单位那种已经多年不用的作文纸，因为她闻到了一种积压多年后返潮的霉味。
俞澄抬眸看向两人，他们已经在沉默地看自己写的信了。她用力抿了下嘴唇，用虎牙咬了咬内里的唇肉，然后才慢慢展开。
—写给最亲爱的女儿。
还算正常。
俞澄的视线下移，在触及到正文部分时僵住。嘴角扬起的弧度凝固在脸上，然后慢慢压了下去。
她一目十行地看完稀稀落落的第一页，心中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可她又不死心，仍旧执拗地翻页，一张一张看完，然后折叠回原样，重新塞回信封。
虽然以为他们不会来，但俞澄还是写了蛮多的内容，所以两人依旧在看。
良久过后，他们终于抬起头来。
俞澄在他们的脸上扫视一遍，赵蕾的眼眶微微泛红，俞立民也用手指揩了揩眼角。这样的结果俞澄很满意，她小幅度地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将那个粉色信封揣进自己的口袋。
“澄澄……”
赵蕾有心想要解释，却被俞澄出言打断。
“走吧，可以去那边过门了。”
说完，俞澄抬脚往已经站了好长一条队的方向走去。
她能猜到赵蕾想说什么，无非就是自己不会写，不知道写什么。
一直到典礼结束，俞澄都没有再主动和两人说话。
俞立民和赵蕾也自知理亏，没有因为她拉着脸而表现出不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