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主颔首直笑,虚弱道:“我明白的,就像皇额娘爱皇阿玛甚过了她自己,这样……一点都不好……”
两人慢慢悠悠说着话,殊不知皇上已经站在门口。
因大公主这些日子身子不好,大多数时候都是沉沉睡着,皇后早已发话,何人来探望一概不许通传,为的就是怕叨扰了大公主歇息。
大公主跟前伺候的人不知变通,见一向事多的皇上过来正犹豫着不知该如何是好,皇上就已走到了门口。
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皇上都听到了,当即是眉头一皱。
这话,从前的令妃可不会说。
在他的记忆中,他的令妃是个可怜人,虽出身还不错,可因家中有个拎不清的额娘,她的日子一向不算好过,后来更是顶了姐姐的缺儿参加小选进宫,其实吧,依照着魏清泰的本事,若花些银子也能叫她落选,只是她那额娘口口声声说家中花销大,不愿出这份银子。
想当年他听说这些事儿,都觉得魏家做的太过了些。
可后来随着令妃一步步高升,魏家被抬了旗,赐姓魏佳氏,她那额娘仍不知足,每每进宫不是替子侄求个一官半职,就是替长女索钱要财……大多数时候,令妃都是答应下来的。
这样心善儿的一个人,怎么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皇上正皱眉思量的时候,正端着汤药准备进门的完颜嬷嬷眼尖一眼就瞧见了他,远远就跪地请安:“奴婢见过皇上!”
屋内正说话的魏佳伶一个激灵,连连请安。
大公主也跟着要起来,虽说前几次皇上说了她尚在病中,不必多礼,但想着方才那些话不知道被皇上听到多少,忙挣扎着要起来,瞧见皇上脸色沉沉,小心翼翼开口道:“皇阿玛,您什么时候过来的?”
皇上的眼神先是在女儿面上落下,紧接着落在了魏佳伶身上:“朕看你是想问方才你们说的话,朕到底听到了多少吧?”
大公主忙道:“还请皇阿玛恕罪……”
魏佳伶也是齐声道:“还请皇上恕罪……”
她是真心待大公主的,不然也不会说这样一番话,但她也不知道,这样的一番话足以叫她掉脑袋。
皇上居高临下看着魏佳伶,浑身上下带着逼视之气,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就连而后赶来的完颜嬷嬷也跟着一并跪下,虽不知道皇上所为何事动怒,但也知道绝非小事。
第18章
满屋寂静,甚至能听见院内秋风卷着枯叶打到廊下的沙沙声。
向来肆意在皇上跟前撒娇的大公主难得紧张起来,她是知道宫里头的规矩的,就凭着魏佳伶那番话,怕是够砍十次脑袋的。
皇上的眼神落在魏佳伶身上。
居高临下看去,他看不清魏佳伶面上的神色,却惊诧这人没有像寻常犯了错的宫女一样瑟瑟发抖。
大公主试探道:“皇阿玛,佳伶照顾我有功,求您放过她吧……”
皇上向来疼惜大公主,对于儿子和女儿,他都是疼爱的,却并不是一种疼爱,对于公主,他总是要看的娇些,当即只是扫了王进保一眼。
王进保当即就带人搀着大公主起来,嘴里更是笑道:“大公主您这是做什么?您还病着了,天气凉,您快些起来……”
说是相劝,实则他身后的宫女早已不由分说将大公主搀到床上歇着。
皇上直接抬脚走了出去,留下了一句话:“将人带过来吧。”
魏佳伶怎会不害怕?
也就是这些日子皇后与大公主对她太过和善,以至于她连尊卑都忘了,强撑着站起身来跟在王进保身后,不曾想完颜嬷嬷也一并跟着她走了过去。扆崋
魏佳伶微微一愣,低声倒:“嬷嬷您这是做什么?”
完颜嬷嬷依旧板着一张苦瓜脸,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我是长春宫的掌事姑姑,又是将你从内膳房带出来的,你犯了如此滔天大错,我也是难辞其咎!”
魏佳伶心中泛起暖意,跟在完颜嬷嬷身后去了外间。
皇上已坐在上首喝茶,完颜嬷嬷径直跪下,开口道:“还请皇上恕罪,是奴婢教导无方,但如今大公主正病着,虽说佳伶罪行滔天,但照顾大公主悉心仔细,有罪却也有功,若如今离了大公主,只怕大公主也会不适应的。”
说着,她更是重重叩头道:“还请皇上看在大公主的面子上,等大公主痊愈之后再降罪也不迟。”
她也是使的缓兵之计,到时候若大公主痊愈,皇后求情一二,不说罪责可免,起码不会丢了性命。
但坐在上首喝茶的皇上一直没有说话,好一会儿眼神才落在魏佳伶面上,淡淡道:“你有什么要说的?”
魏佳伶深知胳膊拗不过大腿,职场之上最重要的就是顺势而为,忙道:“奴婢知错,请皇上恕罪!”
可她万万没想到,竟听见上首飘来声音道:“那你倒是同朕说说,你哪儿错了?”
啊?
魏佳伶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只见皇上正盯着他,眼神中却瞧不出怒色来。
她飞快低下头,正色道:“奴婢,奴婢不该与大公主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虽说满人不裹足,但比起汉人“在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糟粕文化来,满人对女子也不算尊敬,往前数上百余年,还有收继妻的习俗,那可是糟粕中的糟粕。
皇上反问道:“那你说说你该与和敬说些什么?”
这……魏佳伶又是一愣。
按理说大公主金枝玉叶,是皇上与皇后的掌上明珠,哪怕所嫁之人再出众再矜贵,却也及不上大公主分毫。
她相信,大公主尚未嫁人,她嘴里就劝着要大公主日后孝敬公婆,尊崇丈夫,这话也绝不是皇上想听的。
这还真是一道送命题啊!
魏佳伶正色道:“奴婢身为长春宫宫女,与大公主身份乃是云泥之别,平素做好分内之事,悉心照顾大公主,以求大公主身体早日康健才是要紧事。”
得,她什么都不说,那该不会有错吧?
皇上瞧她这滑不溜秋的样儿,哂笑一声却没接话,正好当下皇后听闻皇上过来,也匆匆赶来,如此一来,皇上就有些顾不上魏佳伶。
皇后也有心替魏佳伶解围,一进来便让屋内不相干的人都退了下去。
直至退到外头,魏佳伶心里还是惴惴地,看向完颜嬷嬷道:“那嬷嬷,我这边……”
完颜嬷嬷也是心有余悸,她虽在后宫,却也听说皇上如今在朝堂上是何等铁血手腕,生怕魏佳伶丢了小命,皱眉训斥道:“今日也是你命大……平素瞧着你像是个妥帖的,怎么就说起胡话来了?今日幸好皇后赶来,不然你这条小命怕是保不住了!”
魏佳伶连声认错。
可她回想着方才皇上的脸色,下意识觉得皇上应该不会要了她这条小命吧?
***
为母则刚。
女病则忧。
甭管从前皇后与完颜嬷嬷将长春宫上下料理的宛如水桶一般,可这些日子,慈宁宫,寿康宫各处的人络绎不绝前来探望大公主,太医院的太医一日日前来诊脉熬药,昔日如铁桶般严实长春宫也出现了漏洞。
到了傍晚时候高贵妃就已知晓长春宫一事,听的她心里不是个滋味。
说起来皇上许久都没有歇在永寿宫,但相较皇上一门心思放在皇后母女身上,她更宁愿皇上宠幸别的女人:“……若说皇上对那魏氏无情,本宫可不信,前些日子因度支经费入不敷出一事,皇上当众可是一点情面都没给鄂尔泰,张廷玉留,遭殃的大臣不知多少,如今居然会对着一个小宫女和颜悦色?”
从前皇上多情,她只当皇上这些日子是被朝中琐事绊住了脚,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私心觉得皇上是喜欢魏佳伶的。
安嬷嬷在一旁出起主意来:“皇后娘娘一向对身边的宫女信任有加,若长春宫真出了位宠妃,皇后娘娘不仅会心里憋闷,只怕也会成为六宫中的笑柄。”
高贵妃颔首道:“没错,正是这个理儿,可皇上不像从前那般,如今又顾忌着大公主的病,怕是一时半会不会动那小宫女……”
她是一筹莫展,但安嬷嬷却出主意道:“娘娘不妨去找太后娘娘试试看?如今敬事房宛如摆设,太后娘娘怎能不急?”
姜还是老的辣,这话一出,高贵妃就吩咐小厨房做了些吃食,提着食盒就去了慈宁宫。
有道是婆媳之间是天生的敌人,这话不假,按理说有皇后这样一个贤内助,太后该替皇上,替大清高兴才是。
显然太后不这样想,兴许是她老人家觉得是皇后子嗣不旺,又兴许是她老人家觉得皇后阻了她的风头,或是她老人家出身不显,对这种高门大户出来的儿媳天生带有打压之意,故而这些年来对皇后一直颇为挑剔。
这也是太后愿意抬举高贵妃的原因,毕竟从前也就高贵妃能与皇后分庭抗礼。
她老人家喜欢高贵妃吗?
只怕也不见得。
但多年媳妇熬成婆,作为上一届宫斗冠军的太后早已历练成精,瞧着高贵妃时是慈眉善目,任谁都觉得她老人家对高贵妃是喜欢的。
这不,瞧着案几上摆着两碟点心,太后含笑道:“……近来天气不好,你该多歇着才是,在灶房里忙活这些做什么?钻进钻出的,若是染上风寒不光皇上心疼,就连哀家都会跟着心疼的。”
“臣妾就知道太后娘娘心疼臣妾。”论撒娇,高贵妃还是很有一套的,褪去鎏金护甲剥了个蜜桔递到太后手里,皱眉道:“您和皇上疼惜臣妾,臣妾心里清楚,这些日子臣妾看到皇上清减不少,心里愈发难受,偏偏皇上醉心朝政,此乃大清之福,可臣妾心里只装了皇上,每每瞧见皇上就难受……”
这话太后听了可不止一次两次,早已听倦了,抢打起精神劝慰她几句:“哀家知道你心里想些什么,皇上这些日子的确是对你冷淡了些,不是皇上不喜欢你,是政务太忙,再加上和敬的病,皇上难免心情不好。”
谁知太后的话音刚落下,高贵妃就跪在太后跟前:“您莫不是以为臣妾这是在争风吃醋?臣妾是什么样的性子,您最清楚不过,臣妾只是心疼皇上。”
擦了眼角的泪水,她是半真半假道:“相信您也听说了前几日臣妾身边杖毙了一个宫女,人人都说那个叫春瑛的宫女心思歹毒,寻摸了不干净的东西怂恿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引、诱皇上。”
“起初臣妾也恨极了那宫女,幸好皇上没什么事儿,若真损伤了皇上的龙体,那臣妾也只有以死谢罪了。”
“可后来臣妾仔细一想,只觉得有些不对劲。”
太后坐在上首,看着她自导自演,丝毫没有戳穿她的意思,身在高位,她老人家也就剩下这么点乐子了:“噢?有什么不对劲?”
高贵妃顺势抬头看向太后,那眼神要多真切就有多真切:“春瑛为何不找旁人去给皇上送吃食?偏偏找到了那宫女……臣妾,臣妾后来听说那宫女样貌出众,只怕是入了皇上的眼。”
其实她这番话是半点都经不起推敲,比如春瑛做这等事的动机是什么,又比如她们又是怎么知道皇上对魏佳伶有兴趣的。
太后没有拆穿她,只等着高贵妃继续说了下去:“说是今儿那宫女不知道为何冲撞了皇上,换成旁人,这人早就被拖下去打死了,可皇上却连句重话都没对她说了。”
话到了最后,她言语中已有几分算意。
太后亲自搀扶着她起来:“阖宫上下,也就你对皇上最尽心,真是难为你了。”
高贵妃有些不敢接话。
接下来太后倒是没再说什么,只吩咐身边嬷嬷送高贵妃离开,更差人去打听打听那小宫女;“二月选秀后,也就舒嫔掀起了朵浪花,剩下那些新晋的妃嫔,连个得宠的都没有,若这般下去,只怕皇上的子嗣更加艰难,若那宫女是个不错的,索性哀家来当这个坏人好了。”
她心中对皇后是愈发不喜,皇后与皇上乃是多年夫妻,皇上对那宫女若真有情谊,她不信皇后能不知道。
说白了,就是不贤善妒。
第19章
一个人若对另一个人不喜,那对方做什么都是错的。
如今太后看皇后就是这般。
很快太后派出去的人就前来回话,说起今日之事,被派出去的老嬷嬷也跟着觉得蹊跷。
知子莫若母,太后却瞧出其中端倪来:“……呵,就凭那宫女与和敬说的那几句话,瞧着也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如今看似老实,只怕也是个与高贵妃一样,是个厉害的主儿。”
而她啊,正需要这样的人来恶心恶心皇后。
等着太后翌日差人去长春宫请魏佳伶时,她正在给大公主煮陈皮红豆沙。
近来天气暖和了几分,再加皇上已经对着太医院上下发了话,若是治不好大公主的病症,太医院的院正与两位院判也没别腆着老脸继续在太医院当差,这话说的委婉,兴许要了他们仨儿脑袋都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儿。
故而再下了几剂猛药,大公主的身子瞧着像是强了些,一早起来与魏佳伶说嘴里砸吧着没味儿,想吃些甜的。
大公主的病情有了起色,长春宫上下皆是喜气洋洋,魏佳伶哪怕对付起那折腾人的红豆来,嘴角也噙着笑。
红豆本就不比绿豆易出沙,她昨夜就将红豆冻了起来,一早下了砂锅细细煮了起来,不到半个时辰,红豆就软弱香甜,临时搭建用作小厨房的屋子里就萦绕起甜糯的香气来。
她担心大公主不好克化,用筛子一点点将红豆皮都捞了起来,继续用汤勺一点点将砂锅内的红豆碾的更碎些,而后更是加入切的细细的陈皮丝,撒上些许大公主爱的桂花蜜。
谁知这碗陈皮红豆沙正要出锅了,就说慈宁宫来了人,来的还是太后身边的钮祜禄嬷嬷。
这人在慈宁宫的身份就等同于长春宫的完颜嬷嬷,不,因她老人家与太后还沾着亲带点故,身份是愈发不寻常。
魏佳伶只能匆匆嘱咐旁的宫女趁热将吃食送到大公主跟前,差人与完颜嬷嬷说了医生,则匆匆去见了这位钮祜禄嬷嬷。
一见面,魏佳伶就感受到了微微不对。
宫里头的人向来讲究喜怒不形于色,可这位钮祜禄嬷嬷倒好,第一眼瞧见她就从上到下将她打量了个遍,恨不得连她有几分头发丝都要瞧个清楚,最后更是含笑道:“佳伶姑娘走吧,太后娘娘有请了。”
魏佳伶只能屈膝应是。
她不知道太后找她做什么。
堂堂太太后,找她一个小宫女做什么?虽说知道太后不喜皇后,但对于大公主,太后却是打从心眼里疼爱的,犯得着这个时候对她一个小宫女下手?
怀揣着惴惴不安的一颗心去了慈宁宫,可魏佳伶没想到对上太后时,太后只闲闲问了她几句话,问她家里有几口人,读过什么书,可曾见过皇上……甚至没一句是与皇后,大公主,乃至于长春宫有关的。
匆匆的来,匆匆的走,临走之前,太后还赏了她一串成色极佳的碧玺手串,差了宫女送她回长春宫,这更是叫她纳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