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肩头耸动,单手捂住嘴,极力压着咳声。
鲜血自骨节分明的指缝中渗出,一滴一滴,洇湿衣襟。
她惊呆了,连忙叫周边的食客过来帮忙,却被他执拗的拦住,硬生生捱了片刻,他真就挺过去了。
简直不可思议,也不知他来宁府前到底摊上什么事,身体时好时坏的,再厉害也供不住这般折腾啊。
宁嫣暗暗琢磨,任由萧南烛抱着自己跃下高墙。
落地之后,宁嫣下意识问清楚:“对了小表叔,这院墙没有浇筑防贼用的碎瓷么?”
萧南烛眉心微动:“你怎么知道有碎瓷?”
宁嫣语气一顿,眨眨眼,声音软糯糯的:“听奶娘说的。”
萧南烛怔住,仍是盯着她。
宁嫣清稚的瞳仁藏着灿灿亮光,圆谎道:“之前奶娘道我性情顽劣,怕我行翻墙爬树之事,才告诉我的,兴许是她骗我的吧。”
如此,萧南烛歇下淡淡的疑心。
一阵寒风拂过,带起庭院枯叶飒飒。
宁嫣今日穿了件桃红色夹棉小袄,袄衣襟领绣有细密的暗红色祥云纹饰,束发的长绢带亦为红色,瞧着极为喜庆。
萧南烛将她被风吹至脸颊的发带捋到耳后,牵起她的小手往屋内走。
“嫣儿有为你祖母准备寿礼么?这里有许多你三叔备好的人参灵芝,还有珍宝明珠,你多挑一些。可以在宴会上当着众人的面送过去。”
宁嫣抿唇微笑,萧南烛的好意她明白,可惜祖母那群人不配她花这种心思。
她摇摇头,关心最要紧的事:“你身体如何了?昨日从茶肆回来,大夫瞧了怎么说?”
萧南烛微微垂眸,细密的眼睫在眼睑下打出一排阴影。
他自嘲似的笑笑:“并无大碍,一时气血不畅……想到些不该想的往事,受了刺激罢了。”
宁嫣讷讷不解,探头问:“当时饭吃得好好的,你想什么往事,受那么大刺激?”
她于医术一道颇有些见解。虽算不得杏林高手,但基本药理还是知道的。
气血不畅,能突然呕半碗血?这得是什么刺激?
萧南烛抬眼望她,薄唇轻阖,终是只说了「无碍」两字。
宁嫣知他身份不凡,此行混入宁府,必定有别的因果,便也没有多问。
依照前世记忆,萧南烛在宁家的这一年光景里,宁家唯一发生的变故,便是豫国公协助晋国公府卖官一事被捅出来。
紧接着,天子震怒,晋国公府失势,大皇子也被贬去外地封王。豫国公彻底没了倚仗,难受了好一阵子。
宁嫣暗自思忖,她前世对朝政并不热衷。但此事多半与萧南烛脱不了干系。否则他平白在宁家住一年是为了什么?
总不至于,是为了认识宁姝吧?
今日是老夫人寿宴,宾客如云,极其繁忙。
府中重地的看守必定会松懈许多,萧南烛若是有什么目的,今日必定会有所动作。
他身子这样差,她得想法子帮衬帮衬才行。
“嫣儿,真的不用担心,小表叔没事。”
萧南烛不知她在考量什么,抬手捏了捏她的脸蛋,软乎乎的触感令他笑出声来。
宁嫣咧着嘴,拍下他的手:“小表叔,你今天去参加祖母的寿宴吗?”
“小表叔不去。”
萧南烛摇摇头,复又提醒:“嫣儿,回头寿宴上,你跟着你三叔宁文斐。不论遇到什么麻烦都不可以自己捱着,知道吗?”
“不管什么事,一概往你三叔身上推,他会帮你解决的。”
宁嫣含笑应下,心中因他的细心谋划,掠过淡淡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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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摸巳时,宁府炮竹、丝乐声阵阵飘入偏院。
宁嫣陪萧南烛闲聊了会儿,起身辞别,独自回到百香居。
府内忙成一团,愈发显得百香居萧条冷落。
宁嫣打理好身上妆饰,又逗弄了会儿大白狗朱砂,算算时辰,萧南烛应当有所动作了,便跟着赶往宁府防守最严密的书房。
一路上管家、侍从引着宾客往寿堂走去,间或几队侍女端着瓜果点心袅娜而行,没人留意小小的女童。
山池蜿蜒,宁府书房坐落在府宅后围,是一座二进二出的院落。附近极为雅致安静,无人敢随意靠近。
宁嫣在院门外张望两眼,直接推门跑进去。
院内亦是寂若死灰,并无侍从把守,只有书房正门下站着一名抱剑的布衫大汉。
此人面目黝黑,胡髯虬曲,神情如鹰隼般锐利阴鸷。
他是豫国公自江湖请来的一名剑客,前世宁嫣初初进府,被他炼狱般的眼神吓哭了。
后来萧南烛离府那日,她亲眼见到这名八尺壮汉,被少年萧南烛割断了喉咙,惨死在萧南烛剑下。
宁嫣呼了口气,手里握着个红苹果,迈着小短腿疾步跨过台阶,跑到壮汉身前。
那壮汉冷冷瞥她一眼,没有理会。
“大叔!”
宁嫣双眸澄澈,直接伸手抓他的衣摆:“方才我看到大姐姐在水池边儿玩,好像掉水里去了,你可以过去看看嘛?”
那大汉睨视她两眼,拽回衣摆,面目表情的道:“你是哪家的,你大姐是谁?”
“我是宁家三姑娘,我大姐姐是宁家长女,宁姝!”
宁嫣说着,眼尾湿漉漉的,小脸更急得通红,跺脚道:“大叔,求你去看看好不好。”
大汉这才有些犹豫,严声质问:“你为何不去找别人?偏偏来书房找我。”
“这里是书房吗?大姐姐就是在前面落水的,这里是最近的院子!”
宁嫣说罢,伸手指向山池的方向:“她穿着一身白裙,就在那个方向,我去找别人过来,求你先去看看好不好?”
小姑娘声音软糯无害,再说下去,怕是要哭出来了。
大汉盯着她,略略思索一番。
豫国公似乎是有个大女儿叫宁姝,来书房送过汤羹的。要是就这么淹死,豫国公知道他见死不救,怕是心中会生怨怼之意。
他朝身后的房门瞅了眼,又看看宁嫣,拧眉骂了声晦气,冷声道:“小孩,你去找你爹,我且过去看看。”
“嗯嗯,大叔你快一点!”
宁嫣望着他急奔的身影,眸底蕴着笑意。手中苹果上下掂个不停,骨碌碌滚到地面上。
她也算做件好事了,前世老夫人寿辰这一日,的确是有个白衣小姑娘落水溺亡。不过并非她长姐,而是一名老仆妇带进府的小孙女儿。
当时出事之后,宁老夫人觉得不吉利,气闷了好几日。
日色明媚,与此同时,萧南烛坐在书房檐角,心潮涌动,只觉诧异。
这么顺利的么?
这黑衣莽汉是豫国公从江湖重金聘请的剑客,为的就是守住书房密室下的卖官证据,剑术不凡,极为难缠。
他前世年少,在此人手中吃过苦头,今日又内伤复发,正为难着如何支开他。
这样巧,小宁嫣居然来了?
第18章
宁嫣从书房赶回寿宴时,偌大的厅堂内已经挤满宾客。
老夫人端坐首位,一袭团花圆领红袍,额间系着一条貂皮眉勒子。手中握一串檀木佛珠,抬脸言笑,满眼容光熠熠。
国公夫人舒氏与宁姝候在老夫人身旁,两侧落座的贵眷小姐们衣香鬓影,谈笑风生。
宁嫣略略扫过一眼,众夫人描妆精致,或明艳或端庄,大都是前世相熟之人。
为防失礼,她没有多看,两手捧着苹果走进厅堂,将将跨过门槛,便甜甜唤了声「祖母」!
众人说笑声微顿,齐齐往外探去。
就见一名五官灵秀的小姑娘,揣着个大红苹果含笑走进来。
小姑娘双眸澄净,两腮微红,毫无羞怯之态。
身上穿着一领交襟红袄,绣线精密,衬着白瓷般细嫩的肌肤,恍若年画中误入人世的小仙童。
一位坐姿端雅的年轻妇人望向舒氏:“国公夫人,这位是哪家小姐,生得好生秀净?”
话毕,妇人膝头的小男孩开怀大笑:“娘亲,这位妹妹方才不是唤了「祖母」吗,她自然是宁家的小姐呀。”
小男孩长相俊俏,声音讨喜,一圈妇人们听罢,乐不可支的笑起来。
宁嫣没有理会众人,兀自来到老夫人跟前。
她微微昂着头,俯身屈膝,神情敬重:“祖母,这个苹果是侍女姐姐给我的,说是西南进贡的珍品,可甜、可好吃了!送给您好不好?”
她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两排睫毛扑簌簌的,神情庄重,声线却软软糯糯,极为可爱。
周边一群簪缨妇人们心生怜爱,皆笑望着夸赞起来。
老夫人本已将宁嫣忘在脑后,没想到她突然过来,一时反应不及,下意识接过大苹果。
她望着喜童似的小姑娘,迷惑道:“既是好吃,你为何不自己留着,给祖母作甚?”
宁嫣歪了歪脑袋,殷红的唇线勾起一抹浅浅淡淡的笑。
“因为嫣儿喜欢祖母!今日是祖母的寿辰,嫣儿想把自己最好、最甜的东西送给您,这样祖母一定可以长寿康宁,永享福乐!”
老夫人听罢,一时怔住。
屋内罗袂曳金的妇人们执帕掩唇,毫不吝啬的称赞:“老夫人好福气,这小姑娘生得可人,孝心更是难得啊。”
“当真如此,平日只见着宁府大小姐出入宫廷盛宴,倒不知宁家院儿里还藏着这么个小娇娘。”
“怨不得我家那小子日日想往宁府跑……”
妇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老夫人听着,心窝里溢出一股傲然的暖意。
“我们宁家的姑娘,自然各个都是极好的。”
老夫人声音浑厚,亲自伸手扶宁嫣起身:“乖乖孙女,地上凉,坐下再说。”
宁嫣如得恩赦一般,眼底闪出喜悦的光彩,更得众人怜惜。
于是,甫一站起来,便被老夫人搂进怀里。
厅堂内钗环叮当,贵妇小姐们端着笑脸,谈话声再度变得热闹。
宁嫣朝旁侧扫了眼,恰巧与缩在角落的宁婧撞上视线。宁婧见了鬼般,连忙垂下头去。
宁嫣眨眨眼,不明所以。
上辈子寿宴上,宁婧献舞作画,忙得可风光了。怎么如今瞧着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低眉顺眼,衣着也不是很精心。
倒是她身边的宁姝一如前世般皎美脱俗,流纱白裙系着赤色宫绦,修长脖颈戴着一抹掐丝珠玉璎珞,金光灿灿,恍若仙宫神女。
仅仅站着,便可窥得成年后的柔婉风姿。
宁姝察觉宁嫣的目光,朝她望过来。
目光居高临下,淡静柔软,似哼了一声,没有多言。
宁嫣也不好主动搭话,挪开目光时,发觉国公夫人舒氏神情不太好。
自她踏入厅堂,这位雍容典雅的国公夫人半句话都没说。只一直死瞪着她,恨不得将她抽打一番似的。
宁嫣垂眸轻笑,心中了然。
这一圈贵妇没一个省油的灯,明面上夸赞她伶俐孝顺,待离开国公府,必定也会好好夸赞国公夫人一番。
当家主母,苛待小女,让堂堂宁家三小姐,寿堂上捧着个侍女所赠的苹果,可怜兮兮当成宝贝献给自己的祖母,当真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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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鼓齐鸣,一场盛大欢腾的寿宴,终究是男子联络官场情谊的手段。
众人用完午膳,男宾们逐一向老夫人亲贺寿言,随后由国公爷亲自送出府邸,乘软轿远去。
女眷们则带着孩子在厅堂中用茶,陪老夫人解闷儿。
说话间,宁姝瞧了眼舒氏,走到老夫人面前盈盈一拜,声音婉约:“祖母,先前三妹妹赠您瓜果贺寿,孙女儿也有贺礼,不知祖母收否?”
老夫人眉开眼笑,惊喜的应承。
舒氏扶了扶发髻上的金钗,向一众女眷打趣:“这孩子平日醉心琴画,知道今日是祖母的寿宴,自数月前就苦练了首曲子,非说要在寿宴上献给老夫人听,我也拿她没办法。”
众人搁下茶盏,晋国公府的夫人率先捧场:“咱们姝儿年纪虽不大,那一手琴技却是京中泰半姑娘都及不上的,不知这次准备的什么曲子?”
一位年轻郡王妃绞着绢帕,浅笑道:“听闻宁大小姐这段日子身体不适,莫不是练琴累着了吧?”
“若是如此,那今日我们非得沾沾老夫人的光,听听这曲子了。”夫人们对这类场合见怪不怪,随声附和起来。
宁嫣听着熟悉的对话,暗叹前世寿宴最后一步快到了。
等下闲云阁内,宁姝会献奏一曲「百鸟鸣寿」,曲终之后,满座赞叹。
紧接着,老夫人身感不适,直接晕了过去。大夫匆匆赶来时,老夫人一口气没憋上来,险些将寿宴变成丧宴。
宁嫣抿唇,捏了捏袖中的小药囊,就听舒氏笑道:“不若夫人们随我一同移步闲云阁,那处设有地龙取暖,且早冬寒梅初绽,风景上佳,咱们边听边聊……”
闲云阁贴近书房,宁嫣入阁之后,一直坐在窗口的小榻上。
自窗口张望出去,越过重重梅枝,恰巧可以瞧见书房飞扬的檐角。
也不知萧南烛那边是何情况?
铮然一声,琴音流泻,如昆山玉碎般清泠动听。
宁嫣回过身,闲云阁正中央的红木琴案上已摆好古琴。宁姝悠然坐下,指尖轻挑,潺潺琴音令一圈贵妇赞不绝口。
「吱呀」一声,半掩的镂花门扉被风拂开,门外红梅簇簇,映着白衣少女俯首拨琴的身影,美如画卷。
宁嫣眼波流动,眼底乍然浮现前世少时,第一次见萧南烛与宁姝相处的画面。
那日深冬雪冷,花苑梅林凛凛盛开,红艳似火。
她在百香居待得无聊,便到花苑中转悠。结果一展眼,见到萧南烛披着黑狐裘坐在花苑古亭中赏雪。
她眼睛一亮,猫见老鼠似的,撒丫子跑过去。
她当时正为南角偏院的歪脖子枫树被砍断一事烦恼。她很想问问萧南烛,为何要下令毁掉枫树?她都没办法翻墙去找他玩了。
随即,一段流水似的琴音飘入耳畔。
就见古亭外的梅枝下,雪地松软,一名白衣少女发簪珠花,素手拨琴,笑容柔婉堪比夜空皓月,赫然是她的大姐姐宁姝。
她心头一凉,止住步子。
尽管宁姝瞧着很温柔,但对于舒氏的惧意,她不敢贸然上前。
寒风呼啸而过,飘雪纷飞。
梅花扑簌簌落在少女雪衣肩头,落入古亭内黑衣少年的脚畔,他们远远对坐着,正交谈些什么,气氛怡然和乐。
自那以后的大半年光景,她不曾再跟屁虫般缠着萧南烛。
再后来,萧南烛离府之日,长剑凛凛,亲手斩杀了父亲看守书房的抱剑莽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