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躲在角落里,不小心瞧见了满地的浓血。
此后十年、直至及笄长大成人,她都不敢再靠近萧南烛。
旧忆如潮,拉回宁嫣思绪的,是高座上老夫人的一声痛呼。
琴音将将收尾,老夫人捂着胸口,苍皱脸颊上血色尽褪,忽地栽出椅子,歪倒在地上。
两侧侍女们惊讶的叫出声,连忙蹲身扶人,一圈的妇人也吓得不轻,匆忙围过去。
一时间,闲云阁内慌乱不已,舒氏拧眉嚷道:“找府医过来,快叫府医啊!”
宁嫣眸中幽光暗闪,着急的挤进人圈儿里:“祖母,您没事吧?”
老夫人面色僵白,单手死按住胸口,唇齿用力张阖着,显然是呼吸不畅。
宁嫣身量矮小,趁众人不备时,钻到老夫人身边。
一双肉乎乎的小手覆在老夫人手背上,悄悄揉捏老夫人的指腹。
她的身上传出好闻的药香,老夫人不觉有异,只觉靠近她一点,呼吸便顺畅一点,不由拼命痉挛着往她身边挪。
众夫人围在一旁,宁姝也着急忙慌的弃琴跑来,跺着脚询问侍女:“快,快催催啊,大夫怎么还不来。”
如此片刻功夫,老夫人已缓过气来,睁开眼就见宁嫣紧张的小眼神,担忧道:“祖母,您好些了吗?”
老夫人面色犹是苍白,重重咳了两声,抚着胸口坐到软椅上。
她挥退侍女,颤巍巍朝众位夫人摆了摆手:“近来肺脏不舒服,许是方才寒风灌进阁楼,一时受了些凉气,夫人们宽心吧。”
诸位贵妇满心疑虑,相觑一眼,这才缓缓归座。
舒氏吞下口水,抬手扶过发上金钗,牵强笑道:“抱歉,让大家受惊了,大夫马上过来。”
一位带孩子的夫人揉了揉小儿子的脑袋,有意活跃气氛,便笑看了眼宁嫣。
“这小姑娘不仅生得可人,又有孝心,你们看到没,方才她一过去,老夫人就好了!”
“说来当真如此,这三小姐莫不是福星降世?”
众人听罢,除却舒氏,各个面露笑容。
宁嫣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只当听不懂,乖乖巧巧应下。
她身上戴着自己配制的药囊,不想被大夫瞧出端倪,便独自退出了闲云阁。
阁楼外初冬风紧,宁嫣堪堪拐了个弯,竟迎面撞入一道黑衣身影的怀抱。
那人小心揽住她,遂轻轻松开手。宁嫣抬眼一瞧,赫然是萧南烛。
少年肩背峭拔,微微低头盯着她,乌沉沉的眸中暗藏锐光,少有的凝肃。
宁嫣微懵:“小表叔,你怎么在这里?”
萧南烛面色苍白冷淡,蹲下身,声线却一贯的温和从容:“小表叔担心有人为难你,就过来看看。”
话毕,他顿了顿,反问道:“嫣儿,你上午为何突然路过书房?你平日从不曾往那里走。”
宁嫣不语,看来萧南烛当真光顾书房了。
她琢磨着回答,却见萧南烛指腹摩挲着袖摆,眉川轻拧,似在盘算着什么。
“小表叔,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想问我?”
宁嫣声音清软,一颦一笑皆有前世的影子。
阁楼外,簌簌红梅被风卷入廊下,不经意落入她的乌发间,为她簪上一枚赤红珠花,更像极前世娇媚动人的女子。
你是不是前世的宁嫣——
萧南烛思绪飞转,心跳鼓噪如雷,说到嘴边的话却没有问出来。
他的脑海中拨云见日般,几乎有了确切答案。
不然,为何她那么巧路过书房,替他解围、支开剑客?
为何她会知晓南角偏院的墙头浇筑着碎瓷片?
为何她小小年纪却通达赌术,甚至不费吹灰之力的收拾掉伤害自己的奶娘?
为何她能如此游刃有余的对付宁家人?
以及,她身上清清淡淡的药香,从何而来?
第19章
闲云阁外,梅枝虬结,簇簇红梅,明烈似火。
初冬的寒风卷着无数细碎花瓣飘进阁楼曲廊,落入小姑娘乌黑浓密的发髻,艳若珠花。
宁嫣略有所感,抬手欲将发上梅花瓣捻下来,身前的萧南烛先她一步伸出手。
少年蹲下身,两段莹白指腹掐着一缕红梅,漆眸沉沉望着她,又重复问了一遍。
“嫣儿,寿宴之前,你为何突然路过书房?方才宁老太太身体不适,为何你凑近没多久,她竟好起来了?”
宁嫣愣怔,只觉萧南烛声音沉哑,隐有质问之意;
但他眉目平和、且神情温煦,又丝毫没有审视之态。
她一时摸不透萧南烛在想些什么,干脆眨眨眼,含笑应付:“我瞧见有人落水,那里离书房最近,自然去书房找人救命啊。”
话毕,肉乎乎的小手拍了拍胸脯,声线甜软:“至于祖母,夫人们说我是神灵附体,所以给祖母带来好运气了!”
萧南烛未语,阁楼下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哎呀大夫,您快些,当心阶梯!咱们老夫人突然不行了,您快上去看看。”
两名侍婢引着一名手提药箱的老大夫,穿过梅林小道,急行而来。
宁嫣捏了捏袖中药囊,眸底幽光暗闪,得快些离开才行。
她此次配的药方极其粗简,且药香已经全然挥发,若让这大夫嗅出端倪就麻烦了。
“小表叔,咱们走吧。”她昂着小脸,懵懂微笑。
萧南烛侧目瞥过阁楼下的大夫,鼻尖清甜又熟悉的药香味混着前世记忆滚滚而来。
他瞬间明白宁嫣的意图,更确信这小姑娘就是前世的宁嫣……
上辈子,他少时离开宁府,远赴北境边疆十年,归京后仍是顶着「何大壮」的身份。
一时没有落脚的地方,便再度随宁文斐住进宁府。
阔别将近十年,偌大宁府内,他唯一留有印象的只有宁嫣。
那时的宁嫣已然及笄,风华灼灼,如金似玉,乃京中公子们追之若狂的窈窕贵女,就连一向刻薄的宁老太太也宠她入骨。
他很诧异,本想问问缘由,谁知宁嫣每每在府中遇着他,都会主动避让,甚至不喜与他说话。
他慢慢反应过来,心中莫名其妙的纳闷,从此不再上赶着烦她。
直至有一日,暴雪侵袭皇城,宁府一栋失修的偏院被在风雪中坍塌。
恰巧那会儿,宁嫣在偏院的梅花枝上采雪水煎茶。屋顶轰然而下,他路过救下宁嫣,却不慎与宁嫣一同受困废墟之中。
那一日,他抱着昏迷的宁嫣躲在狭小密闭的废墟中,足足被困三个多时辰。
重见天日时,他怀中除了淡淡血腥,还沾满宁嫣身上清清软软的甜香。
脱险后,太子担心他伤重,暗中安排心腹御医为他诊治。
不巧御医闻见他身上甜香,大惊失色,直言香味中有浓醇的药草气,以砂仁等物混合而成,配法奇特、且用量过甚。长时间佩戴有伤肺、麻痹神经之效,尤伤老人,要他切记小心。
他脑海中浮现宁嫣的影子,细细一查,那娇美机灵的宁家三小姐竟是个用药高手。
十多岁的年纪,她就设法以两副药方控制宁老夫人的积咳之症。她在身边时,宁老夫人身子便好些;
她不在,宁老夫人身子就差些。
如此数年,不必她刻意讨好,长斋礼佛的宁老夫人,自己便觉得她是上苍恩赐的福星,一日也离不开她。
她也因此躲过国公夫人的苛待,在宁家过得如鱼得水。
萧南烛永远记得,前世自己查至此处的惊讶、诧异,难以置信。
直到那时,他才恍惚第一次认识宁嫣,第一次真正认识那个少时缠着他、一口一个「大壮小表叔」、娇娇软软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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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云阁,侍女引着大夫踏上阶梯,几人脚步杂乱,发出「噔噔」声响。
宁嫣愈发紧张,小脸皱巴巴的,抬手扯了扯萧南烛衣角:“小表叔,咱们该走了!”
你再不走,我就先撤了!
萧南烛望着她眼底浮动的幽光,沉默良久,唇畔牵起一抹寡淡的笑。
“好,此地风大,咱们先离开再说。”他安抚的揉揉小姑娘头发,话音却微微颤抖。
于是大夫踏上闲云阁时,二人已从另一端楼梯下去。
闲云阁下,数百株梅枝灿灿,宛若云霞升腾。
宁嫣行于其间,微微松了口气。于她而言,今日这场寿宴算是圆满结束。身畔的萧南烛却面沉如水,缄默不言。
少年身形苍劲,黑衣如幕布般覆在单薄的身躯上。脸颊泛着淡淡苍白,愈发衬得眼角红痣艳烈如血,胜似满苑梅枝。
宁嫣隐约觉得他心情不佳,莫非是潜入书房遇到意外了?
午宴前她在书房外,以大小姐落水之事引走守门剑士,那名剑士救人之后,发觉落水者并非大小姐宁姝,必定很快赶回书房。
也不知萧南烛可曾与那剑士撞上?若有交手,萧南烛是不是负伤了?所以苍白着脸,心情也不好?
宁嫣暗暗琢磨,抬起小手覆上萧南烛玄袖下的手掌:“小表叔,你不开心么?”
萧南烛指尖冰凉,微微一颤,险些缩回手。
宁嫣顿住脚步,认真道:“小表叔,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话虽问着,她却肯定萧南烛当真负伤了,心中不由漫起一阵担忧。
萧南烛进府前不知经历了什么,身体已然不似常人康健,这次若再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宁嫣暗自叹息,小手将他寒凉的手掌握得更紧一些。
萧南烛思绪辗转,掌心突如其来的热度一路传至心尖,温暖柔软似一团棉絮,驱走浑身入骨的寒意。
他缓缓侧过身,从宁嫣晶灿、澄澈的乌眸中找到自己的身影。
良久,艰涩开口:“宁嫣,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宁嫣眉间轻蹙,微微睁大眼睛:莫非萧南烛看出她暗中算计老夫人了?
前世的少年萧南烛就不是省油的灯,看出来倒也不奇怪。
她垂眸,酝酿着如何应付,却听萧南烛哑声道:“宁嫣,你这是在关心我。”
“……”宁嫣眨眨眼:“小表叔看上去身体很差,我关心你不对吗?”
萧南烛紧抿薄唇,心跳如鼓,脑海中千头万绪拧成一股丝线,渐渐明朗。
眼前红衣小姑娘,的确是带着前尘记忆的宁嫣。
因此她才六岁稚龄,便有办法收拾奶娘、让国公夫人吃瘪,甚至精通药理、借用药方在老夫人昏厥时令其清醒,引起众人注意。
她甚至完美的猜到他今日会趁乱潜入宁府中枢书房,因此提早帮他引走守门剑侍……
但她没认出他是前世的萧南烛。否则依着她前世性子,见到他如同避猫鼠一般,断不可能与他这般亲厚。
“小表叔,你没事吧?”宁嫣不知他在忖度什么,捏了捏他寒冰似的手掌。
萧南烛回神,掌心暖乎乎的温度令他忆起今生初遇那日。
深秋暖阳、花苑山池下,小姑娘也曾这般牵着他冰凉的手,说笑着逗他“小表叔长大以后,把自己送给嫣儿做夫君好不好……”
盈盈笑语犹在耳畔,萧南烛脸颊一阵燥热,耳尖蹿升一片绯红之色。
梅林冬风萧飒,宁嫣打了个喷嚏,忽见萧南烛苍弱的脸颊腾起两团红雾,微怔道:“你是不是发高烧了?小表叔。”
莫非是在书房与那剑士交手所致?
宁嫣担心,垫起脚尖,抬手去探他的额头:“冬日天寒,耽误不得,你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手心将将触及额发,萧南烛被烫到一般,连连闪躲着逃开。
两颊绯色如雾,耳尖更是滴血般的殷红,局促的宽慰:“没怕,小表叔没事。”
宁嫣皱眉:“那你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哪里伤着了?”
萧南烛:“……”
第20章
寿宴次日,宁府撤下漫天红绸,府中侍婢小厮们匆匆忙碌着清扫庭院。
宁嫣自百香居出门,一路穿廊绕柱,娇小的身影掠过重轩绸幔,行到长康堂附近的假山池苑。
假山下冬景寥落,枯败的花树迎着晨风呜呼作响。池塘藤桥上缭绕的花蔓亦是凋零萎缩,凝着薄薄的霜花。
宁嫣踏上藤桥,眼瞧长康堂近在前方,心中生出些悔意。
应当先去探探萧南烛,再来拜会祖母的。
昨个儿,闲云阁百株红梅间,她担心萧南烛伤势,随口多关心了两句。
也不知怎么,萧南烛面色潮红,俨然起了高热。许是怕她担忧过甚,揉着她的脑袋宽慰了几句,独自逃走了。
也不知他昨夜请没请大夫?若是他在书房与那守门剑士交过手,可曾被认出来?万一被认出来,招来豫国公报复怎么办。
「啪嗒」一声,石子投入池塘,藤桥下幽绿的池水激起圈圈涟漪。
宁嫣已行至藤桥正中,被唬了一跳,忙敛神朝桥下瞥一眼,不觉骇然。
这藤桥横贯池塘两端,桥架以细藤子扭编而成,如一张渔网托举中间的雕花桥木。
而她前方左手边与桥木相衔的藤条竟断开一截,如此便在桥木边漏了个破洞。
大人通行倒是无碍,她这样的小孩身躯却足够掉落池水。
初冬寒凉,池水深冷,若失足落水可不得了,须得好好注意才是。
宁嫣拍拍胸脯,朝周边张望一眼。方才石子投湖来得蹊跷,可四处寂寂又无旁人。
她拧眉,小脚边的桥木上横七竖八卧着几枚石子。
莫不是她方才想萧南烛的事出了神,自个儿不留心踢了块石子下水?
如此想着,宁嫣小心越过藤桥,未多时,便行至宁老夫人所居的长康堂。
长康堂雕饰华美,终年佛香不断,四方窗牖上还贴着红帛漆金的「寿」字,耀耀夺目。
廊檐下的栏杆榻板上,几名绿罗短袄的侍女正玩闹着谈天,老远便闻得笑声,如清铃般悦耳。
宁嫣从容上前,凑近侍女们扎堆的栏杆:“姐姐们,祖母是住在这里嘛?”
她声音拿捏的轻软又甜腻,几名侍女话声齐齐顿住。
众人回身探去,只见一个红裙白袄的小姑娘昂着笑脸,肌肤白净,唇点朱红,小仙童似的稚嫩可人。
水灵灵的眸子如紫葡萄一般、又似藏匿无数繁星,倒映着她们的脸庞。
“诶呀,这不是三姑娘么?!你大清早怎么也来了?”一名侍女知她处境艰难,心生怜爱,忍不住将她拉进廊下问候。
宁嫣听见「也」字,稍稍留心,笑应道:“昨日寿宴,祖母听大姐姐抚琴时,身子不适昏厥,嫣儿很担心,就过来看看。”
几名侍女相视一瞬,牵起她的小手往屋里走,语气怜惜:“三姑娘有心了,白姨娘和二小姐母女在里头,老夫人将将起榻,你且进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