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嫣闻言,明眸中灵光四溢,声音甜甜的谢过侍女。
那小兔子般受宠若惊的眼神惹得众人愈发怜爱,恨不得将她揉进怀里,争相引她进屋。
老夫人正歇在长康堂主院的东暖阁,宁嫣甫一跨进门槛,便有热浪扑面,隔绝开外界的寒气。
侍女们收敛笑容,素手掀开湘帘,朝床榻上干瘪枯瘦的老人禀报:“老夫人您瞧,三小姐大清早来看您了。”
宁嫣小小的身体钻过帘子,稍稍瞥过屋内宁婧母女,径自走到床榻边屈膝福礼,俏皮又不失敬重:“祖母安好!”
老夫人手捂金袖炉,正倚着引枕和宁婧母女说话。忽见一道红团子似的娇小身影跑过来,不觉诧异。
她前倾身子,凝眸打量,声音略略沙哑:“小嫣儿?你来作甚?”
宁嫣跪在榻边,小手偷偷绞着袖摆,恰到好处的透露着一丝不安:“我进府这么久,还没有人带我来给祖母请安,我就想着自己来过看看……”
老夫人瞧着小姑娘软软糯糯的声气儿,心口蓦地一暖,朝榻边的云嬷嬷摆手:“眼瞎了不成?还不快扶起来!”
云嬷嬷忙上前搀宁嫣,温声笑道:“三姑娘,地上凉,可别冻坏了!”
“嫣儿谢过祖母!”宁嫣起身,朝老夫人勾起个澄净的笑脸,身上淡香袅袅,更是清甜动人。
老夫人满意地打量她几眼,深深吸了口气,忽而喉头发痒,猛地咳嗽起来。
屋内众人一顿紧张,连忙上前探看。
云嬷嬷率先抚着老夫人胸口顺气儿,朝帘外一众侍女挥手:“你们且先出去,看看老夫人的药熬好了没,别在这杵着!”
侍女们应声,纷纷退出屋子。
床榻下首侍立的年轻妇人攥紧绢帕,蹙眉担忧:“母亲,您又不舒服了么?可要招府医过来瞧瞧?”
老夫人眯着眼缓过气来,没好声道:“招什么招,太医哪能说到就到,府里那些个药堂野郎中,尽是庸医,请来给我添堵不成?!你什么时候见我许他们近我的身?!”
年轻妇人噎住,讷讷点头:“母亲教训的是。”
宁嫣眸光微动,侧目打量这妇人。
她声细如轻柳,肤白如皓雪,五官秀美,一袭黛蓝绣银丝暗纹的裙袄,发间配饰清简,仅簪着一支银鹤镂花的珠钗。
与前世如出一辙的素雅装束,却丝毫不掩眉眼间潋滟动人的风致。
这正是宁婧的生身母亲,宁府深居简出的二姨娘,白悦。
宁嫣望着白姨娘片刻,白姨娘心有所感,温温垂首微笑:“三小姐,我是白二姨娘。”
宁嫣乖巧敛袖,福身行礼:“嫣儿见过二姨娘。”
随即顿了顿,朝白姨娘身后的小姑娘也福了一礼:“见过二姐姐。”
宁婧眸底压着怒恨,面如菜色,缩着膀子躲到白姨娘身后:“姨、姨娘,咱们先走吧。”
宁嫣:“……”
这是那个嚣张跋扈的宁二小姐?
老夫人自云嬷嬷手中接过一盏暖胃香茶,不耐道:“想走就走吧,省得大早上搁这儿碍眼。”
说罢,又觉得不解气:“半点规矩没有!来给祖母请安,一炷香都没坐满,就嚷着想走,要走了也不知拜礼,越大越不懂事!”
白姨娘抿唇,护着女儿,生生受了骂。
宁嫣未语,瞧着白姨娘尴尬的面色,心中颇为唏嘘。
白姨娘出身青楼花魁,地位微贱,前世今生皆是这副温软性子,默默无争。
前世宁府败落时,禁军将府邸围得水泄不通,她为护女儿出逃,死于禁军乱刀之下。
这样一位好母亲,宁婧却瞧不上,一口一个姨娘。平日寻得功夫,只晓得拼命往「母亲」舒氏面前晃悠。
白姨娘朝老夫人屈膝福了福身,又拍拍宁嫣的肩头:“三小姐性情乖觉,当真可人,听闻昨夜为大小姐看诊的大师留宿国公府,说大小姐身子好转,不必去京郊修行了。”
“如此,三小姐便也不必代替她去寺庙,往后你们姐妹三人一同在宅子里玩耍,倒正好做个伴。”
话至此处,白姨娘恍惚发觉自己失言,葱玉似的手指轻掩檀唇,神情浮出几分懊恼之色。
宁嫣笑盈盈望着她,只当听不懂。
白姨娘缓神,见自己一席话不曾引得小姑娘伤心,老夫人也没怪罪,便赶紧牵着宁婧退出屋子。
寝屋外冬风渐盛,离了香炭暖火,寒气肆虐。
宁婧吸吸鼻子,小脸拧巴,一把甩开白姨娘的手。
她气恼的转身离开,瞥眼间,却见院落拐角处一株碧松下,立着一道玄衣少年身影。
苍劲挺拔,面目煞白,幽深的眸子盯着她,泛出森森寒意。
宁婧尚未放松的心窍猛地揪紧,连连朝白姨娘身后闪避,垂眼怯问:“姨娘,我、我方才在屋里没说那死丫头坏话吧?”
“什么死丫头?”白姨娘纳闷望着她,无奈道:“不曾啊。”
宁婧重重舒了口气,白姨娘瞧她这般模样,抬眼四处张望一番,见院中寂静如常,心下愈发不解。
这孩子莫不是撞着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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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二人姗姗离开长康堂,萧南烛负手缓行,避过庭院忙活的侍从们,悄然站到寝屋雕花窗外。
雕花窗半掩着,窗槛上摆有两只插梅枝的素胚细颈长瓶,透过长瓶梅枝,隐约可见屋中走进两名端药的侍婢。
宁嫣正坐在老夫人榻边,两手托腮与老夫人谈笑。
云嬷嬷掀帘行至外屋,挥退侍女,将药案置于红木圆桌上:“老夫人,先用药吧,昨个儿大夫说您的咳症马虎不得,这药若凉了,更难入口。”
宁嫣耳尖微动,举起嫩藕似的小胳膊,眉眼弯弯的抢声:“祖母您看,那香炉里安神香燃尽了,不如让嬷嬷换香,孙女儿来伺候您用药,尽一尽孝心可好?”
老夫人扬眉,朝纱帐外漆几上的金兽炉瞧一眼,一炷长香灰烬断落,果真燃尽。
云嬷嬷走过去添香,凑趣道:“那便让三小姐来吧,老夫人嘴刁,您喂的药,她老人家说不定会喝。”
“当真吗?”宁嫣小嘴轻抿,眉间压抑着欢喜,眼神亮亮的恳求老夫人首肯。
老夫人受不住她这般小眼神,只好点头应下:“那你过去把药端来吧,仔细别洒着。”
宁嫣满口答应,捻着小碎步踱至桌边端药。
她人生得矮,踮起脚尖,方可取下药碗。
一双肉乎乎的小手揭开碗盖,朝碗中淡褐色的汤汁吹了口气。趁屋内几人不备时,袖口缓缓抖落一包药粉,有条不紊撒入汤汁中,又以瓷勺轻搅了一搅。
从萧南烛的角度望过去,她娇小的身子笼在窗槛烂漫的梅枝中,双瞳剪水,神情幽雅,只站着不动,便有前世及笄后宁嫣的灼灼风采。
“祖母,药来了!”
宁嫣端着药走到榻边,嘴角弯着蜜糖似的甜笑:“您用了药,往后一定像长康堂的名字一样,长寿安康!”
老夫人抿了口苦涩的药汁,微扬的眼尾挤出一排皱纹:“你小小年纪,还识字?”
“识得一些的。”宁嫣坐上软榻,小手又递出一瓷勺药汁。
云嬷嬷添完香走过来,见老夫人心情上佳,忙笑道:“小孩子说话最是灵验,不若三小姐再说些吉利话,为老夫人攒攒福气!”
宁嫣欢喜不已,忙又一轱辘吐出许多祝寿之词,哄得老夫人笑颜不断。
末了,直搂着宁嫣,亲切惋惜:“头几年丢你母女出府,当真可惜了,改日我将你挪来长康堂住着如何?女孩就该娇养着,你来这里也可陪着祖母解闷。”
宁嫣眸光剔透,羞怯的垂头:“多谢祖母!不过嫣儿能留在国公府就心满意足了。”
萧南烛立于室外,抱臂倚着墙,屋内小姑娘黏糯、稚嫩的声线缓缓传入耳畔,如裹着蜜馅儿的汤圆。
她前世混迹公侯世族圈子,一直如此,不费吹灰之力便可鼓动人心。侍女的怜惜、老夫人的欢心,似乎一切都在算计之中。
只是她如此谋略得当,为何独独没有认出他也来自前世。
因为不在意,所以不曾留心?
第21章
宁府,长康堂。
宁嫣向老夫人问安后,在暖阁内坐了约摸半盏茶功夫,见老夫人笑态疲软,便极瞅眼色的福礼告退。
老夫人心情不错,要遣侍女送她回百香居。
宁嫣琢磨一番,特特推拒。独自折返的路上,一径行过亭台楼阁,欲往南角小偏院瞧瞧萧南烛的境况。
可行至途中,犹豫片刻,又突然改了主意。
萧南烛绝非等闲之辈,前世少年的他不过在宁府宅院待了一年,便有魄力赶往边关苦寒之地执戟从戎。
且他身份不凡,身畔又有宁文斐与太子暗中襄助,想来伤势无甚大碍。
若她妄加干涉,说不准要弄巧成拙,反误了他们的计划。
届时惹得萧南烛心生不快,怕是他又要如前世那般冷冰冰、一副拒她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如此想着,着实得不偿失,宁嫣立刻调转脚步,迎着寒风朝百香居走去。
萧南烛见她骤然回身,黑影轻闪,悄无声息的避入一方嶙峋山石之下。
两人错身而过,他心中隐隐雀跃的一抹念头,随宁嫣折返的脚步黯黯下沉。
宁嫣回到百香居,大白狗朱砂蹲在朱檐盈柱下,懒懒朝她摇尾巴,毛发如雪,半吐着粉红舌头,极为讨喜。
宁嫣揉揉它的脑袋,逗弄片刻,转身至屋内取下袖中掩着的小药囊。
药囊赤红布料,绣艺粗简,置于鼻尖,可闻见果露般清甜的幽香。寻常人只当是孩童体香、抑或衣物洗濯后的留香,难以察觉异样。
宁嫣轻轻一嗅,将其扔进桌下碳炉中销毁。
这药囊与她昨日寿宴所佩戴的那只味道别无二致。仅仅里头药材改了两昧,将有凝神清肺之效的雄黄、犀角换做砂仁。
若老人家长时间嗅闻,会致气逆胸闷、喉痒咳嗽,再辅以她端药时的一包药粉,宁老夫人接下来定会难受几个时辰。
药囊在滚烫的火炉中腾起一段炽焰,又极快消弭。
宁嫣盯着火光看了片刻,小心掩上门闩,自寝屋床榻下拖出研磨药粉的青石捣罐,又将两包干草倒入捣罐中,以捣棒细细研磨开来。
她想,事情还没算完,等下老夫人身子不适,她得抽空再露个面。
这包干草药粉,也务必得让老夫人身子畅快起来,如此她才算真正走进老夫人眼底。
屋内光芒暗淡,捣棒在手中转动,摩挲着青石罐发出「兹兹」声响。
宁嫣小手忙活着,脑海中浮现京外舅母慈和秀气的脸庞。
她自幼在乡庄舅父家生长,母亲去世前十分忙碌,只能将她托养在舅母膝下。
舅母母家败落之前是开医馆的,她闲来无事,会整日缠着舅母背医书、采草药。
这桩傍身技艺,她入宁府后也不曾落下。在宁府跟着宁姝、宁婧入书塾识字没几日,便包揽了府中大半的医书。
以至于前世十多岁的年纪,她便可以趁人不备时拿捏老夫人的小灾小病。
想到这里,宁嫣又有些许丧气。
她到底只通些调理之道,前世豆蔻之龄开始,为在皇城世族中打出名声,琴棋书画,绣工词赋,无一不要花费功夫。
若当时挪些时间寻个师父,深研医道多好。说不定眼下萧南烛的身子,她也能照料一番。
宁嫣长睫微垂,正轻声喟叹,忽而窗棂外传来两道石子叩窗声。
她心神收敛,朝外瞧了一眼,迅速将捣罐等物挪放至不起眼的角落。
不知来者是谁?朱砂明明在外面躺着,为何不叫?
这条傻狗!
宁嫣拨开门闩,屋门轻敞,百香居中草木安然,全无人影。
倒是院门外,一道胖婆子的身影踏过石子路,缓缓行来。
宁嫣认得此人,她是大小姐的贴身奶娘,在宁姝身前很有体面。
奶娘远远见着宁嫣开门,忙加快步子走过来。
她两手托着一张红木锦屉,屉上熨帖的叠着一件银红衣裳,递与宁嫣道:“三小姐自个儿出来,倒省得我叫门了。”
宁嫣不明所以,微微昂首:“嬷嬷找我有事么?”
“倒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奉大小姐之令来为您送件体面衣裳。”
“昨个儿寿宴回去,大小姐说你这身小袄不错,针脚细密,可惜用料不佳,大小姐心疼你这幼妹,特将几年前剩下的一件小袄赠你!”
宁嫣眸光剔透,只得懵懂接过:“大姐姐真是有心了。”
奶娘垂眼瞥她,面上扯着常年不散的笑容,只鼻尖哼了一声,略显轻蔑。
“这件冬衣是夫人前些年在明绣坊为大小姐量身定制,正巧是你喜欢的颜色,可爱惜着点吧。”
明绣坊?
可知这间京城第一秀坊的东家,十年后是她最要好的朋友,京中什么时兴的头面衣裳不是先紧着她挑?
宁嫣暗暗好笑,单手托着厚重的锦屉,另一手拂过银红小袄柔软的白狐毛领,心中却颇为纳闷。
她前世与宁姝也不甚对付。尤其她及笄之后,风头直压宁姝,被誉为京城第一美人。
宁姝端着嫡出的架子,明里暗里给她使过不少绊子。
当时若非顾念着京城世族圈里传言四殿下心仪宁姝,她又一贯怵萧南烛。否则早将宁姝收拾的如宁婧一般老实了。
只是今生她与宁姝尚无交集,何故拿件旧衣裳来作贱她?
宁嫣面上不动声色,眉眼笑如弯月,软软道谢。
“行罢,那我便先走了。”
奶娘懒得多说,四下里瞥了眼百香居萧索的院落,自袖口抖出一条素帕揉了揉鼻头,利落转身离开。
百香居外不远处,正有几名粗使婆子懒懒清扫亭台中堆积的腐叶。
见奶娘出来,众人有意上前露个脸、搭两句好话。
谁知还没开口,奶娘一个没走稳,忽地身子歪斜,猛倒了下去。
她左脚被什么扯住似的,不知怎么就踩上右脚,胖硕的臂膀重重张开,口中「哎呦」一声,脸贴着石坛中的泥地狠狠栽下去,瞬间没了声息。
众人拄着扫帚简直惊呆了,就见奶娘螃蟹似的趴在土里,额角抵着石块,冒出一大滩浓稠血迹来。
“血、血、血!救命啊,大小姐奶妈子快不行啦!”
声音哗然而起,顿时一片骚乱。
萧南烛负手立在一株常青树下,玄色披风灌着寒风,轻嘲地笑了声,又转道回了百香居。
他神色苍白阴晦,眸底掠过淡淡困恼、甚至类似小心翼翼期待的情绪。
似是一时不晓得,该如何告知宁嫣他的身份?
第2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