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他跌入一片光怪陆离的迷雾。
雾气尽头,有他朝思暮想的宁三姑娘。一袭凤绡红裙,笑容明媚,清艳依旧。
宁嫣站在一方古亭内,纤巧的腰肢凭靠栏杆,团扇懒懒搭在臂弯的流纱披帛上,身前围了一圈故弄姿态的锦衣公子。
萧南烛远远望着,心底压着一股毒火,烈烈燃烧。
而宁嫣灵眸转盼,目光始终在那群公子身上打转。他终于忍不住上前拽走她。可无论如何努力,都走不到她身前。
他们中间永远隔着一层厚厚的白雾。
萧南烛悲哀的合上眼,数年来日以继夜的不甘、蚀骨锥心的妒恨,终究埋葬在迷蒙的雾色里,无可消弭。
若能重来一世该有多好——
从来不是喜欢沉溺往事的人,此刻却饮鸩止渴般做起梦来。
萧南烛望着眼前的蛾绿纱帐出神许久,脑中浑噩之感逐渐褪去,四下打量一番,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陈设清简的小屋内。
清早晨曦透入窗棂,带着一树枫叶的影子在窗绡上来回摇动。
斑驳的光影落入屋内,墙角厚厚的蜘蛛网好似笼了一层金光,空气中浮尘涌动,散发着常年无人居住的阴湿气息。
萧南烛愣了一会儿,瞳仁骤然紧缩,竟从眼前破落的景象里寻到一种久违的熟悉感。
像回到少年落难时,他曾以「小表叔」的身份,混在豫国公宁府里居住的那座小偏院……
当真重来一世了么?
他不及细思,下榻冲出屋子,腰椎与脊骨断裂未愈的痛楚更令他清楚明白,自己绝非做梦。
果真,屋外小院杂乱,清风漪漪,金枫飒飒,恰是他前世少年时最熟悉的寂寞光景。
满地残叶中,前世太子最信任的幕僚疾步走过来,扶着他温声关心,像在哄一个不听话的少年。
萧南烛耳中嗡嗡作响,凝目打量面前的宁文斐,一身矜贵白袍,月眉修眼,气度儒雅,却比印象中年轻许多。
同时他从宁文斐眼中找到自己少时的模样,那张瘦削清稚的面孔令他心头发颤。
“四殿下?萧南烛,您没事吧?”宁文斐抽着嘴角问他,“你脸色很差,伤没养好,先进屋躺着吧。”
“……”萧南烛再度朦朦胧胧恢复意识,已至日中。
他又躺回了床榻上。蛾绿纱帐外,宁文斐正和一名年迈的医者交谈。
“四殿下到底如何了?”
“无碍无碍,老夫看过了,想来最近心情压抑,才一时说了胡话,内伤没什么大问题,脑袋也正常的很。”
宁文斐撩袍坐到桌旁,端着杯盏,轻抿茶水:“那我就安心了,今儿早上他一睁眼冲出屋子,揪着我衣领问我怎么还活着,又问我现在燕明多少年,可把我吓傻了。”
老医者抚须叹息,坐到书案前提笔润墨:“四殿下自幼性子清寡,况且这都半年了,他母妃之死宫里还没个说辞,他在京郊受袭的风波也没过去,你多担待些吧。”
“唉,当初他没着见到母妃最后一面也就罢了,还在榻上躺了小半年,这才勉强能站起来。”
“现下他母妃罪名犹在,他断是不能贸然回宫,二皇子的人怕他没死,满城追杀他,大皇子母族那边也在抓他,他心情如何不低落?”
并无多少波澜的话语传入萧南烛耳中,囊括了他前世少年时不堪的流亡生涯。
他藏于卧榻中的手指紧握成拳,目光逐渐幽冷。
宁文斐轻「啧」一声,搁下茶盏,跟着叹息:“那场宫变,我倒是听太子提过一嘴,这小子当真不容易。”
老医者点点头:“四殿下如今是偷藏在这里养伤,那两位皇子母家可是手眼通天,你当万事小心,别叫他们发现四殿下的踪迹。”
“我先开个方子,回头再让太子府暗卫送两剂宁神的汤药来,再过两个月,四殿下应当就能痊愈了。”
宁文斐轻声应下,又蹙眉疑惑:“对了,您是太子殿下最看重的杏林圣手,四殿下的伤一直是您在照顾吧?您可曾给他开过什么烟草药么?”
老医者目光冷凝,流畅的笔触生生顿住。
宁文斐双手抱胸:“这小子今早晕厥之前,迷迷糊糊的,还想往外面跑,说什么烟啊,我要去找烟啊……听闻吸食烟草有缓解伤痛、清神之效,咱们要不要给他找来?”
“放肆!烟叶不过有些麻痹神经的效果罢了,里面淡巴菰有伤肺之害。若是罂粟提取出来的汁液,则害处更大,逼人上瘾。”
老医者怒容难抑:“且不说四殿下心志坚忍,异于常人!他不过一个十二岁的少年郎,老夫怎可能给他用这等毒药?!你宁文斐堂堂首科状元,竟也能问出这种胡话!”
“就因为这样,所以我想不通他什么意思嘛。”
宁文斐挨骂,讪讪的摸了摸鼻子。
门扉半敞,秋风渗入屋内,鹅绿床纱轻轻飘动,透入一室沁凉。
萧南烛听着他们刻意压低的争辩声,鼓噪的心音终于慢慢沉下来。
唯余「嫣儿」二字辗转胸口,似一簇火苗点燃枯寂的生命。
第5章
豫国公府,南北两端。
南边这厢,萧南烛确定自己重回少年的事实。北边百香居内,宁嫣正无聊的坐在廊檐下打盹。
午后深秋的阳光落入院中,黄澄澄的温暖。
百香居角门处,一座枯败的竹林下,几名躲懒的家丁聚在一起掷骰子赌钱。周边围了一圈男男女女,边玩边吵,争得面红耳赤。
宁嫣胳膊肘撑在膝盖上,两只肉乎乎的小手托着脸颊,无趣的看着他们玩儿。
这种喧闹、杂乱的声音,她前世在这座小院里听了四年,直到十岁那年才懂得反抗。
提及前世,不得不从她讨人嫌的出生讲起。
豫国公宁大老爷与夫人成亲十多年,膝下只有一名嫡长女和一名庶出次女。
老夫人担心宁家香火不继,拼命为儿子张罗妾室。没多久,其中一名莫姨娘有了身孕。
一家人瞬间将希望寄托在这名出身微寒的姨娘身上,千恩万宠,就盼着她生出个男孩儿来。结果十月怀胎、一朝产子,生出来的却是个丫头片子。
老夫人和国公爷大失所望,一腔希冀落空,焉能给妾室好脸色看?国公夫人更是对这妾室早有不满,略施小计,将她和孩子一同赶出国公府。
那会子,妾室莫姨娘尚未出月子,只好颤巍巍的抱着女儿离开京城,跑回自己娘家的乡庄里。
好在娘家人都极心疼她,数年如一日的照顾,并无半分薄待,更将她产下的女儿捧在心肝儿上哄着。
宁嫣想起往事,心头浮起一丝暖意,耳畔家丁、婆子们掷骰子的嘈杂声渐渐远去,取代的是舅舅和外祖父酒酣后的笑声。
她从小在京外村庄成长,来国公府之前,每每问及自己的父族,外祖父和舅舅就会揉着她的头发,笑着哄她:
“嫣儿不怕,国公府那帮混账东西不疼你,舅舅舅娘疼你,他们不娇着你,我们来娇着你!”
“对对,嫣儿表妹在这里,永远都是我们的大小姐……”
若非前段日子,母亲为救一个落水的小男孩,自己葬身河川;
若非前段日子,舅舅砍柴时失足跌下山崖,需要大钱治病……那她绝不会轻易妥协,回到国公府受罪。
她会一直在那个庄子里长大,陪着表哥、表姐劈柴割草,溜猫逗狗,开心无忧。
宁嫣叹了口气,这些伤感的过往,遥远的可追溯至上辈子的童年,却又是她眼下正经历的现在。
上辈子六岁那年,她因为舅舅需要银子治病,被迫答应国公夫人回到国公府里,还答应了替自己从未谋面的嫡长姐出家清修。
然而那年初冬,嫡姐的病突然好了起来。
云游的法师再度路过国公府,警告国公夫人向佛需得诚心,万万不可狸猫换太子。
若动用歪点子逼害旁的姑娘替她女儿出家,那难保她的女儿不被厄运缠身,难得善终。
国公夫人和国公爷吓得半死,连忙歇了心思,又想着法师大人说得「诚心向佛」,便干脆将宁嫣留在了府里。
在国公府里做个庶出小姐,总比在外面做个野丫头强千万倍吧?
他们自以为行了天大的善事,前世的宁嫣却在国公府最偏僻的角落里,苦熬整整四年。
除却第一年萧南烛在国公府的那段日子,颇值得她回味。
其余几年时光,她无人在意,更没人喜欢,只一名侍女陪她熬着日子,还时不时要受奶娘欺凌。
那时的她还小,心中虽有诸般失落,却并无怨恨。
及至四年后,她出落成宁家正儿八经的庶出三小姐,处处沦为两位姐姐的陪衬,这才发现舅舅当初摔落山崖、瘫痪在床的原因……
原来一切都是国公府设计,当初他们去庄子里找宁嫣为大小姐出家清修,被舅舅几扫帚打出了村子。
国公夫人气不过,随手出了一记损招。
在舅舅砍柴时,设法将舅舅推下山崖,逼着舅舅和外祖父一家走投无路,心甘情愿的将宁嫣交到国师府手里……
而宁嫣在豫国公府待了四年,才弄清这段可笑的真相。
于是,十岁的小姑娘偷溜出京城,给病重过世的舅舅磕了个头。回府后,一点一点用着笨拙的法子,收拾过往欺负自己的人。
这一世,断不可如上一世那般再蹉跎几年时光了。
宁嫣眸光细碎,暖烘烘的阳光泼在她玲珑娇小的身体上,像披了一层华丽的锦帛。
小姑娘托着腮帮坐在廊檐下的石阶上,轻轻咬唇,头发丝里都闪着雀跃、兴奋的光芒。
廊檐外秋风萧瑟,对面不远处的枯竹林里,婆子们和小厮们玩牌赌钱的声音越响越大。
宁嫣听到奶娘拍大腿苦叫的声音,脸上皱纹抽动,肥肉紧张的一抖一抖,大概是又输钱了。
其间,和奶娘对赌的一个年轻小厮偷偷看了宁嫣一眼。
宁嫣朝他友善一笑,听着骰子在骰盅里激烈晃动的声响,悄悄朝他比了个数字。
第6章
几日后,萧南烛在豫国公府的偏院中一切安稳,再无异常。
宁文斐悬心数日,见他无恙,这才谈起正事:“小公子,朝堂激流暗涌,豫国公府也不外如是。”
“大夫说,再来两个月你的伤便无大碍,到时咱们再寻机会进国公府办事,一切都来得及的,你别太心急。”
萧南烛卧于床榻,背靠着引枕,淡淡应下:“我有分寸。”
宁文斐不以为然:“豫国公府的阉脏事不比宫里少,你到底年纪小,我说的话,你得上心些!”
“我在宁府的身份有多尴尬,你差不多也是知道的。”
“头两年,我父亲老豫国公去世,我那嫡长兄继承国公爵位,嫡母早看我和我娘亲不顺眼,没多久我娘亲病逝,她开始刁难我。我受不了这份罪,一怒之下和国公府断绝关系,独自跑了。”
提及往事,宁文斐好笑的摇摇头:“好在后来受太子殿下救助,才不至于流落街头,甚至有机会登科及第,入朝为官。”
“眼下我也算衣锦还乡了,带你混进国公府找东西,应该没什么难度,他们不喜欢我,想来也不会过多注意你。”
“我已为你安排好身份,就说你是去年我在蜀地任官时遇到的远房表亲。”
萧南烛空漠的目光落到宁文斐身上。虽然洞悉宁文斐接下来要说的话,却忍不住沿着前世的痕迹又问了一遍:“什么亲戚?国公府的人去查证怎么办?”
“哦,你别担心,我说你是我母族的亲戚,表了两层的外地小表弟,他们对我娘了解甚少,也不可能有兴趣去查你的来历。”
宁文斐面上挂着雅淡的笑容:“相反的,虽说你失踪半年了,圣上却还四处搜寻你的下落,也不知他到底什么心思。”
“总之圣上一刻不死心,二皇子那边就不会放松警惕。万一你活过来指证他们暗杀又嫁祸,那就遭了。”
“所以你换个身份躲在国公府里。反倒安全许多,也方便你查案,就是有一点,若万一你身份被人认出来,咱们可得想好法子脱身。”
萧南烛修长的指节在榻板上轻扣两下,面无表情的颔首。
“不必忧心,我虽为当朝四殿下,却自幼长在京郊行宫,极少在外人面前露脸。这半年又病脱了相,稍稍易容,国公府不可能有人认得我。”
宁文斐应了声「是」,又细细打量萧南烛两眼。
床榻上的黑衣少年凤眸阴鸷,轻轻压着唇角,面色沉静,与往常并无差异。
可不知为何,这两日他总觉得萧南烛一身气度冷似寒冰,竟比以往更为深沉,像埋在冰天雪地中的一场风暴,难以捉摸。
宁文斐困惑着,萧南烛的脸色却不自觉的放柔一些。他微微阖动嘴唇,刚要提宁嫣的事,又将想说的话吞了回去。
他现在还没入宁府,根本不可能认识宁嫣这个人。
别说他,就连宁文斐这段时日都是偷着待在这座小院的,还没有正大光明在宁府露过脸,肯定也不清楚宁嫣的处境……
若冒然让宁文斐想办法关照关照宁嫣,怕是宁文斐又要传信给太子,说他脑子有问题,平白惹出许多风波来。
萧南烛悄悄捏紧被褥,苍白如玉的指骨「咔吧」作响,极力压下心中的焦急。
嫣儿,再等我几天……伤势好转,马上去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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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一天后,宁文斐进宫述职。
萧南烛身边无人看守,便觉身体恢复良好,趁机爬起来易了个容,打算溜去百香居看看宁嫣的状况。
他换了身不起眼的交襟黑衣,灰缎束发。想了想,又以书案朱墨在眼尾点下一颗泪痣,玉面红砂,凤目清沉,恰似前世少年模样。
易容完毕,便赶紧拖着「病愈」的身子,悄悄踏出了院子。
宁府外有一道水渠,自京外护城河贯穿宁府所有的水池、园林,恰好已百香居为出口。
水流浇洗在岸边的卵石上,潺潺而动,一路奔流而去,一如萧南烛此刻心境。
他握拳按住跳动不安的心口,从宁府外围的青檐高墙绕了一大圈,眼看着无人路过,才小心翼翼的跨进角门。
角门虚掩着,门后养着条黄毛猎狗,瘦得两排肋骨外突,却龇牙咧嘴,满眼穷凶极恶的暴悍。
萧南烛熟练的朝猎狗扔了块肉,摸了摸它的脑袋,顺利跨过枯竹林,寻着水流一路来到百香居内。
废弃的百香居颇大,他站在竹林深处,脑海中循着前世少年时的记忆,拼命构想宁嫣小时候的事情。
她可能正被刁恶的奶娘打骂,她可能正缩在墙角抹眼泪,也可能她在屋子里裹着一床单薄的破面被昏昏欲睡。
萧南烛不自觉的紧蹙眉头,心角抽痛,上涌的焦躁与惶恐排山倒海般袭来,压得胸口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