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疲累的歇了口气，单手扶着竹枝往前走，结果一展眼就看到小宁嫣坐在百香居的石阶上吃饭。
阳光从廊檐泼下，轻柔的拂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包裹在一团温暖的光晕里。
那小小的身影似冲破时间的桎梏，从遥远的前世奔袭而来，裹挟着狂风骤雨一路冲入他的眼帘。
萧南烛眸光震颤，眸底化入成年后的绯衣女子，一颦一笑，动人心魄。
倏然，无尽的担忧与惶恐一瞬间消散了。眼前万物、心头万绪，唯有她是真实的，唯有她是鲜活的。
宁嫣不知林间有人，弓着腰，单手扶着放在膝头的大碗，另只小手握着长长的筷箸，时不时夹口米饭送进口中。
那抿着嘴、鼓着腮帮子嚼饭的动作，像极了正在吃草的白胖兔子。
萧南烛远远望着她，小姑娘软糯的脸庞与前世记忆中的模样迅速重合，并无太大差别，只是肥嘟嘟的，更可爱一些罢了。
前世及笄后的宁嫣风华绝代，眉若远山着墨、眸若灵狐摄魄，秀鼻檀唇，一袭红裙翩跹娇媚。
她一举一动皆是艳绝京城，三言两语便能轻易撩拨人心。
不知她是否知道，自己小时候也曾生得这般白白胖胖、人畜无害？
萧南烛心绪将将放松一些，又不安的揪起来。
此刻他还没有入宁府借住，宁嫣应当还在受奶娘和刁奴们的欺负，她吃的是什么？
眼下并非深冬，没有结冰渣的鱼肉和冷饭，那奶娘会不会拿馊掉的东西去薄待她？
秋季寒凉，她身上一件小棉衫，会不会很冷？
萧南烛的思绪越想越精神，身体却极度劳乏，支撑不住。
胸腔病气上涌，他扶着竹枝的手一时没擎住劲儿，险些顺着弯倒的竹枝栽倒地上。
石阶上的宁嫣耳尖一动，立刻偏头扫过来。可惜竹林内枯叶乱飞，不见人影。
宁嫣盯着看了两眼，清凌凌的眸子一转，很快释然，想来是有风路过罢了。
第7章
时至黄昏，天色逐渐幽暗。
萧南烛趁着没人，悄悄赶回宁文斐的小偏院里。宁府外围很大，他走的路太多，激出一身冷汗。
更不妙的，他将将顺着枫树翻进小偏院，就见院中凉亭的美人靠上坐着一道煞白锦衣身影，手里捧着本书，目光凉凉瞅着他。
那身影正是宁文斐，他见萧南烛无恙，心里松了股气，口上忍不住讽刺：
“这小院是几年前微臣母亲去世之地，后来老夫人说此地闹鬼、不干净，便荒废了，再没人来敢过。”
“今日微臣进宫述职，朝会结束以后，臣又入宁府正堂绕了一圈，一回来就见四殿下神秘消失，臣还当真以为亡母显灵，魂魄犹在，看来白欢喜一场了。”
萧南烛瞥了眼宁文斐下拉的嘴角，也知他是在担心自己，便努力维持自己的好脾气：“不必担心，我这不是没事吗。”
“没事？！”
宁文斐拔高声音，一身白衫飘飘的儒士怒气冲冲走过来：“没事你脸色怎么这么白？没事你怎么流这么多汗？！”
“萧南烛、四殿下，你还当自己是以前行宫里轻功绝佳的武学奇才啊？你是不是疯了？还敢翻墙回来！外面出什么大事，值得你这么拼？你出去找谁了？”
“我有分寸。”萧南烛有些不耐的敛眉，前世今生两辈子，他已经许多年不曾受人教训。
少年浓黑的眼睫在脸上打下一排阴影，掩去眸中暗光：“况且摔碎的骨头不真正走起来，怎能算接好了。”
宁文斐待要再骂，又不忍心起来。
萧南烛日子也不好过，好端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郎，明明有着大好前程，却一朝丧母丧武，被人踩碎了所有的骄傲，瘫在榻上足足半年。
几日来，这少年脸上气色越发冷沉了，还是少说他为妙。
见宁文斐神色缓和下来，萧南烛眸光暗闪，缓声试探：“斐大哥，你方才说朝会结束，你去了豫国公府？”
“是啊，我在蜀地任职一年多了，这趟回来述职，自然得进宁府走一趟，过两个月送你进府里找东西，也显得顺理成章些。”宁文斐语气犹有些不悦。
萧南烛负起手，眸光微闪：“我适才出去转了一圈，贴着宁府的墙角听到宁府新来了个小姑娘……说是豫国公的小庶女，如此她也算是你的亲侄女了？”
“对啊，那又怎样？”
“听说她日子过得很不好，经常被奶娘欺凌刁难，你，要不留意一下？”
宁文斐再度诧异起来，他知萧南烛一直有悲天悯人的心肠，只是平日沉默寡言、不善表露罢了。
尤其是半年前被二皇子母族势力万箭穿身、滚落悬崖，一身骨骸内脏严重挫伤……
总之打那以后，他脾气就非常容易暴怒，小小年纪满脸丧相，浑身上下一股阴戾之气。没想到，他会没来由的关心一个小丫头？
但宁文斐也没有往深了想，萧南烛的话令他想起今日在宁府看到的一桩趣事。
他稀奇道：“你说起奶娘，我也记起今日午时在宁府听到的一些闲话。那些仆妇婆子议论纷纷，说什么三小姐的奶娘被人打残了？”
萧南烛眉梢微动，是的，嫣儿上面有两个姐姐，一嫡一庶，她是排行老三。
“那奶娘好赌，前些日子一直和一群家丁聚在什么百香居赌钱，结果输给一个小厮不少银子，输不起就想赖账，硬就说那小厮出千。”
“可那小厮也不是省油的灯，哪能愿意？”
“他在京城几个大赌坊都欠了债，这两日就指着奶娘那些银子去赌坊还债，见奶娘赖账、还污蔑自己，一时气不过，就揍了奶娘一顿！”
“许是不小心下了重手，那奶娘脊骨断裂，直接叫他给打残了，说是下半辈子都得在榻上躺着……”
“然后呢？”萧南烛锐眸微眯，语气深冷。
“然后那打人的小厮也被府里逮了啊，说是交给人牙子发卖了。”
“最有意思的啊，那小厮在掌事管家面前痛哭，说自己本来没想赌，是三小姐跟他说敢赌就有钱赚！”
“那小厮还说自己这段日子能赢钱，都是三小姐在暗中指挥。”
宁文斐没有留意萧南烛凝重的脸色，摇头啧啧笑着：“你说可不可笑，那三小姐也才是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吧。”
第8章
暮色四合，宁府南角偏院中。
萧南烛坐在榻上打坐静气，这几日他心中隐隐不安，关于「奶娘被打残这」一事，显然脱离了他所熟悉的故事轨迹。
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午夜梦回，那些令他冷汗涔涔、辗转痛心的的未来之事，都只是他这半年来的一场虚梦？
未来十年后，朝堂不曾失衡，边境不曾大乱；
太子三哥与宁文斐等人不会被困死牢，一身儒士傲骨埋葬火海。
他的嫣儿更不会受夺嫡牵连，在钧台暗狱内自刎身亡。
但有些事情又确实和他想象中的一样，譬如此刻他素昧谋面的小嫣儿，的确住在百香居里受苦。
萧南烛缓缓睁眼，眉目一冽，眸若寒星。
他翻身下榻，抬手吹响一声清哨，一只小白鸽扑翅飞来，堪堪停住楹窗上睁着黑豆似的大眼睛望他。
萧南烛已在书案上摊纸给太子写信，落笔爽利干脆，力透纸背，彰显着早日入豫国公府办事的决心。
既然许多事情不可控，那便早做打算吧。
另一边，自述职之后，就被圣上调到户部任职的宁文斐得到消息，自然一百个不愿意。
可萧南烛硬说自己身体已无大碍，他也没办法阻止。
次日深秋午后，趁着日色最盛的时候，他领着萧南烛进豫国公府了。
豫国公宁家乃勋贵大族，当家做主的国公爷与老妇人，实在不欢迎宁文斐这个庶子。只是瞧着宁文斐前程不错，才装着表面的和气，不愿撕破脸皮。
至于宁文斐带回来的那个小少年，什么娘家的远房表弟「何大壮」，更不会有人多加在意。
豫国公和老夫人为了表现对宁文斐的不喜，甚至没见何大壮一面。
于是萧南烛顶着「何大壮」的身份，轻轻巧巧入住了豫国公府的一间厢房。
唯一对此事感到惊讶的，只有百香居的宁嫣。
她记得很清楚，前世大壮小表叔是在这一年深冬进府的，最起码还有两个月。
那时候小表叔一进府，有两名鄙恶家丁指着他说他是孱弱小白脸，说他小小年纪跟着宁文斐，指不定是宁文斐养的……
那两名家丁口吐秽言，话还没说完，小表叔面无表情的回头，扬起手一把掐住两个家丁的脖子，硬生生将那嘴脏的家丁倒着拖到假山的水池边，按住他们的头就往水里闷。
水漫过脖颈，足有半炷香的功夫，险些将两人活活淹死。
她正巧路过，简直惊呆了。
两名家丁惊恐脱逃之后，她开心的迎上去，拉住少年的黑袖子，努力让声音甜一点，眼睛亮一点：
“大壮小表叔，你好厉害！以后在宁家，嫣儿可以跟着你吗？等我长大了会孝敬你的！”
可惜大壮小表叔不感兴趣，冷冷的垂头瞥她一眼，眼角泪痣红艳艳的像一滴鲜血。
他半句话都没说，抽回袖子，转身就走了。
ꁘ
宁嫣心下不得其解，大壮小表叔当真存在，说明她前世经历的事并非臆想。
可为何他来的时间，与她记忆中大相径庭？
这般想着，她已不自觉的蹬着小短腿跑出百香居。
此刻萧南烛正在宁府的花苑里闲逛，依着他的印象，转过这片花苑，前面再绕三条游廊小道，以及杂役们的下房，就能到宁府最偏远的百香居了。
许是马上要见面，萧南烛心底最深处的惶恐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硬如磐石的坚定。
上辈子少时初见，嫣儿对他印象极好，是他糟蹋了。
他想，等下再见到宁嫣，一定要亲口告诉宁嫣，你以后可以跟着小叔，小叔会保护你。
往后不论是在宁府、抑或整座皇城、整个大燕朝，只要他在，断不会再让人来欺负她。
她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这辈子一定要让她开开心心长大。
她会比宁府嫡出的大小姐过得更风光，以后也不用那么辛苦的去算计谁、提防谁，她可以安然无忧的成长，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萧南烛思绪飞转，眸光转盼间，前方山池尽头，一处攀着花蔓的山石下，走出一道小小的女孩身影。
小姑娘眉眼娇俏，穿着一身赤红绣金色蝴蝶的棉裙，不是上好的布料，走路时两条小胳膊中间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一头乌发用红绳在头顶扎了两个小揪揪，走路时一颠一颠的，步履轻盈欢快，像一只蹦蹦跳跳的兔子落入他的眼眸。
隔世再望，女孩儿眼神依稀灵动，萧南烛呼吸一滞，脚步蓦地顿住了。
宁嫣亦发现了萧南烛，掩去眸中深意，嘴角笑容愈浓，忍不住加快步伐走到萧南烛身边。
在她眼里，面前的萧南烛与她记忆中的少年模样如出一辙。
乌发如墨，肤白如雪，眼角点着艳烈的丹砂血痣。整个人消瘦高挑，神情清寒肃穆，一身玄色长衫，立在阳光下也显得如覆冰雪。
只是他略微瘦了一点，看上去更加虚弱一些。
宁嫣没管那么多，蹦蹦跳跳跑到他身前，昂着小脸，声音软软糯糯：“我叫嫣儿，你是谁呀？”
萧南烛额畔神经正如针扎似的疼，听到宁嫣的声音，虚晃的意识逐渐清明起来。
眼下明明是深秋十月，她一开口，却好似万物归夏，花园中一切枯败的花草都鲜活过来了。
“我叫……何大壮，是你三叔宁文斐的表弟，你可以叫我小表叔。”
萧南烛语气艰涩，就见宁嫣脸颊边浮起两个小梨涡，笑容纯粹又温软：
“你就是大壮小表叔嘛！我刚才听府里的侍女说过你，你长得真好看！”
宁嫣说完，眼睛转了一溜圈，竟有些后悔。
上辈子初见，她懵懂无礼，也是这般热情来着，结果人家理都没理她。
他性子冷清，应是不喜欢太闹腾的人吧？
萧南烛却蹲下身来，平视着她，脸色逐渐柔缓，声音平和含笑：“你也很好看。”
宁嫣：“？？”
这辈子的少年小表叔这么好说话的吗？不应该吧。
宁嫣心里暗暗狐疑，面上不动声色，肉嘟嘟的小脸上洋溢着热烈的笑容，眼睛弯弯的，似揉碎了漫天的日光。
萧南烛望着她清澈明媚的笑容，心内愈发温暖平静。如果前世一切正常，嫣儿就该是这样阳光、娇美的女孩子。
宁嫣循着前世的初遇，拉了拉他的衣袖，歪头笑道：“大壮小表叔，那以后我可以跟着你玩儿吗？”
“当然可以，以后小表叔会护着你，绝对不会再让任何人来欺负你。”
宁嫣没反应过来他怎知自己受了欺负，只甜甜笑道：“小表叔你人真好，可是我平日话多，很吵的。”
萧南烛声音清冽，全然不见冷郁之气：“小孩子话多很正常，小表叔愿意陪你解闷。”
宁嫣眸光轻闪，偏了偏头：“可是我还很调皮，尤其喜欢爬树。”
“没关系，以后小表叔可以带着你一起爬。”
宁嫣听着他忍俊不禁的笑音，蔫蔫续道：“可是我比较笨，府里的人都不太喜欢我，你会讨厌我吗？”
话落，萧南烛神色微顿，眼底闪过一丝痛意，凉薄的唇线抿起微笑：“不会的，是他们的问题，嫣儿很聪慧。”
宁嫣：“……”
她愈发觉得不对劲，面上只好继续软声玩笑着：“可是万一以后我不孝敬你怎么办？”
萧南烛嘴角微抽，背脊挺直一些，伸手理了理她打皱的赤红袖摆。
宁嫣正满心等着他怎样回复，一望他的眸子，不经意的跌进那片深邃的幽湖里。
她惊讶于他眸中乍现的温柔，甚至还从他声音中听出丝毫不加掩饰的宠溺：
“小叔不需要嫣儿的孝敬，嫣儿现在太小了，你开开心心长大就好……”
“以后嫣儿什么都不用害怕了，小叔来保护你，好不好？”
第9章
秋景寥落，宁嫣站在花苑里，怔怔望着身前半蹲的萧南烛。
少年面如雪玉，神情温柔，说话的声音清淡而郑重，似许诺一般。
宁嫣恍惚觉得萧南烛也带着前世的记忆，心头一激灵，很快将这念头抹去。
且不说她在坟茔下见到的萧南烛是不是臆想，那副病态、决绝的模样，以及他十几年里玄铠持剑、躁郁冷漠的性子，绝对不可能说出眼下这番话。
兴许是她眼下装得可爱，不似上辈子小时候那般烦人？所以他态度好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