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少年时,母妃去世前,他居住的行宫里时常有野猫野狗流窜。他抽空会喂养它们,也曾给每只猫狗定过名字。
后来寄信送往宫中,母妃每每看见他取的名字,都迫不及待的回信笑话他:若是猫狗懂人言,定是要跳起来骂你了。
忆及往事,萧南烛眸中浮现些脉脉笑意,周身气度褪去修罗般阴翳的棱角,美得全无攻击性。
墨发如瀑,束着白绢;
眼角红痣艳烈,衬着肌肤病态的苍白,像个脱世出尘的小神仙。
宁嫣皱眉,又是花苑初见时奇怪的感觉。见他脾气好的时候,竟忍不住想扒拉他的底线。
莫名的很想瞧瞧这样清风明月般的公子,长大以后会不会像前世那样躁郁不堪?
漆眸中淬着鲜血,腰间扣着一柄长剑,单单一个眼神便如杀神临世,令人避之不及?
不敢再深想,宁嫣将前世那个玄衫冷戾的四皇子赶出脑海,出言鼓励:“要不小叔给这狗狗起个名吧?”
萧南烛见她神情期待,想了想道:“那就叫大白吧,它是白的。”
宁嫣蹙眉,托腮的手拄到下巴上:“听着还不错,可它是公的,要不唤一个试试?”
萧南烛眉川微动,目光在大白狗身上逡巡一圈,慢慢落到六岁的宁嫣身上:“你怎知它是公的?”
“……”宁嫣懵怔,对上他探究的眸光,偏头笑过:“我之前有个奶娘,奶娘随口说的,具体从哪看出是公的,我就不晓得了。”
萧南烛没多想,便道:“那就叫它「瘦瘦」吧,你看它这么瘦。”
宁嫣噗嗤一声笑出来,乐不可支的看着他:“何大壮的名字是你自己想的么?”
萧南烛抿唇,眼角泪痣迎着日光,盛烈如血。
宁嫣抬首看他片刻,懒懒的弯下腰,小脑袋枕到膝盖上:“小表叔,不如咱们叫它朱砂吧?”
萧南烛不知何意,见她欢喜,便干脆应下:“好,听嫣儿的。”
日色明媚,深秋清风漪漪而过。萧条已久的百香居如置初春,竹叶如蝶般落于二人身侧。
宁嫣望着身畔小公子,心中纳闷不解的情绪突如清风过境般,一瞬间消弭殆尽。
既然已经重来一世,又何必纠结前世因果?前生萧南烛在她死后的行径,再深思又有什么用?
不如将感激投于眼前之人身上,这才是值得她注意的。
往后无论是萧南烛,还是阿念,又或是这只即将被宁婧毒死的大白狗,她都会尽己所能,好生护着的。
第13章
宁府家大业大,府中闲置的宅院许多,更有无数亭台楼榭,精雅华美,各有风致。
此次临近老夫人六十大寿,豫国公为作孝子,不嫌奢侈铺张,硬要大办。
老夫人心中欢喜,吩咐家宴的地点安排在花苑附近的琉璃榭,以此提前庆贺。
虽值深秋晚间,花苑内百花凋亡,夜景苍凉。
但琉璃榭周围银杏飒飒,树枝与榭台之间以红绳牵引,系着上百风灯,灿若明河流淌。
灯光曛暖,映得琉璃榭内金碧辉煌,众人心境也跟着明畅起来。
宁嫣被两名侍婢搀到宴厅时,就见一圈锦衣男女围着老夫人,或站或坐,喧腾且喜气。
老夫人端坐正中,怀里搂着宁婧,因常年卧病在榻,她的笑容有些吃力,眼角皱纹不停的抖动。
豫国公、国公夫人舒氏陪侍在一旁,身着赤色锦衣常服,面上端着得体的笑容,正和宁文斐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宁嫣扫视一圈,没寻到萧南烛的身影,莫名有些诧异。
白日里,萧南烛在百香居喂完狗后,提醒她晚上宁府阖家家宴,必定会有人来请她,还要她小心赴宴。
结果她都来了,他反倒没影儿。
莫不是豫国公为了甩脸子给宁文斐看,没拿萧南烛当回事?
“三小姐,愣着做甚?还不过去!”
宁嫣顿步沉思,身后侍婢往她背上推了一把,不咸不淡的责备:“你进府以后,也不自个儿去拜见拜见祖母,还不警醒点,快过去和祖母问个安。”
宁嫣回身甜甜应了声「是」,迈着小腿走进琉璃榭。
两名侍婢跌进她明灿灿的眸子,对视一眼,赶忙跟上去:“夫人、老夫人,咱们把三小姐领过来了。”
榭台众人望过来,只见一个雪雕玉琢的小团子缓步而来,一袭交襟红衫,眉眼清澈,嘴角笑意柔婉甜美。
一路虔诚的目不斜视,走到老夫人身前才堪堪停步,注目片刻,似是确认了老夫人的身份,俯身跪拜:“孙女嫣儿,问祖母安好,祝祖母福寿双全。”
小姑娘声音甜软可人,远胜鹂鸟清啼。
宁文斐率先摸了摸下巴,饶有些兴味的打量小女孩。萧南烛最近拐弯抹角提醒他多帮衬的小侄女,就是她啊?
老夫人与豫国公也呆了一瞬,见她额头伏地,无人允声便不起来的模子,连忙搀她:“地上凉,起来再说。”
宁嫣乖巧站起来,扬起小脸,近距离观摩了老夫人的脸色,嘴角笑意不减,语气则怯生生的懵懂:
“方才引路的姐姐说我该早些去拜见您,嫣儿也这样想的,只是奶娘不许,说您不想见我……”
“祖母,好祖母,是嫣儿做错什么了吗?”小姑娘越说,声音越低落,惹人生怜。
老夫人闻言,与国公爷、国公夫人舒氏对视一眼,俱有些愣怔。
没想这小姑娘自襁褓里离开国公府,竟还能生得这样讨喜懂事?
舒氏雍容一笑,亲自掸了掸她膝头的灰尘,慈声道:“小嫣儿莫闹,祖母近来身子不适,暂时没空见你罢了。”
宁嫣两腮微红,精巧的面容上犹带失落:“是么?奶娘还说府里没人喜欢我。若不是为了应付国公爷,国公夫人就将我扔去后院和祖母一起吃斋念佛了……”
“请问国公爷是在哪里?我也是他的女儿,我可不可以告诉他,我想和祖母一起吃斋念佛!只要陪在祖母身边,做什么都好!”
舒氏手一顿,便觉周边几道视线不善的凝到她身上,心中又恨又悔。
这死小孩什么都不懂!短短一句话却害她将国公爷和老夫人都得罪了。
早知如此,就不将这死小孩搁在偏院不管了,应当带她好好认一遍人的。
舒氏压下心绪,对着小姑娘清透的眼神扯了扯嘴角:“我便是国公夫人、你的嫡母,旁边这位是你父亲国公爷,那位是你三叔,怎么你独独认出祖母,就认不出我们来?”
国公爷早不悦地沉下眼,闻言负起手,严声打断:“够了!嫣儿,你且坐下吧。”
宁嫣瞥了眼中年男子拧眉的神情,怯怯应了声「是」,心中暗暗好笑。
她这位父亲怯懦惧妻,尤其惧怕妻子母家的权势,却又自诩多情,见不得女人耍手段、拈酸吃醋,只能在小事上拿捏妻子。
“行了,三丫头啊,你坐到祖母身边来。”老夫人也不虞的瞥了眼国公夫人。
宁嫣露出受宠若惊的甜笑,顺势坐到老夫人身边。
宁婧歪在老夫人怀里,见众人注意力皆停在宁嫣身上,稍稍哼唧一声:“三妹妹来了,你的狗怎么办?”
宁嫣不做应答,只朝宁婧笑了笑,眼睫扑闪扑闪宛若春蝶,格外漂亮。
上辈子这场家宴,她也曾赴宴。
宁文斐不在,府中至亲念着她即将为大小姐宁姝出家作姑子,倒也不曾为难她,只是全无存在感。
这一次,宁婧恶人先告状,她怕是要挨众人两句教训了。毕竟府中女孩儿,老夫人、国公爷真正看得上眼的,也就只有大小姐宁姝。
即便喜欢她生得可人,也不可能真正护着她。
宁嫣呼了口气,目光一瞟,忽见榭台外灯火幽暗处,缓缓走近两道剪影。
萧南烛面如苍玉,神情萧索,一身玄衣阔步而来。
他身后还跟着一名白裙少女,面容姝丽,发戴珠钗,额点花钿,腰间翠色宫绦下垂着两块碎玉环,叮当作响。
一路袅娜行来,虽眉眼尚未长开,仍可窥得成年后的风姿绰约。
二人前后踏进琉璃榭,檐角风灯轻轻拂动,暖光柔柔落在他们身上,头发丝里浸着细碎的光芒,似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卷。
宁嫣端望着,那是她的嫡长姐宁姝。
她忍不住托腮喟叹,他们真的像极了一对门当户对、且自幼交好的青梅竹马。
第14章
豫国公府的琉璃榭内,帘幔飘飞,灯火辉煌。
萧南烛与宁姝迎着满室目光,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宁嫣感叹两句青梅竹马,脑海中不合时宜的想起前世钧台暗狱的画面。
这位豫国公最宠爱的嫡长女、当朝大皇子心仪的表妹、传言中令四皇子萧南烛动心不已的矜贵小姐。
褪去层层骄傲,枯坐在牢房里,面目灰败,哭得梨花带雨。
最离谱的,四皇子萧南烛劫狱后,只抱着她的尸体跑了,竟把宁姝丢下不管,想来宁姝和豫国公的结局都是不好的。
宁嫣暗暗出神,一旁的国公夫人舒氏已经迎上去,语气柔柔嗔怪:“姝儿,你们怎么一块来了?身子好些了么?怎么没个侍女陪着,冷不冷?”
萧南烛与舒氏擦身而过,率先冷声:“并非一起过来,沿途遇上罢了。”
宁嫣诧异挑眉。
宁姝也不明所以的瞧了萧南烛一眼:“娘亲,这位公子是谁啊?”
路上她出言搭话,他居然都不理她。
宁文斐咳了声,起身拉过萧南烛,谨慎的朝豫国公介绍:“大哥,这是我母家的小表弟,何大壮。”
豫国公打量萧南烛两眼,只觉少年形貌昳丽出众,未有其他异常,便笑着向众人招呼:“行了,天色不早,诸位落座吧。”
“今晚就当提前庆贺母亲长寿安康,也当为三弟你接风洗尘了。”
宁文斐笑应下,众人纷纷归座,一时宴席热闹和美。
萧南烛朝宁嫣看了两眼,一圈罗衣侍婢有条不紊的传送菜肴,将他视线挡了个严实。
宁嫣则望着自己碎步姗姗的长姐,她一靠近,老夫人将宁婧踢出怀抱,爱怜的将她搂进怀里:“姝儿,近来身子可好些,外面风大,何必跑这一趟?”
“今日父亲为祖母设宴,姝儿怎可不来。”宁姝柔柔微笑,未至豆蔻之龄,声音带着丝丝缕缕的婉转之意。
她虚虚靠在老夫人怀里,发间金钗流苏摇动,一身霜白流纱锦裙,如珠如玉,又似天上圆月般清澈。即便脸色病弱,也丝毫不掩美感。
宁嫣打量着长姐,身边忽而响起一声轻哼:“你看什么?祖母只喜欢我和大姐姐,你这样的小丫头,这辈子都没戏!”
是被挤到她身边坐下的宁婧,小声嘀咕着瞪她。
宁嫣懒得惹事,淡淡挪开目光,就见对面年轻的状元郎宁文斐站起身,对着国公爷道:“大哥,三弟敬你一杯。”
国公爷挥手屏退侍从,跟着举起酒盅,笑声沉稳:“三弟客气,你去年登科之后,就被圣上外调蜀地任职,今夜大哥特地吩咐府中老人做了你爱吃的酒菜,快些尝尝吧。”
宁文斐眉眼清润,仰头一饮而尽:“当年不懂事,贸然离府,如今回来还带着亲戚叨扰,大哥莫怪。”
舒氏为老夫人布了菜,温和笑道:“三弟可别这样拘束,听说蜀地艰险,想来你这一年多也很辛苦,好不容易回来了,且安心住着吧,这也是你的家。”
宁文斐点头,眉眼含笑:“蜀地风光确实不如京都,子砚谢过大嫂关心。”
国公爷夹了块蟹肉,轻轻看他一眼:“三弟可去户部任职了么?我大燕立朝三百余年,可没出过你这么年轻的侍郎,圣上厚爱,还劳你往后提携着咱们国公府。”
话毕,又是一道敬酒之仪。
宁嫣瞧着他们你来我往,忍不住埋头轻笑。
据她前世所知,宁文斐是太子、即三皇子麾下重臣。
豫国公府则站在大皇子这边,因他夫人舒氏的亲姐姐是宫中舒妃,并抚育大皇子,在宫中极有地位。
其母族晋国公府舒家,更是京中如日中天的实权大族。
二人分属不同阵营,且因嫡庶之别积怨多年,却装着表面交好,推杯换盏,努力掩饰笑脸下的算盘。
她以前不懂,而今再旁观一遍,反倒看得明白。
这些世家豪门的兴衰,与黎民百姓没关系,与苍生福祉没关系,只要想办法抱住当权者的裤腿,就能得以延续。
可惜他们抱错了腿,算盘必定落空。
前世她死前,朝中风雨飘摇。
大皇子一党早早被太子拔除,豫国公失了倚仗,倒戈转向二皇子。
二皇子性情乖戾,得势后疯魔般斩杀太子亲信,又记恨豫国公曾为大皇子效力,便将宁府上下治罪,以示威信。
再后来,二皇子失德,又被五皇子螳螂捕蝉……不过据她死后所见,五皇子又被四殿下萧南烛给杀了……
皇室内乱,就是如此精彩。
宁嫣暗暗咋舌,忽而迎面对上萧南烛的目光。满室华光映照少年身上,抹去苍寒料峭之感,温暖静谧恍如画卷。
他见宁嫣望过来,轻轻扬起唇线,更是笑意朗朗,惹人沉醉。
宁婧注视到二人的小动作,气得不行,搁筷道:“三妹妹是想去小表叔那边坐么?”
纱帘轻动,桌上一圈人望过来。
宁嫣口中嚼着细嫩的鸡丝肉,还未回话,宁婧已经朝老夫探出身子:“祖母,三妹和那位小表叔是朋友,先前疯狗咬我,就是他们干的!”
“就是他们两个人,一起欺负我!”
舒氏瞥过宁文斐身边的小公子,瞪了眼宁婧,斥责她住嘴。
老夫人却哼了声,单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拍在宁姝背上,沉着脸重重道:“到底是庶出的事多,不懂长幼尊卑!”
一语既出,桌面陷入死寂。
老夫人压着细纹横生的嘴唇,继续教训:“二丫头,这是你说是非的场合吗?有委屈不能宴后再提?”
“还有你,三丫头,你才回府多久,仗着年纪小,竟也生出这种事端来!那奶娘涉赌被打残,家丁一个劲儿说是你教唆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
宁婧脸色一白,差点被吓哭。
宁嫣也觉得老夫人这火气来得太快,正思量着应对,就见老夫人斜眼瞅向对面的宁文斐:“到底是姨娘生的,半点规矩都不懂!”
哦,懂了,这是暗中挤兑宁文斐呢。
宁姝软软起身,为老夫人顺了口气,轻蹙着细眉:“祖母,您积咳数月,太医说不宜动怒,妹妹们偶尔不懂事,求您别怪她们。”
国公爷嘴角微抽,朝舒氏递了个眼神,舒氏立刻起身伺候:“母亲,先别说了,儿媳为您斟盏清茶顺顺气吧。”
“三弟啊,小孩子顽皮,你别在意,快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