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爷话未说完,一直静坐的萧南烛冷笑:“我觉得老夫人说的很有道理,嫡庶有别,长幼有序,国朝家事,莫不如此。”
众人再度愣住,宁嫣迷惑的望向萧南烛,少年眼尾红痣烈烈,嘴角衔着一抹与方才截然不同的笑。
老夫人与宁姝也打量过去,愈发觉得萧南烛眉目不凡,声音也出奇好听,如松如竹,当真是个极俊的少年郎。
只可惜是宁文斐那头的穷亲戚,老夫人鄙夷哼了声,随意应下:“小公子说的是。”
萧南烛指节扣在桌面,声音从容:“就好比,国公夫人母家外甥、当朝大皇子,明明他是长是贤,却因嫡庶之差,至今没能荣登太子之位。”
“就……当真可惜。”
琉璃榭外夜风骤起,银杏飘飞,轻纱缭缭。
少年又轻又淡的嗓音好似一块沉闷石头,砸入波涛暗涌的河面。
国公爷拧眉片刻,将目光转到宁文斐身上,眼底滑过一丝冷意。
一个毛头小子哪能懂这些,必定是宁文斐授意让他说的。
宁文斐想借这小子的嘴嘲讽他见风使舵,与大皇子同流合污,借此羞辱他!
宁文斐迎着国公爷幽幽的目光,肩膀耸动,面上强扯着低眉顺眼的笑容,心下则暗憷不已,恨不得咬牙提醒:“四殿下闭嘴。”
老夫人脸色亦是不好,讪讪的瞄了眼豫国公。
他们宁府世袭「豫国公」尊号,却无实权,国公爷都是靠着大皇子一脉,才得以在朝中谋个好官职。
忽然扯出这番话来,岂不是对大皇子不敬?
雍容华贵的舒氏更不必提了,大皇子是她亲外甥,她看不懂几人的弯弯道子,却实打实觉得老夫人在作践自己母族。
这老婆子贯爱拿乔,平日责她生不下男丁传宗接代,又明里暗里说她善妒,不准国公爷纳妾。
现在还骂上她母家晋国公府了?
老东西也不睁大眼瞧瞧,宁家借着谁的势,才走到今天?!
檐角风灯轻摇,一股凉风涌入榭台。
宁嫣扫过众人各怀鬼胎的面容,后背微凉,不禁打了个寒噤。
萧南烛见她抱起胳膊,细瘦的小身板缩了一缩,猜她是冷了。
于是朝守在榭台外的侍女招手,暗暗吩咐侍女去拿件御风的小毯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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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茬揭过去,一顿晚宴别别扭扭的结束,宁文斐恨不得骂死萧南烛。
“你晚上发什么疯?”
他单手拍在桌上,又担心隔墙有耳,只得压着话声:“你看不出我和大哥套近乎么?你胡乱打什么岔,还敢提到大皇子身上,你是生怕他们不怀疑你么?”
萧南烛坐在桌边,轻抿茶水:“无碍,豫国公若有那么聪明,我就不可能在南角偏院偷住了那么久,还没被发现。”
宁文斐「唉」了声,急躁的撩袍坐下。
萧南烛望着罩灯上黄澄澄的暖光,目光掠过一缕快意,突然问:“要是直接把宁家人杀光,事情会不会简单许多?”
宁文斐正灌了口茶,闻言「噗」地一声喷出来:“你说什么?”
萧南烛望着他脸上惊骇之色,认真道:“弄桩意外出来,不会打草惊蛇,今夜这里的人全死了,最多大理寺查一个月,晋国公府必定出面按下此事,咱们找证据也会容易许多。”
宁文斐眼皮沉沉一跳,少年阴鸷残忍的眸色莫名令他恐惧。
他压下不适之感,警告道:“别胡说,宁家人怎样我不关心。可这里到底是我父亲的基业,殿下不可胡来。”
萧南烛把玩着青瓷杯盏,玄袖外手腕青筋微凸,指尖泛出冰玉似的冷白。
宁文斐以为这小子没听进去,严声道:“你别胡来,你现在病没好,你做不到的……”
“对了,宁家还有个小姑娘,那个三小姐,你前些日子还提醒我她很可怜。难不成你要她无家可归么,还是要将她一起杀了?”
萧南烛陡然抬眼,锐眸清寒,声线喑哑:“不是,在我心里,她不是宁家人。”
她永远,不会无家可归。
第15章
晚宴告终,两名侍婢送宁嫣回到百香居。
百香居内黑乎乎的,空无一人,像从宁府割离的一块小天地。
“两位姐姐,我到啦,你们不用担心的,我自己进去。”宁嫣小脸上始终挂着清清甜甜的笑容。
侍婢们的心也不是铁打的,又见她生得可人,忍不住揉揉她的小脑袋:
“三姑娘,奶娘残了以后,你白日无人照顾,晚上也是一个人睡么?”
宁嫣糯米团子似的点头,满眼灼灼光亮,似乎觉得这是很平常的事。
侍婢们相视一眼,复杂的叹息:“那三姑娘先进去歇息,有空自己去老夫人房里亲近亲近,她才会照顾你,明白么?”
宁嫣应下,踩过细碎的枯草,欢欢喜喜往院子里走。
两名侍婢转身,甩着帕子抱怨:“这大夫人也忒狠了!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罢了,有必要这般对待么?怪不得咱们老夫人不待见她。”
另一人应和:“是啊,听说这姑娘的母亲,是为了救一个落水小孩死掉的,她在天有灵若见到自家女儿被别人这么糟践,该有多难过。”
“唉,大夫人平日和声和气的,没想到这么毒!咱们明儿把这事报给老夫人吧,老夫人定会派丫头来陪这三小姐的。”
另一名侍婢咂嘴:“难说,你忘了这小姑娘为何进府啦?说不定这几日就要被当做大小姐替身送去寺庙了,还找什么丫头伺候?!”
“说的也是,反正咱们明儿提一嘴吧。”
两人声音渐渐低远,提着灯盏消失在百香居外。
宁嫣立于廊檐下目送二人远去,不停地鼓动嘴巴。
今晚不到两个时辰的功夫,她对所有人笑脸相迎,小嘴已经笑得酸麻。
不过好在有些用处,最起码这两个侍女会为她说说好话了……尽管她们的话,老夫人未必会听。
毕竟那老夫人不是省油的灯。据说宁文斐母子当初在她手下过得很惨,宁文斐母亲的小命都折在这座府邸了。
宁嫣揉揉腮帮,回想晚宴上,她顺利坐到老夫人身边,得以近距离观摩老夫人的脸色。
消瘦枯黄,中气不足,一顿饭几乎没动筷子,显然脾胃不顺。
且宁姝说老夫人积咳数月,想来肺脏也不太好。但相较于四年后一脚踏进鬼门关的垂死模样,还是好医治许多。
宁嫣仰面躺到自己的小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眸中蕴着浅浅淡淡的亮光。
这几日,她得想办法弄到药材,稍稍改变些剂量,便能控制老夫人的身体。
她得让这位好祖母主动喜欢上她,方能在国公府得到真正的庇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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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风飒飒,纱幔飘飞。
宁嫣迷迷糊糊睡着,翻了个身,忽而瞥见楹窗外隐隐立着一道黑影子。
宁嫣向来警觉性极好,强逼着自己眨眨眼,当即撑着脑袋坐起来:“什么人?”
这个时间段儿,宁家不可能有人闲着来害她。莫非是贼?可附近几条大街尽是达官显贵的府邸,谁这么大胆?
宁嫣思绪稍顿,琢磨出头绪来。八成是宁婧派人来给大白狗下毒了。
上辈子,宁婧那小姑娘几次三番找萧南烛玩儿,此处败兴而归。
有次打听到萧南烛时常喂守门的大白狗,便派身边侍女将大白狗毒死,这还是后来阿念告诉她的。
这一世,萧南烛提早两个月入了府,想来宁婧是打算提早下手了。
宁嫣起身下榻,却听屋外传来一道温煦嗓音:“嫣儿,是小表叔。”
宁嫣微怔,萧南烛续问着:“你睡下了么?”
“没。”宁嫣急忙穿好衣物,跑去开门,十分纳闷他来做什么?
百香居不大,出了寝屋,便是正厅。厅门一开,玄衣少年冷清清的身影映入眼帘,手里还提着一个精巧的食盒。
宁嫣懵住,诧异不已。
萧南烛见她散着头发,便猜自己来得晚了,略略生出些悔意:“晚上宴席,嫣儿几乎没动筷子,小表叔从厨房带了些宵食过来。”
他不说还好,一说宁嫣真饿了。
小肚子咕噜噜两声,食盒内沸腾的香味诱惑她深深吸了口气。
“嫣儿,要尝尝吗?还是睡……”
他话没说完,已被宁嫣拉进屋子。
菜肴热汤一道道摆上桌案,宁嫣两手捧着寿桃包,乐呵呵的看着萧南烛按袖布菜。
萧南烛忙活完,轻瞥她一眼,眼底渗出暖融融的愉悦之色。
小姑娘懒懒坐在桌沿,昏昧的烛光下,墨发闪出碎金色泽,白瓷般的脸蛋镀上一层细腻澄澈的弧光。
她满足的吞咽着包子,两腮鼓鼓,像只贪食的小松鼠,又像只迷迷糊糊打瞌睡的小狐狸。
好想画下来,拿给前世矜贵柔媚的红衣女子看看啊。
宁嫣吃得太噎,垂头咳了一声。
萧南烛回神,连忙斟水递过来:“噎到了吗?先喝口水。”
宁嫣摇头,见他如此贴心,恍惚想到晚宴上他与宁姝一起入席的画面。
她波光潋滟的眸子转了一兜圈,稀奇问道:“小表叔,宁姝姐姐是不是很漂亮?”
萧南烛为她盛汤的手微微一顿,宁嫣眉眼弯弯:“就是着白裙、点花钿的那个姑娘,她是宁家最金贵的女孩儿。”
萧南烛蹙眉,略有些不解:“和她不熟,忽然提这个做什么?”
宁嫣舔舔舌头,也不知从何说起,压下心底的古怪情绪,笑道:“她和你同岁,其实你若喜欢,那现在就是你们青梅竹马最好的时机……”
话未说完,萧南烛蓦然一笑,忍俊不禁的探过手捏捏她的鼻子:“你还知道青梅竹马?谁教你这些的,往后不可胡说。”
宁嫣挑眉,前世有关宁姝的记忆走马灯般略过眼前,她也没了继续说下去的心思。
说不定这一世的小公子萧南烛,对宁姝当真没有意思。
灯烛燃尽,二人用完宵夜,萧南烛不愿耽误宁嫣入眠,便离开了。
宁嫣送他出门,吃饱后打了个哈欠,忽听身前的少年轻轻笑了句:“另外,嫣儿才是宁府里最金贵的姑娘。”
她困意上涌,没心情深思,“吱呀”阖上门扉,一夜好眠。
萧南烛立于门外,破旧的门扉将视线隔绝。他失笑的垂下眼眸,心中辗转着一抹酸疼之意。
前世今生的宁嫣都是如此娇俏可人。即便自幼无人疼爱,她也不曾嫉妒过谁,只努力做好宁嫣。
但如若可以,谁不希望自己拥有宁姝那样的荣宠?这一世必定要让宁嫣做世间最金贵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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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阴云蔽月,隐有雨势。
夜风乍起,廊檐下几抹残破风灯摇摇欲坠,拖得地上影子左右晃荡。
萧南烛沉吟片刻,苍白的薄唇勾出一抹悠悠冷笑来,这样的夜晚最适合闹鬼了。
春喜楼,宁家二小姐宁婧的居所。
宁婧因晚宴吃瘪之事,这夜脾气很不顺畅,屋内砸碎了一地细瓷花瓶。
几名侍女战战兢兢收拾完,宁婧这才不情不愿的歇下。
侍女们松口气,打发阿念守夜,各自抱怨着退出屋子。
萧南烛手中把玩一柄玄铁匕首,眼瞧着数名罗衣侍女袅娜离开,他消无声息的踏入春喜楼。
春喜楼窗纱缭绕,镂花的绢灯光芒柔和,远不似百香居萧索凄凉。
寝屋内,阿念正伺候宁婧安歇,将将解下床幔,瞥眼就见屋外一道黑影稳步挪动,她唬了一大跳:“啊,有鬼!”
宁婧的困瘾登时被她吓没了,侧身瞧去,窗外空空如也。
她气得扭阿念:“哪有什么鬼?!你胆子比我还小!滚出去守夜,我不要你服侍!换我的贴身丫头过来。”
阿念委屈的缩缩脖子,就听「哔啵」一声,屋内灯花燃尽,数盏灯烛齐齐爆出光亮,又疾速消歇,满室陷入黑暗中。
“姑娘怕黑,奴婢去将灯烛续上。”
阿念理好窗幔,怯怯走到外室。一名黑衣少年端坐在桌沿,面目苍白清冷,身形瘦削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在桌面。
阿念睁大眼睛:“……啊啊,小姐,有鬼。”
萧南烛好整以暇的听着她叫唤,阿念也不傻,很快认出这昳丽少年:“表、表公子?您这是……”
她话没说完,宁婧不耐烦的爬起来,隔着淡青的床幔骂:“又怎么了?我要告诉母亲,把你发卖到窑子里!”
无人应答。
良久,外室传来少年清沉的嗤笑声,如山涧松泉般好听:“宁家好家教,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竟也能知道窑子?”
宁婧心头一顿,满身火气登时灭了半截。
隔着床纱探去,隐隐可见少年昳丽的身姿。她紧拉软被,随即心头鼓起一阵怒意,一个乡下来的穷亲戚罢了,还敢在她面前摆谱?为什么要怕他?
宁婧磨磨牙齿,哼道:“阿念,去找母亲来,这穷亲戚擅闯我的屋子,他想偷东西,我要把他赶出府!”
阿念愣愣杵着,摄于萧南烛周身冷飕飕的威慑,竟不敢乱动。
少年手中翩然旋转的刀子,寒光凛凛,好似随时可以割断她的喉咙。
宁婧见阿念不动,有些急了,正要亲自下榻教训,忽地瞥见萧南烛指腹间一柄匕首,锐光骇人。
萧南烛抬眼望向阿念:“你坐下。”
阿念不敢不从,颤颤坐到桌边软凳上。
宁婧懵住:“你想干什么?春喜楼没贵重东西,你该去大姐姐那里,她歇在……”
萧南烛望向床幔,淡声打断:“为何欺负宁嫣?”
宁婧呆了片刻,少年指尖银丝一闪,匕首「铮然」一声,猛地旋进内室,割裂床幔顶端悬挂的珠玉流苏,又轻巧的旋回他手间。
珠玉流苏「哗啦啦」洒落一地,宁婧脸色煞白。
萧南烛道:“为何去找她麻烦?”
宁婧平素嚣张惯了,哪见过这等阵仗,牙关打颤,又不敢不答:“我就、就随便吓唬吓唬她……”
“那我明日也继续这样吓唬二姑娘,二姑娘觉得如何?”
宁婧眼角通红,憋了一包泪,哭得满脸稀里哗啦。
“二姑娘觉得如何?”
萧南烛重复一遍,指尖缠绕的银丝裹动匕首再度飞入内室。床幔拂动,又是一道流苏落地,珠玉坠地的蹦跶声荡人心魄。
宁婧浑身颤栗,闭上眼缩至床角:“不、不如何,我知错了。”
匕首旋回手中,萧南烛和声续问:“那往后还欺负她么?”
宁婧说不出话,拼命摇头。
她半张脸埋入散乱的乌发内,萧南烛看了眼,淡淡扯唇:“她是你的三妹,你不仅不能欺负她,还该护着她,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