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家乡的夜晚里,裹衣坐在陌生的院落里,像每一次面对人生巨变一样,把自己置于一个虚无幻境里。做决定是很难的事,她偶尔懒惰的时候,会拒绝做决定,而是让命运推着她走。
蔺雨舟到的时候已经快要半夜了,看到坐在院子里的蔺雨落就也坐在她身边,门口的大车过一会儿才开走,蔺雨落问他:“谁送你回来的?”
“川哥和朋友。现在去县城找个地方住一宿,明天去营地。”
蔺雨落看着蔺雨舟:“小舟,有件事我想不通。”
“什么?”
“你是怎么接受顾峻川的?我以为你这辈子见他都会别扭,或者干脆不见。”
蔺雨舟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把前前后后对蔺雨落说了。起初他也那样认为,他可能会一辈子远离顾峻川,但随着事情的发展,他发现顾峻川不像他心中所想的那种人:他是一个很本真的人。蔺雨舟对蔺雨落说他跟顾峻川的数次接触,顾峻川表现出来的坦荡和热烈感染到了他。他开始修正对人的偏见。
“你会因为我跟川哥走得近而责备我吗?”蔺雨舟问。
“不会。那是你的个人选择。”
“姐,从今天开始,我也会尊重你的每一个选择。”蔺雨舟说:“那次在海边,对不起。我很久很久就想对你说了,我知道我当时说的话对你造成了伤害。”
蔺雨落揉了揉弟弟的头,又捏捏他脸,蔺雨舟不自在地躲开。长大了呢!
“明天从老宅出来,去看看爸妈吧?”蔺雨落说:“不知道坟前草多高了。”
“我在昆明给爸买了两瓶酒,到时烧给他喝。还给妈买了衣服。”
蔺雨舟拍拍书包,他吃过饭特地找地方买的,怕时间不够。
“你们同学知道你搞封建迷信吗?”蔺雨落笑问。
“大家都能理解,在面对亲情的时候,没有人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很多人把这当成寄托。”
“哈哈!”
蔺雨舟看着蔺雨落,莫名一句:“今天宁风学长不在,你终于不用那个小本一直记了。”
蔺雨落看了蔺雨舟良久,她好像察觉到淡淡心酸,又忍不住拍拍自己傻弟弟的肩膀。家乡的夜晚可真安静,天上的星星也好看。他们俩坐在院子里看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早起在路边拦了一辆车回家。
灾后老宅是被政府组织过修缮的,房梁屋脊都做了加固,只是因为经年无人居住,里里外外一片破败。而这些年很多年轻人把老人接到县城去住,又或者干脆带到其他城市,村子里已经没有很多人了。但也有年轻人来到这里安家,租几十年的房子,全面翻新种树种花搭院景,给自己建一个避世之所。
他们站在院子里,看着墙角开着的那一排小花,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从何忆起。蔺雨落坐在院子里那把坏了一条腿的满是灰尘的椅子上,身体随着不稳的椅子摇摇晃晃。没有一处是完整的,但她的心好像完整了。
“回家了。”她说。
蔺雨舟坐在门槛上,看着院中的那棵老树说:“是的,回家了。”
他们安静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去屋里仔细看看。
竟然找出一个老钟来,只是那老钟的钟罩碎了,也不走了。
“我还记得这个呢。”蔺雨落说:“你小时候调皮捣蛋,总是要拨它的时间。”
蔺雨舟嘿嘿一笑:“我们把它修好吧?”
“好。”
他们在自己的家里找到了安宁。
好像漂泊的灵魂终于找到栖息的地方,这种感觉真的很多年都没有有过了。
蔺雨舟突然意识到蔺雨落想重装老屋是对的。他们都太需要这种安稳的感觉了。
外面有汽车停下的声音,紧接着有女声问:“是这里吧?”
“应该是。村子就是这个,但哪一家不知道。”
蔺雨落闻声跑出去,看到站在车前的蔺书雪:“蔺姐!您怎么来了?”
蔺书雪伸开手臂拥抱她一下:“之前不是答应你来看看吗?刚好今天有时间。”
穆力尧跟他们打了个招呼,请蔺雨舟给他带路,他想参观一下村子,顺便了解一下情况。
“我们这里是不是不适合建民宿?”蔺雨舟请教穆力尧:“因为感觉有安全隐患。”
“那倒不至于。你看这些年政府做了多少努力,山体加固、排沟泄水。刚刚来的路上还看到避难所,所以安全问题不大。只是这个地方,来得人少。”穆力尧中肯地说:“但我听说你们想翻修是为了能有一个家,那我倒觉得是必要的。”
“谢谢。”
他们两个在前面走,蔺书雪和蔺雨落在后面走。蔺书雪说起刚刚在县城跟顾峻川打了个照面,他待会儿也会过来看一眼。
“可以吗?”蔺书雪解释:“公事,来考察。”
“那有什么不可以呢?”
“我怕你介意。”
“没事儿,没事儿。”蔺雨落摆手。
“那就好。”
顾峻川是在半个小时后到的。
他开着朋友的车,从县城颠簸到这里。他不是第一次来,在他20岁出头的时候,曾随救援队来到这里一次。他的那个朋友是当地救援队的队长,熟悉路况和险情,当时他们在绿春县城集合,道路受阻,一行人跟随子弟兵徒步进来,走的就是蔺雨落家门前这条路。
顾峻川在路上,看着路边的一切,猛然想起这件事。他给老队长拍了张照片,问他是否还记得这里。老队长当然记得,也感慨当年有多惨烈呢!后问顾峻川是不是去当年救援的地方,顾峻川说不是,是相邻的村子。但距离他们当时的终点很近了。
终究是有一次缘分不算深厚的状似擦肩。
“代表咱们队,去山上的墓地敬点酒吧。”
“好。”
顾峻川的心情也说不上沉重。只是这条路今非昔比,当年的泥泞、路边不停地呼喊声,瞬间就涌向他的脑海。有那么一刻他觉得,经历这些事情的蔺雨落,无论做什么选择、以什么样的方式生活,都不是错的。因为她切身经历过那样的至暗时刻。
把车停在蔺书雪车后面,看到转村子的四个人已经回来了。村子不大,二十几户人家,半个小时就能走完。
顾峻川站在蔺雨落家门口,推了推那扇破木门,嘴上说:“什么年代了,还用这种门?”
蔺书雪在一边批评他:“不要挑三拣四不知人间疾苦。”
顾峻川又看看那哈尼族风格的房子,说:“这房子倒是有特色。只是看着黑漆漆的。”
“…”
他不请自入,走进蔺雨落的家。看到那些覆满灰尘的破旧家具,转身看蔺雨落:“你小时候是红脸小黑孩吗?”
“你小时候才是红脸小黑孩。”蔺雨落还嘴。
“我不信,除非你给我看看照片。不然你小时候就是红脸小黑孩。”
顾峻川说完笑了,认认真真在屋里走了一遍。看到墙角堆着的破衣服,就蹲下身去看。
那堆衣服灰尘快有一尺厚,他捏起一件抖抖,灰尘飞散开来,他咳了一声。但视线却落在那已经失了色的衣服上。尽管失了色,却还能看出一点曾经的斑斓感觉来。配色大胆鲜活,顾峻川觉得自己的审美又复苏了。
走到屋外让蔺雨落给他举着,拍了张照给高沛文。越看越喜欢,索性就把每一件都拍了。
蔺雨舟被穆力尧拉上了山,蔺书雪坐在院里晒太阳,蔺雨落被迫配合顾峻川拍那些东西。
拍第三件的时候她脸上就沾了灰,看起来狼狈又可爱。顾峻川看到了但不提醒她,脏着呗!反正她小时候是红脸小黑孩。
“拍完了吗?”蔺雨落举最后一件衣服的时候,察觉到顾峻川的坏笑,拿出手机看了眼自己的脸,转身就把衣服丢顾峻川脸上,让他瞬间也灰了。
“什么臭脾气。”顾峻川说。
“什么坏心肠。”蔺雨落说。
顾峻川拍完了就走了,自己去村子里闲逛。他真的来调研,因为他准备拿出一点钱来,在云南玩点什么。因为蔺书雪打定主意在云南了,顾峻川总是要来看她,所以准备搂草打兔子,每次别白来。
而穆力尧回来后,蔺雨落跟蔺雨舟上了山。
他们把坟前的草都拔尽。
蔺雨舟将酒倒在父母坟前,又点燃了假衣服。蔺雨落去采了很多花,还摘了一些菌子,通通摆在那。
然后两个人坐在那,默默地在心里与父母对话。
蔺雨落跟爸妈讲了这几年她的生活,她说我现在可厉害了,我管的瑜伽店去年做了一千多万。你们别担心,弟弟长大了,再过几年,他会顺利进到核研所,他没问题的。还有哦,你们当年没看错,我跟宁风是早恋了。但也不算早恋。我们现在又在一起了,可是我很迷茫。爸爸妈妈,如果我跟宁风分手,会背负“爱得不坚定”的骂名吗?我会愧对宁风的情谊吗?我是忠于自己吗?我自私自利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很迷茫。
你们可以让风告诉我答案吗?他们都说父母坟前的风会说出答案。
蔺雨落折下一朵花放在那,等风给她答案。然而山间的风停了,一切都很安静。
风没有告诉她答案。
没有。
第78章 蔺雨落:郑重地告别
蔺雨落和蔺雨舟陪父母待了一整个下午。
他们始终没怎么说话, 到后来蔺雨舟翻出一本书来坐在树下读,蔺雨落又去采了很多花和菌子。身后有脚步声,她闪到树后, 探头去看。
“躲个屁。”顾峻川说,两个冲锋衣大口袋各塞了两瓶酒,鼓囊囊的。
“你来这干什么?”
“管着么。”顾峻川站在她面前, 看到她提篮里的花和菌子:“你把花借我点。”
“自己采去。”
顾峻川找到一朵花,蹲下身去看,那花朵颜色太艳丽,看着就像有毒:“能摘吗?”
蔺雨落跑过去看一眼, 认真摇头:“不能。”
“这朵呢?”
“这朵能。”
蔺雨落童年有一门很重要的功课就是随父母上山的时候去认哪些植物有毒,哪些菌子可以吃。好像每一个当地的小孩都掌握了这门本领。到了山上就像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 她对一切都了解。
顾峻川蹲在那采花, 说实话, 蔺雨落有点怕顾峻川万一误摘了中毒死了,就跟在一边看着。顾峻川看着很虚心好学的样子, 摘一朵问一次。哪怕刚刚摘过, 他也问:“能采吗?”
“你不是刚采过?”蔺雨落意识到顾峻川在逗她, 就说:“不能。采了倒地就死, 口吐白沫。”
蹲着的顾峻川抬起头,树叶缝隙洒下的阳光随轻风在他脸上跳动。嘴角一扬,笑了。到底是采了很多花。
蔺雨落跟在他身后, 途经父母的坟前她停下了,看到顾峻川在树林里穿行。她大概猜到了,顾峻川要去前面的墓地, 那年的灾难去世的人后来都被葬在前面。
顾峻川走到那些坟前, 依老队长的嘱托, 把酒洒在地上,又在每座坟前放了几朵花。从始至终他只说了一句话:“下次我们再快点。”
少年时觉得身体好可以肆意挥霍,真到了穿越封闭道路那天才知道自己曾经骄傲的体能不堪一击。那时他跟在子弟兵后面,看他们勇敢无畏果断,就痛恨自己太慢。老队长安慰他:“你还年轻,从前的救援难度不高,这一次是大仗硬仗,恐惧是很正常的。”
他在那站了一会儿,把花朵拍给老队长看,算是践诺。
当他向回走的时候,蔺雨落姐弟正在给父母鞠躬,天快黑了,他们也准备下山了。他们看起来很平静,并没有顾峻川想象中的抱头痛哭,单纯就像在一个天气不错的下午,背着东西去看望故人,陪他们说会儿话。
虽然平静,但顾峻川分明能看到这对姐弟内心深藏的暗涌。能忍住不哭,该有多么坚强。
“川哥。”蔺雨舟跟他打招呼:“你刚刚是去看望朋友吗?”
“算是吧。”顾峻川说,拉了拉蔺雨舟双肩包的肩带,蔺雨舟身体绷直做抵抗状,扛住了顾峻川突如其来的拉拽:“可以啊小舟,有进步。”
“我每天都会抽出时间来锻炼。”蔺雨舟抬起自己胳膊,拉顾峻川手去检查他的肱二头肌。
“可以说有接近于无了。”顾峻川逗他,又揽住他肩膀。两个人一起向山下走:“小舟我问你,你在这里长大的,是不是爬山很厉害?”
“我觉得还行。”
“那咱俩比比?”
“行。”
顾峻川卸下蔺雨舟的背包,抬头看了看,山上有一棵树,不明原因断了,树冠倾倒下来,非常明显:“就那棵树吧,从这里上去再回到这里。输的人晚上请客吃饭。”
“胡闹。”蔺雨落终于开口。
但没人听她的,两个人已经窜出去了。顾峻川身体素质好,爬山不费力气,蔺雨舟在这里长大的,自然也很习惯。两个人齐头并进,偶尔互看一眼,下一句战书:“就这程度啊?不行啊!”大叫一声冲上去,掌心拍树,又笑着向回跑。
快到书包的时候顾峻川飞速冲刺过去,最后甚至来了一个蛙跳,他赢了。蔺雨舟惊讶地睁大眼睛,而蔺雨落丝毫不意外。你让好斗的顾峻川在比赛中放水,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才懒得搞那些虚的。
“怎么像驴一样。”蔺雨落看他们这么跑,跟刚从驴圈里放出的驴一样,用北京话说:挺鲁。
“晚上吃什么啊?”顾峻川当没听见,把书包丢给蔺雨舟:“就咱俩吃,不带别人。”
“别人也不爱跟你们吃。”蔺雨落在一边还嘴。
“想吃也不带。避嫌。”
等他们到了山下,蔺书雪和穆力尧已经在蔺雨落家的院子摆好了露营桌椅,正在喝茶看夕阳。看到他们回来了就招呼他们一起坐下。
蔺书雪很喜欢蔺雨落家的院子,她申请多呆一会儿,看看月亮再回县城,顺便申请晚上跟蔺雨落挤一个房间。
“可我睡觉不老实。”蔺雨落说。
“说得好像谁老实似的。咱俩就比一比,看谁能放倒谁。”蔺书雪说完哈哈大笑:“决定好了吗?翻新吗?”
“决定好了。翻。”蔺雨落很坚决:“我今年的年终奖加上过去的存款,有小30万了,不知道够不够。如果不够就一点一点来,时间长点也无所谓。民宿老板说他们装修的时候用的那个设计师很好,管设计和装修,价格合理。我想多找几个人谈谈。”
蔺雨落敢把自己那点存款拿出来,她可真狠啊。穆力尧小声对蔺书雪说:“我没见过你年轻时的样子,是不是就这样?”
“不如她。”蔺书雪凑到他耳边:“我还是会留后手的。”
蔺雨落做好了假期全部用来感受民宿和沟通装修的打算,反正蔺雨舟完全支持她,甚至还悄悄对蔺雨落说:“我有两万多块钱…我还可以多参加几个比赛拿奖金。”总之是要跟姐姐站在一起,重建他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