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后颈的蛊虫已经被怀灵真人封印了，一切又能照原计划进行。
不过在劝说尽常真人驰援妖族前，她得先准备好为尽常真人治疗心理创伤的计划。
总得帮上点忙，再提出驰援妖族这样大逆不道的建议，否则尽常真人没准真要忍不住揍她。
两天后，慕梨带着休息日的小胖崽一起去了陆府，求见尽常真人。
然后就被门仆拒绝了。
陆堂主不见任何人。
慕梨尝试让门仆说出她的身份，告知陆堂主，她是来帮忙的。
门仆一脸抱歉地坦白告诉她，他不敢去打扰陆老爷，而且他劝慕梨也别在这种时候上门找事。
陆堂主已经一连四天没去卫峰堂了。
当一个工作狂翘班，精神状态已经到了非常危险的阶段，门仆也是为了慕梨和小天尊的安全着想。
然而，慕梨不是个遇到困难就退缩的人，她壮着胆子坚持让门仆去通报一声碰碰运气。
结果竟然成功了。
或许陆堂主是想看看这个小女修还能有什么打击他的新招数，才让慕梨进府。
见到陆尽泽之前，慕梨预想中的陆堂主，应该是面无血色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满脸胡渣的样子。
当她被门仆引入会客花厅，眼前的景象让她很吃惊――
陆尽泽穿着一身天青色绸缎长衫，靠坐在圈椅里，双脚翘在小板凳上，脚上穿的靴子是银白色的。
不熟悉陆堂主的人看见这场面，大概会觉得没什么奇怪的，但慕梨听段恒说过，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尽常师尊穿过卫峰堂堂主常服和礼服之外的衣裳。
此刻，陆尽泽居然穿得这么鲜亮。
这家伙不会真的精神失常了吧？
而且虽然只见过一次面，根据上次交谈期间观察，陆尽泽应该是个自我约束得过头的人，慕梨不理解为什么他会以这种咸鱼躺的姿势瘫在圈椅里，翘着两条腿，面无表情仰面看着天花板，左手机械般规律地不断捡起一旁茶几上碟子里的瓜子……
“咔哒、咔哒……”
他在嗑瓜子！
慕梨感觉这人可能已经疯了，正在考虑要不要先撤退过几天再来，陆尽泽忽然停止了嗑瓜子，缓缓侧过头，面无表情看向她，哑声开口：“有事么？”
连小天尊都感觉到了不正常，立即蹦到慕梨腿前，打了一套入门体术，想要吓退陆堂主！
“哦……我听说堂主抱恙在家，特地准备了特制姜汤……”慕梨捧起手里的小汤盅，紧张地解释：“我知道堂主可能不想看见我，我把汤放下就走！您多保重！”
“为何不想见你？”陆尽泽缓缓屈起腿，想要站起身，但他做这个动作看起来很吃力的样子，慕梨怀疑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摊在椅子里整整四天没动过了。
但他还是艰难的站起来了，行尸走肉一样站在那里，双目无神地盯着慕梨。
这精神状态配上他这身鲜亮崭新的天青色长衫，着实有点}人。
“你是我的恩人，我该亲自登门谢谢你。”陆尽泽说这话的时候依旧没有表情，慕梨看不出他是在嘲讽还是认真的，“你救了我的妻子……我的前妻，要不是你……”他踉跄地绕过茶几走过来：“我可不会就这么放过她。”
慕梨一把抱起跟前还在“做早操”的小胖崽，迅速退后几步，紧张道：“堂主太客气了，我们就不打扰您用膳了，先告辞了！”
陆尽泽转头看了看自己刚才坐的地方，确定那里的茶几上只有一叠瓜子：“用膳？”
“不！我是说……”慕梨寻找更合适的描述：“您的下午茶？”
陆尽泽呆滞地愣了片刻，摇摇头，回头指着那碟瓜子和圈椅，告诉慕梨：“我爹娘最瞧不起戏园子里那些坐没坐相翘着腿脚嗑瓜子的纨绔子弟，我从前也瞧不上那种人，但现在不一样了，我这种人，还有脸面去指责旁人的做派吗？笑话……”
慕梨眨了眨眼，紧张地问：“您在故意做这些您爹娘痛恨的事吗？”
“不，我就是想这么做。”陆尽泽态度忽然变得强硬：“不行么？难不成我还要继续把他们那些所谓的处世准则奉为圭臬？”
“您真的是，自己想要这么做吗？”慕梨质疑：“躺在椅子里翘着腿嗑瓜子，磕四天？”
陆尽泽狡辩：“我就想这么做。”
“因为很解气？”慕梨壮着胆子抱着小胖崽上前一步，仰头看着陆堂主胡渣上沾着几片瓜子壳的脸，严肃地开口：“从完全顺从变为完全反抗，并不能帮您摆脱心里那双时刻窥视您的眼睛，这么做可能会让您更加痛苦，因为您此刻厌恶仇视的并不只是您的父母，也包括被他们操纵至今的您自己。”
陆尽泽看着她：“难道我不该恨自己？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对待妻儿的么？”
慕梨抿嘴注视他片刻，严肃回应：“是否要记恨您，是您妻儿的事，与我无关，我只是个专攻心灵创伤的医修。您上一次去凌云仙府找我的时候，我的病人是洛阁主，如今她正在恢复期，这一次，我登门拜访，是想问问您是否也需要我的救治。”
第91章 晋江独家
“救治？”陆尽泽没猜到这小女修的来意,因极度痛苦而钝化的思绪许久才绕过弯子，随即摆摆手，转身走回圈椅旁,低声说了句：“若是洛阁主请你来骂我,你大可随性而言，救治就不必了,我往后不再害人，就是你的功德了。”
慕梨反驳：“虽然您在对待家人的行为观念上存在过失,但这并不能抹除您近百年间尽心竭力守护苍生的功绩,您不能完全否定自身的价值。”
陆尽泽摇摇头：“正如你那日所言，我确实感到有一双眼睛时刻审判我所做的一切。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那审视的目光是来自天道的指引，是绝对的正义正确。如今才明白，那双眼睛是我父亲的,我甚至差点把这双眼睛也刻入我妻子儿子的心里。
它操纵我至今，而我失去了一切,半生积攒的功德，不过是那双眼睛的傀儡所为，与我何干？如今，我只想让那双眼睛看见它最痛恨恐惧的事。”
慕梨皱了下眉，轻声回应：“我知道您现在很痛苦，我将您强行拉出那座被那双眼睛窥视的牢笼，回头审视这一切，这会打碎您迄今为止赖以生存的信念和奋力追寻的目标,可我这么做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让您自责自毁,而是希望您能以自己的意志重生。
您现在看清了一切,可以选择回到那座牢笼继续从前安定的生活,也可以选择再也不回头，开始全新的生活，而不是把自己当做那座牢笼的一部分一把火跟它同归于尽。”
陆尽泽苦笑一声，背过身去，许久才哑声道：“若是真能一把火与它同归于尽倒是干净，可世人都知我陆尽泽一心为公，以苍生为己任，我若是和离后便寻死觅活，只会给凝儿招来骂名，让阿决承受不孝的指责。
从来没有人在意我的妻儿承受了什么痛苦，因为这本就该是我在意的事，但我就是不在意，那双眼睛警告我不能纵容妻儿的坏习惯，我只在意那双眼睛是否认可我的所作所为，所以挟持全天下的人对我的信任，剑指我的妻儿，让他们安分懂事，随我一起尊崇天道指引，其实是逼他们一起尊崇我爹娘的狗屁道理，你听明白了么？慕梨，这就是我真正的‘功德’。”
慕梨皱了皱眉，陆尽泽目前的状态已经陷入了三观崩塌后，对父母所灌输教育的仇恨、对自己作为的懊悔与极度自厌，基本上是一步到位跨入重度抑郁的深坑了。
“那您目前有什么打算呢？”慕梨平静地询问：“不能寻死觅活，那总得继续生活下去不是吗？”
陆尽泽沉默了。
他已经打不起精神详细规划接下来的生活了，只有一个大概的方向――他打算先不问公务，懒散敷衍，败坏自己的名声，等世人都不再对他有所期待，甚至完全忘了他这个人，再安静地消失，带着那双绑缚他的眼睛一起下地狱，尽量不再打扰到洛晚凝母子的生活。
他不会把心里的打算告诉任何人，只淡淡回答：“我难道没有在继续生活？躺在家中嗑瓜子也有罪么？”
“嗑瓜子当然没有罪，前提是这么做真的让您感到快乐舒适。”慕梨走上前绕到他面前，“想要摆脱那双眼睛，或者说要摆脱您父母带给您的痛苦，并不是要跟他们唱反调甚至摧毁自己，而是无视他们，做您真正想成为的自己。当然，这样的改变非常困难，几乎要把自己打碎重铸，从学走路开始慢慢改变，只有真正有勇气的人才不去逃避过往的遗憾与悔恨，能振作起来从头开始。我想，陆堂主这样厉害的大能，一定会有这样的勇气。”
“你想错了。”陆尽泽淡淡回答：“我若是有勇气，儿时就该反唇相讥跟我爹娘对着干了，就像我儿子那样。”他忽然轻笑了一声，双目失焦地望着前方：“苍天有眼，我儿子就不像我这般懦弱无能，他一直就像凝儿一样，自在随心。”
“那是因为洛阁主爱孩子的方式与您父母不一样。”慕梨坚定地表态：“如果一个人生来就没被真正地爱过，要怎么凭空幻想出为人父母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慕梨深吸一口气，正式进入状态：“陆堂主，我要您想象一下，如果一出生就被您父母那般摧残苛责的人不是您，而是洛晚凝――没有人真正爱过她，问过她自己的感受，以至于她到了您这个年纪，依旧不敢享受真正的家庭温暖。
与深爱的丈夫花前月下，都会让她饱受那双眼睛的指责，但她不知道那双从出生就跟着她的眼睛不是天道，而是恶魔，此前她一直担心您违逆天道，所以想让您也跟她一起听从那双眼睛的审判，这让您饱受折磨。
直到此刻，她意识到了真相，选择跟您和离，停止对您的伤害，您觉得，这样的她罪该万死吗？”
陆尽泽愣住了，片刻后难以置信地回答：“你这张嘴真的是……我此前一直不信你靠一张嘴化解了虎妖的怨气，现如今，我算是服了你了，你是自幼在讼师堆里长大么？”
慕梨得意地挑挑眉，但她的交谈逻辑跟律师的侧重点不一样，“所以，您的负罪感是不是减轻了一点？”
“你不要再说了。”陆尽泽赶忙阻止：“我并不想给自己开脱。”
落在慕梨手里的病人还想继续烂在泥潭里？不可能，慕梨继续出招：“可是您给妻儿造成的伤害怎么办？不用心尝试弥补就算了，您还想自甘堕落甚至自我了断，给他们母子俩心里留下永久的伤疤吗？”
陆尽泽慌了，他发现这个小女修简直有毒，只要给她足够的说话时间，他最终会毫无还手之力，一切按她说的办。
“郭福！送客，快送客。”威严横扫整个凌云峰的陆堂主，此刻吓得朝门外的管家直招手，大声呼救。
“我还没说完呢！”慕梨赶忙抱着小胖崽后退，往北边的圈椅里赖。
管家和侍从走进门，看见小天尊一脸茫然的坐在慕梨腿上环视众人，没人敢上前驱赶。
郭福紧张地跟小天尊对视良久，不知该如何逐客。
最终，还是小天尊率先开口，试探着问郭福：“单浓鸡鸡酥？”
小天尊其实是吃饱了来的，肚子还没有饿，但从前一群侍从这么盯着他，多半是在等他报菜名，所以小天尊就尝试着报了个菜名。
周围一众侍从瞬间被小天尊的小奶音融化了。
郭福鬼使神差地询问：“小天尊要留下用膳吗？”
小天尊嫌弃地摇摇胖脑袋：“不要。”
慕梨赶忙回应：“要！”
小天尊虎躯一震，慌忙改口：“要！”
虚假的母子默契度。
“祁啸早膳没吃太多，可能已经饿了，能请陆堂主随意安排些吃的填饱他肚子吗？”慕梨从小胖崽身后可怜巴巴探出脑袋。
陆堂主神色绝望：“可以，但恕我不能奉陪。”
可恶。
陆堂主跑了，慕梨赖着就没意义了。
她这次登门拜访，就是为了帮尽常真人缓解痛苦，以便建立友谊增进信任，方便过几天再来提起驰援妖族的事。
况且，看尽常真人目前的精神状况，慕梨作为心理医生，也真心希望他能找到活下去的新动力。
然而这家伙根本不想缓解痛苦，只想用嗑瓜子的方式向父母复仇。
如她所料，打发管家照看她和小天尊之后，陆尽泽就端起瓜子碟，出门寻找新的“复仇地点”继续嗑瓜子了。
慕梨和小胖崽留在花厅吃了一顿上午茶，就起身回家了。
得换种进攻方式，陆尽泽目前的自厌程度超标，对改善自身处境的需求已经被他潜意识回避了，得从外部入手。
两天后，慕梨再一次半夜来到小洞天，在怀灵真人的引导下，突破了第七层心引决。
怀灵真人很欣慰，还夸她悟性高，慕梨则趁机提起对边境之战担忧。
怀灵真人告诉她，凌云峰的劝和信已经送到双方首领手中，这场大战多半打不起来，最多是小范围试探性地交手。
慕梨则担忧的提出，妖族势单力薄，应该不敢主动出击，但据称边境三宗四处煽风点火，怂恿各大仙门联合出击，保不准就会逼得妖族走上绝路，甚至去魔界求援，毕竟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煽风点火？”怀灵真人面带微笑，已经从这小姑娘的用词听出她心中的倾向，“你不喜边境三宗所为？”
慕梨早就从陆决口中得知怀灵真人的偏向，是故意这么说的，闻言顺势就笃定回应：“是，望师尊恕罪，在我看来，但凡是没有伤害旁人的无辜生灵，不论哪一族，都不该无故遭受侵犯。”
怀灵温柔地勾起唇角，看着慕梨点点头：“你我果真有师徒缘分。”
慕梨心中一喜，当即向怀灵真人提出了关于驰援妖族的想法，主要是为了让凌云峰表明立场，震慑边境几大宗门。
怀灵真人叹息道：“我与乾空无忌都有此意，可虚花和尽常不会答应，如今凌云峰群龙无首，乾空不想闹到决裂的地步，只能退而求其次，中立劝和。”
“我或许可以说服尽常师尊。”慕梨神色笃定。
怀灵一愣，忙劝她不要轻举妄动，以免遭受责罚。
但慕梨很坚持：“如果有四位堂主力挺妖族、守护边界，虚花真人是不是就不能否决提议了？”
怀灵真人无奈地点点头，但还是提醒她，尽常真人性格比虚花真人更加固执。
由于天快要亮了，怀灵真人提醒慕梨小天尊应该快要醒了，得赶紧起身回府。
慕梨临行前赶忙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就是关于小天尊无法入门心法的事。
因为怀灵真人是陆决真正的授业师尊，慕梨觉得她应该对这种体内积蓄先天力量的弟子有一些指导经验。
“他无法操纵灵力，不代表他不能，只代表他不想。
祁啸与阿决一样天赋异禀，他们先天力量无法用意念操纵，必须将意念传达入更深的神识，才能掌控自身力量。即便是阿决，目前能掌控的自身力量也微乎其微。”
怀灵告诉慕梨：“意念之外还有神识，如果祁啸只是听从你的命令，这个命令就不会抵达神识，神识自然不会唤醒他的身体去完成命令。只有等待他自发地想要那么做，意念通往神识的大门才会打开，身体会顺从灵魂的指引，而非外界的命令，你只需耐心等待，一切都会自然而然地发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