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姨娘一只手按在算盘上,头也不抬,“如何?大人想听怎样一个如何?想问的又是什么如何呢?”
王兆旁边的木椅上坐下,“明知故问,我问的自然是南乐。”
崔姨娘笑了一声,抬起头,“大人不敢去见南乐。我以为也不敢问呢。”
王兆低声道:“你知我心中有愧。”
“是。我知道大人心中有愧,愧对那位的嘱托,愧对卫家的列祖列宗,愧对上苍。后悔一开始没有在南乐捡到林晏时,就出手毁了这桩孽缘是不是?又因着此时不得不将人送去,愧得不知如何是好,不敢见面。倒是将妾推出来,让妾做了这个讨人嫌的坏人。”
王兆又忍不住长叹一口气,他这凶恶的面相挂出一脸愧色,总有几分滑稽。
“是。我一直后悔自己一开始能阻止的时候没有阻止。我明明早知道林晏他爹林洪,早上十年就是出了名的好豪奢好美婢,家学渊源,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若是我早一点插手,也不至于让阿乐那么伤心。”
崔姨娘神色平静的看了他许久,才缓声道:“我觉得林晏这段经历对那姑娘来说倒是一桩好事。”
王兆眼睛一瞪,差点没拍桌子,恶狠狠的说道:“什么好事?怎么能算作好事!”
“我数年前便想要问那位,自己过这种日子便也就罢了,为什么要将这么一个小女娘养在身边。”
王兆振振有词的替死人解释,“她爷爷一把年纪了,膝下只剩这么一个孩子,如何舍得放手。他将这孩子看得比眼珠子都要紧,视如珍宝,自然要寸步不离的带在身边。”
“既然爱她,为什么不教她剑法,为什么不让她练武,不让她有自保之力?”
“她是女子!剑法,那是杀人技,又岂是说笑?剑法练成,短则数年,长则十数年。其间饥寒酷暑,熬打筋骨,要吃多少苦。更何况刀剑出鞘,便要见血。有她爷爷……有我这等叔伯护着,怎么就到了要让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去以命相搏的地步!况且,难道你不知道她几位姑姑当年……罢了不提了。”
“是。剑法是杀人技,有人保护的小女娘,自然不用学这杀人技。若一辈子都想要人保护,那怎么说也该学些妇容妇德,学些后宅妇人杀人不见血的手段。不受练武的苦,便要受人心叵测,受样样向夫君低头,受人驱使,为人妇的苦,最可恨的是这两样苦都要受。”
“那位一点都不懂这样的道理,将她养的这样天真良善。心肠与手一样软,提不起杀人的剑,又不会口蜜腹剑。他这一去,又将这心肝肉置于何处呢?”
王兆厉目而视,气得额头青筋暴跳,“我难道不能保护她?怎么就非要吃苦!”
“难道大人是神仙人物,寿比彭祖,不会死吗?大人可保阿乐一时,可能保她一世?此时不嫁人,尚可推说年纪不算太大。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三十年后呢?这样的世道,你我怎敢奢谈明日!”
王兆被问得面色涨红,却答不出来。
他们这样的武人,干的都是杀头的事,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有今朝没明日。
连自己都不能保证,又何论保证他人呢?
他涨红着脸半响,气势低了一头,恼羞成怒道:“这与你所言,林晏这段孽缘与她算是一桩好事,又扯得上什么干系。”
“自是有干系,手中无剑的人便要心中有剑,口舌比刀剑更锋利。咱们上头那些个大人,一纸文书就顶了多少条人命。文人的笔比蛇还毒,哈哈哈哈。”
崔姨娘笑起来,脸却比哭还要更难看。
王兆听到此,目光一黯,沉默不语。
崔姨娘笑了半响,才平静下来,她不紧不慢的说道:“有林晏这样一个现成的口蜜腹剑之辈替她磨砺心性上这么一课,怎么不算是好事一桩?见了男人的无耻奸猾,尝到了情之一字有多害人,知道人心叵测。
日后再寻一郎君,世上又有几个男人能比关中林氏的公子,门第更高贵,相貌更出众,风姿更迷人?她上过了这一课,她便不会再上其他男人的当,信那些男女之间的山盟海誓,不再对那郎君满心满眼,献上一切,她会为自己打算。她会提防着别人口中无形的刀剑。
就算不那么良善,但做个贤妻却已是足够。待日后世事变迁,那男人再三心二意,她总不至于太伤心。”
王兆听得忍不住攥紧了拳头,“难道就不能择一个温柔专情,一心一意的男子为夫吗?这世上岂无痴心人。”
崔姨娘抬眸看了他半响,嗤笑了一声,“大人,这话,您自己就是男子。您说着信吗?”
王兆一时无言,半响才低声道:“你将卫光曜与卫辰隐,卫济流,卫潜渊四人都送去码头,便是这个缘故吧。你想从他们之中为南乐择一夫婿?”
他紧皱着眉头,并不是十分赞同的样子。
“方山堂儿郎虽多,但以妾为女子的眼光来看。相貌,武艺,年岁,品性,也就这四人称得上不错。当然我知道你心中想的是什么,若阿乐不是女子,而是男儿身,他们连为她执马鞭都不配。”
“你放心,我不过暂时送去让阿乐一见,让她知道这世上青春年少光艳美丽的郎君多得很。年少的女娘伤情之时,最需要这样一剂良药。”
崔姨娘向外望了一眼,“可惜啊,现在是隆冬腊月。不然让一帮年少的郎君露着光膀子,肌肉喷张,挥洒汗水的练剑习武,打闹玩耍。瞧着这场面,对症下药南乐这情伤肯定能好得更快些。十个林晏加在一起都不够看。”
王兆面色一沉,“你这说的什么话。此事还是要慎重。阿乐可不是那样轻狂的女子!”
“大人说的是。若此番事了,日后自然有的是时间再仔细挑一挑,找一找,找出个显贵高门,温柔小意,可堪相配的良人。若是此番……事有万一,他们四人不论谁活下来,至少能将阿乐带走。虽不能让她嫁入高贵门第,过上锦衣玉食的贵妇人日子。他们皆是孤儿,倒也省了婆婆妈妈妯娌姻亲的烦心事。又各个都是青春年少,一身好武艺,便是扔到深山老林也不会饿着阿乐。有什么不好?”
王兆无话可说了,只道:“还是你思虑周全。”
第三十四章
“玉儿。”
“姐姐我在门口。”
南乐站在门后, 拧了拧湿淋淋的长发,“你可以帮我递一下衣服吗?我洗好了。”
“好。”
沈庭玉转身拿起放在门口的厚袍, 几件裹在厚厚棉袍中的薄衣滚了下来。
年纪轻的小姑娘穿在最外面的衣服厚重简朴, 颜色老气,款式一板一眼绝寻不出半点轻佻。
只有贴身穿的衣服泄露出些许少女的心事,俏丽粉嫩的藕荷色, 上绣精致的双鱼。
沈庭玉心口一跳,赶忙捡起,敲了几下门, 将衣服顺着门缝递了进去。
丝丝缕缕的水雾与暖风顺着门缝飘出来,沾着水珠的指尖与他的掌心轻触,一触既离。
门紧紧合上, 沈庭玉收回手, 掌心还残存着方才温热的湿意。
他似乎能嗅到她指间清淡,裹挟着水汽,极幽微的女儿暖香。
他不由得抬眸向眼前看去。
木门合的严丝合缝,一门之隔, 隐约传来穿衣的声音。
下一刻, 门从里打开。
少女面颊被水汽蒸的红润,眉眼弯弯, 笑意慵懒。
她一只手拿着毛巾揉搓着湿漉漉的长发, 臂弯搭着厚斗篷, 衣裙松松挂在身上,领口还未整理好,水珠沿着发丝将胸前一小片浸湿, 隐约可见诱人遐想的弧度。
沈庭玉一双眼骤然亮起来, 目光热烈得如有实质。
南乐心头一软, 下意识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顶。
她柔声道:“我洗完了。玉儿,你先进去。我给你再拎两桶热水来。”
沈庭玉想要去握那只玉一样的手,最后却只乖巧得牵住她的一截袖子,声音绵软,“姐姐别忙了,快回去休息吧。”
“别废话了,快,你先洗着。”
南乐含笑将他推进了浴房,反手合上门,将头发又搓了几把,披上厚斗篷出了门。
浴桶内的水尚且温着,屋内弥漫着水雾,光滑的石砖上印着带着水痕的几只娇小脚印。
沈庭玉不知想到什么,眸光微暗,继而面容染上红霞之色。
他匆匆解开身上的衣裙,步入浴桶。
南乐刚走出门,便看见一个特别高大的男人。
今天才搬来的新邻居都很高大威猛,但眼前人就算与其他船帮的兄弟相比也算是高的出奇,不止高,而且很壮。
过分饱满的胸肌与臂肌撑开衣服领口,从微敞的领口隐约可见胸口的肌肉弧度与脖颈上暗青色的刺青花纹。
他怀中抱着一个盒子,好像已经站了很久,身上浸透寒气,头顶覆着一层薄雪,那个盒子却小心的护在怀里,一点没有落上雪。
可能是在等什么人?
南乐拥着厚厚的斗篷,收回目光,小心的想要绕开对方。
那人却是一错身堵在了她的面前,嗓音低沉,“南姑娘。”
南乐没有提防,一头撞进了男人的胸口。
男人大掌扶了一把怀中的人,厚厚的斗篷下,少女纤腰细的能掐出弧度。
兜帽落下来,她湿漉漉的发丝扫过他的指尖,留下细碎的水珠。
男人的手收紧又松开,不敢用力。
南乐红着脸站直身体,有些恍惚。
虽然这样想不好,但,但是……这位大哥的胸真的好大好软。
他的声音极低沉,恍惚间好像在耳边细语一般,“你要去哪里?”
南乐退后一步,红着脸,“去提水。”
男人的眉眼锋锐,一双眼却很温和,“我帮你。”
距离这么近,南乐才仔细看清对方的眉眼轮廓。
那不是很出众的一张脸,不及林晏俊美矜贵,不是第一眼就能让人惊艳的长相,却是难得眉眼间正气凛然,锋锐而不至于刺伤人,反倒让人很想依靠,给人一种极为正派,极有男子气概的感觉。
在水手间很少能见到这样有男子气概,卓尔不群的年轻人。
南乐不好意思的摆摆手,“不用了。”
男人二话不说,转头就走,进了烧水的房间。
屋内热气蒸腾,几个大汉光着膀子,一见到南乐与男人一同进来,便哄堂大笑。
一个人挤眉弄眼的冲男人喊道:“济流,你小子这手可够快的。”
男人却是理也不理,低头挑了两桶热水转身就走。
南乐暗暗记下对方的名字,济流。
她隐约觉得这个名字跟光曜,辰隐有种说不出的相似,不太像是他们这种普通人的名字,倒像是什么读书人,大人物的名字。
济流又与光曜,辰隐一点都不一样。
少女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想要说点什么,但没等她想出说点什么,便已经走完了这段路。
这位好心的年轻人帮着南乐将两桶水提到了浴房门外。
南乐再三道谢,“多谢大哥,放在这里就好了。这水我自己提进去。您在这里稍等一下,我等会儿出来一定要请您喝一盏茶。”
等到南乐将水提进门,再转头出来,男人却已经走了。
在廊下却留着一个木盒。
南乐一怔,她蹲下身捧起盒子,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这是给我的吗?”
数米外,一扇半开着的窗。
一人漆眸注视着将少女捧着盒子的身影,唇角微勾,露出个痞气十足的笑。
“老三,你趴在窗边看什么呢?笑得这么瘆人。”
进门的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话音一顿,语气变得微妙的荡漾,“原来是在看南小姐。”
中年男人拿胳膊肘戳了戳身边的青年,压低声音,“我可是听说了,光曜和辰隐都跑去给人送东西了,就连济流这个大老粗,也难得买了些女儿家会喜欢的小东西送去。你还不赶紧有点动作?小心到手的老婆飞了!我可听说了,要不是虎子伤得太重。老头子可是准备物色他做这个侄女婿的。”
卫潜渊扬了扬眉梢,无动于衷的合上窗户,将那道身影阻隔在两个人的视线之外。
同屋的搭档见卫潜渊不急,自己却是急了。
“你可别糊涂。南姑娘心地又好,人还能干。小姑娘那小脸一瞧就招人疼。真不知道老头子那块干木头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侄女。你不知道咱们……咳,多少人盯着这姑娘。要不是以前怕王管事收拾,那帮混小子早天天冲过去了。”
“这多好的姻缘啊,潜渊,你可不能输给他们三个臭小子!快点想点招!不行我帮你!济流买多少,咱们给买个双倍送过去!不能输啊!”
卫潜渊手指轻扣了几下窗棂,坏笑道:“你懂什么。讨女孩的欢心不在于做多少,最要紧的是别做错。”
南乐将盒子抱进内室,见水摆在门口,不见沈庭玉提进去。
方才她明明已经在门外告诉沈玉水提来了,他也答应提进去。
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么一会儿,竟然没有来提。
眼见着水再放都不热了。
南乐料想沈玉应当是提不动,便上前轻敲了几下门,“玉儿,我把水给你提进来?”
门内安静的没有一点动静。
南乐有些担心,怕不是洗着洗着睡着了吧?
睡一会儿还好,等水凉了,人还睡着,一准要风寒的。
停下敲门,南乐又耐着性子多等了一会儿,里面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只好一只手提着水桶,一只手拧开了门。
水雾弥漫之中,室内的一切都变得极朦胧。
就在这一片朦胧的白雾之中,背对着她的白皙肩背一颤,南乐隐约听见一声轻哼。
潮湿闷热的水气中好像添了一股黏腻腥臊的奇怪气味。这气味隐约有些熟悉,好像在何处闻到过的。
未等到南乐想清楚那究竟是一股什么味道。
沈庭玉已经将身体全部缩了起来,惊慌失措的沉进水里,他转过身,两只手扒着木桶的边缘,只露出脖子以上的一张脸。
很难形容,他转过头投来的那一眼。
抹去天真,春情浮动,千般欲望纷飞,好似片片飞红被春风卷动,落下湖面,触动一圈圈的涟漪。
荡漾的水波渐渐化成了漩涡,暗流涌动。
多绮丽的一张脸,肌肤雪白,唇瓣不点而朱,红得妖异,美得像见水就现了原形的妖,勾人心魄,叫人发狂的妖。
此刻的沈玉与平日的沈玉另有一种不同,似梦似幻,似真似假。
朦胧潮热的水雾弥漫,热气蒸腾,蒸得人也骨酥。
南乐怔在原地,目眩神迷,口干舌燥,只觉得这房间内闷热得让人喘不上气。
水桶哐的一声砸在了地上。
白雾深处,少女绮丽的面容沾着水珠,愈发娇艳欲滴,嗓音低哑,声调隐约与平日有些不同,只是这一点不同南乐已无心去分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