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一直煎煮到半夜,才达到药方要的那个七分熟。
南乐端着一碗苦药回来时,眼睛已经让炭火熏红了,困得睁不开眼睛。
她蹑手蹑脚,放轻脚步,生怕惊醒了床上的人。
但床上睡着的人还是一听见一点响动,便睁开了眼睛。
漆黑的夜色里,他软软的唤了一声,“姐姐。”
热气腾腾的苦涩药味变得更浓重。
“对不起,玉儿,我吵醒你了是不是?睡吧睡吧。我药煮好了,过会儿就上床跟你一起睡。”
话音落,人已经一点停顿都没有的错身走过,进了内室。
沈庭玉听着内室传来的细微声响,彻底没了睡意。
第三十六章
南乐给林晏喂完药, 已经累的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但洗完碗,要上床睡觉, 她还是抱着被子磨蹭了一会儿。
倒不是不困。
就是想到要跟沈庭玉一起睡, 她就有点不好意思。
明明以前也一起睡过,但这一次她就是很不自在。
可能还是因为今天添水瞧着沈玉了。
磨蹭了这么一会儿,南乐实在太困了, 撑不住,还是悄悄的抱着被子凑到了沈庭玉的床边。
夜色里,美人肤白如玉, 枕着一席的乌发,睡容恬静,已经是睡熟了。
南乐这才放下心来, 她绕到床头在里侧放下被子, 然后从床头小心翼翼的爬上床,摸着黑脱了衣服,抖开被子躺下,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 却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棵大树, 温暖柔软的藤蔓缠住她的身体,又反复用细嫩温热的枝叶摩挲着她的脊背, 四肢。
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棵树会有脊背和四肢。
初时那藤蔓的纠缠尚且是轻柔的, 它的肢体是轻飘飘的, 只是轻轻的缠着她,沿着她的肢体攀爬,给予她温柔的抚摸, 触碰。
但随着时间流逝, 她觉出一种沉重, 藤蔓长大了,它变得沉重,轻柔的触碰与缠绕变成了沉沉的压在身上,她的手腕都被揉捏得酸软。
渐渐的空中有了细雨,藤蔓上开出了花,潮湿的花瓣落在了她的耳垂软肉,粘在了上面,丝绒般的花瓣轻轻的擦过最敏感的皮肤,引发一阵陌生的战栗。
日光洒在室内。
南乐从梦中醒来,她揉了揉眼睛,抬手方觉浑身酸软,出了一身的热汗,说不出的疲乏。
沈庭玉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白粥在桌边放下,对她微笑道:“姐姐。你醒了。”
南乐扶着酸软的腰慢慢坐起来,“你做了粥?”
“我看姐姐睡得很沉,不忍心吵醒姐姐,就起来煮了一锅粥。”
“奇怪,虽然睡得沉,但一点都没睡好。”
南乐从床上爬起来,笑着凑过来,在美人脸上亲了一大口,“我家玉儿真是举世难寻的好姑娘,貌美又懂事,体贴又温柔。也不知道将来便宜了哪个臭小子。”
沈庭玉长睫颤了颤,耳后浮上一层红晕。
南乐梳洗一番,在桌边坐下吃了几口,突然想起什么。
“锅里还有多的吗?”
沈庭玉已经吃完了,坐在对面安静的看着她。
锅里倒是还剩一点粥,不过都是黏在锅底,略有些焦的粥。
就是这样的粥,也只剩下小半碗。
沈庭玉抢先一步起身,按下想要起身的南乐,“姐姐,你慢慢吃。不着急。我已经吃完了。别的事我来做。”
南乐犹豫道:“这不好吧?”
沈庭玉立在桌边,眸色柔和,“姐姐昨日累了一天了,晚上又没有睡好,今天早饭一定得好好吃,这样的小事就给我来做吧。”
“好吧,辛苦你了,玉儿。”
沈庭玉温柔一笑,“没关系的。只是小事而已。”
他刮了刮锅底,盛起这小半碗略有些焦糊的锅底粥,掀开帘子进了内室。
林晏在榻上沉沉的睡着,沈庭玉放下粥碗,不耐的拽着对方领子,将人硬生生提起来,斜靠在床头。
这动作太粗暴,扯动了男人的伤口,雪白的纱布上一点点浸出新鲜的血。
他惨白如同金纸的脸微微抽动,却仍未醒过来。
林晏沉湎于一个梦境。
他回到了新京,见到了许许多多的故友,数支花船泛舟于湖上,岸边来来往往的行人与商贩,远处的叫卖声与近处的歌声交织在一起,一切如此让人眼花缭乱。
一个女人依偎在他的怀中,一面为他倒酒,一面幽怨的问他,“公子这么久不来,可是忘记妾身了?”
关于人死后的境况,人世间有许多传闻。
有一种说法是人死后便会看到同样死去的,想要见到的故人。
两个人离得很近,林晏散漫的抬眼,端详了眼前的人半响,方才从记忆的犄角旮旯找出些微痕迹。
十六岁的林晏曾在新京某位权贵的园子里见过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她是一个已经老了,却还不算太老的女人。
已经损失的年岁,使时光赐予这贵妇人另一种不同少女的动人风仪,但这动人风仪被严格限制在冰冷矜持的姿态之下。
一次见面之后,林晏得知对方姓宋,是一位已故权贵的遗孀,寡居多年,恪守着礼教,贞烈为人所称颂。
在南方,在新京,在上流权贵的家中,此时此刻最多的是这样的‘节妇’,神一样的女人。
别的不说,他家便有这样的三尊神像。
林晏存心设计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见面。
没有很长时间,这位贞洁烈女就为这极英俊而又极高贵的少年神魂颠倒。
他们小心翼翼的私下见面,在各种见不得人的地方欢好,好似在热烈的相爱。
宋夫人一定想不到明明前一天他们还缠在一起说着天长地久,后一日林晏便会将她的花笺毫不留情的退回,将她弃如敝履。
从那一天起,贞烈的宋夫人发了狂,她不择手段想要见到他,写下一封又一封足以要了她命的信,邀请这年少的公子一起私奔。
很快,新京人人都知道寡居多年的宋夫人熬不住,发了疯。
没人知道一同发了疯的还有宁安侯府的二位夫人。
“你明知道我为你订了宋家的三娘,你却与她娘闹出这样的丑事。你这个畜生!你就是故意的!你想要气死我是不是?!明媒正娶的年轻娘子不要,你就是贱,贱到去跟一个老娼妇干出这种烂事!你就是蛆,臭虫!”
噼里啪啦,竹板子抽在肉上,打的声声清脆。
林晏跪在祠堂前,看着发了疯般又哭又骂的女人,神情自若。
“从前不是母亲整日夸赞宋家底蕴深厚,更难得宋府的大夫人守得住,家风清正,这样人家的女儿一定也是一等一的端庄贤淑,温柔良善。若真是如此,想必就算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位端庄贤淑的宋三娘也一定会心甘情愿的嫁过来吧。”
陆夫人气得浑身颤抖,提高声音,女人的声音尖利至极,“我说她守得住,你就去勾引她!跟个老娼妇混在一处,不嫌丢人。我的人都被你丢尽了。畜生!小畜生!你贱不贱?你贱不贱?你对得起我吗?你对得起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吗?你对得起林家的列祖列宗吗?”
林晏目光暗沉,面上照旧是那抹万事不挂心的笑,散漫又浪荡,“若宋夫人是老娼妇。”
他抬眸看着眼前二人,一扬眉,扬出满身的玩世不恭,“娘,你呢?姑姑呢?你们又算什么?”
陆夫人尖声道:“这么多年,我们连出门都不敢,生怕毁了林府的清誉。我这辈子为了养大你们兄弟,我付出了多少。我从前如何教你的?你哥是如何教你的?你这样对得起你哥吗!你竟敢对我这样说话!做出这样的丑事!”
林晏平静的听着这一番情绪激动的辱骂,似笑非笑的勾着唇角,噼里啪啦的板子好似没落在自己身上似的镇定,含着笑应声,“是对不住,谁也对不住。我活着便是对不住你们二位。”
林夫人重重一个耳光打在他的脸上,“我林家清白传家,生出你这样的孽种,实为门户之祸!怎么当年死得不是你呢?早知道今天,我南渡之时就不该,不该拿你换了自己的儿子。”
这样一句话,林夫人第一次说的时候让林晏愧疚至极。
可现在已经是记不清多少次出口,林晏再听到便也只剩下不出所料的厌烦。
被抬出祠堂时,他远远的看着门廊下立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她一身的素白,掩面而泣。
从身姿到气质都跟那两位年长的夫人一模一样,好似一个年轻了许多岁的母亲。
他的母亲与姑母,总能这样精准的挑出下一个如出一辙的林夫人。
就为了他这多看的一眼。
他那位寡嫂又遭了二位长辈好一顿责罚,在园子里关了三月的禁闭。
儒家重孝,旁人只有一位母亲要孝敬。
林晏却有双份要孝敬,一位母亲,一位姑母。
他享受了双倍的母爱,便该拿出全部去回报。
不,拿出全部也远远不够。
宁安候府这二位夫人都是远近闻名的节妇,陆夫人先守了多年的活寡操持林家上下多年,等自己那个花心多情的丈夫一命呜呼,孤儿寡母艰难度日,要守着贞洁拉扯大两个儿子有多辛苦不必再提。
林夫人更是在南逃的路上,在仅有的车马不够装下所有人的情况下,舍了自己的幼子换了兄长的儿子。
此等义举,林晏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该如何回报。
原本还好,这双份的母爱会平摊给他与兄长两个人。
这份回报,也理所应当由他和兄长平分着支付。
躲在长子长孙后面,她们容许次子做个不成器的混账。
可现在只剩下他。
林府丢了一个长子长孙,他林晏成了新的长子长孙。
她们双倍的好,总好得让林晏想要逃。
惩罚落下来,照旧也是双倍的,管教也是双倍,一切都是双倍,连挨骂都是两位一起骂,原本打十下,一个累了,总有另一个顶上。
总在这种时候,她们才空前团结。
那一顿家法打的虽然狠,但对早被打习惯的林晏来说造不成什么伤害。
他躺了几天,刚养好腿上的伤,就顶着巴掌印翻了墙出府,奔向老相好的温柔乡。
至于那位宋夫人,他再也没有见过。
当然不出意外的,宋三娘也没能嫁进侯府,做了那第四尊神像。
从回忆中抽出身。
端详着眼前的故人,林晏眉眼倦色浓重,忽的一笑。“你也死了吗?”
宋夫人面色大变。
林晏推开怀中人,抚了抚眉心,“可我想见的人不是你。”
眼前熟悉的故人,满桌的美食佳肴,远处的行人,一切都不断崩塌。
他重新陷入黑暗,思索着,他想见的是何人呢?
朦朦胧胧之间,他隐约感觉到一只手拿着湿热的软布替他擦拭着脸颊,唇齿之间多出些微苦涩药味。
这一次是回到了在船上的那段日子吗?
可南乐难道也死了吗?
南乐怎么会死,难道那杀手不仅来了他这一处,连她那里也去了?
她被他所连累,一同死了吗?
想到那素来活泼的姑娘会被残忍的破开心口,切断脖颈,流进鲜血,受尽苦痛变成一具不能动弹的尸体。
林晏心口揪紧,忽生出慌乱,急切的想要睁开眼睛,看一眼身边的人。
真奇怪,他知道自己的死亡时并不感到多慌乱,也不觉得很惋惜。
此生虚幻若秋草,转瞬即逝。
他早设想过千百次自己的死亡,当死亡真正到来,并无太多感怀。
这一生尽管短暂,他却已纵情享受过太多快乐,仔细回想并无什么遗憾之处。
他心知自己的快乐,很多时候无可避免的伤害了他人。
他愧对很多人,欠下了很多难以偿还的债。
但南乐不同,她这一生并未做过一件亏心事,并未伤害过一个人。
她甚至没有享受过一天富贵,没有过过一日的好日子。
若她因他而死,那么他所欠的债上便又添上了无法偿还,最为沉重的一笔。
南乐虽出身低贱,为人粗俗,她这条命不算贵重,她有一千种缺点,有一万种上不得台面的理由。
但她不该如此殒命,不该因为好心救了一个王八蛋,而被连累得连性命都没有了。
那条命哪怕就算再轻如鸿毛,落在林晏这里也是重过泰山,沉沉的压在心口,让他难以喘息,心痛难忍。
躯体根本不听使唤,林晏清醒的意识被困在身体之中,听着身侧的人坐下,离开。
焦躁的心情到了顶点,只能无可奈何的平息,一点点被化去,随着时间流逝,在身边脚步声一次次远去又接近之后变成了安心。
感受熟悉的温柔照料,林晏从安心之中,忽然觉出一股心酸。
这样的照顾,南乐如今已不会用在他的身上。
他回到家中,只剩下冰冷的屋子。
没有人会再等他回家,也不会有人再记挂着为他添一点衣服,不会再有那样一个傻的姑娘不求回报的对他好。
甚至南乐连再见他一面都不愿意。
曾何几时,他一点有趣的小故事都能换得她的笑脸。
她整日围着他忙碌,不见一点厌烦,每日便是再疲累,一双眼也亮晶晶的满是开心。
日光刺在眼睛上,不知时间又过去了多久。
他缓缓睁开眼睛。
第三十七章
日光洒满房间, 他眼前一片模糊,只能看见床边坐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人俯下身, 一只手极温柔的用软布轻轻擦干净他嘴角的粥, 一只手捧着碗,好似迎着他微笑。
她好像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这样的事情她好像已经为他做了许多遍。
林晏的心脏骤然柔软下来, 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人,生出一股几乎要落泪的汹涌情感。
双眸的视野逐渐变得清晰,一张美得清寒如冰雪雕就的面容, 清清楚楚的出现在他的眼底。
正是他在临死之时,最想要见到的那个人。
林晏眼中的狂喜骤然冷却下来。
他本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说,无数的情话要讲但看清眼前人的一瞬都硬生生堵了回去, 反而生出一种落了空的失望。
沈庭玉端着碗, 有些遗憾的低眸看了一眼碗里剩下的焦黄粥糜。
可惜了,怎么偏偏就这会儿醒了呢?
他面色冷淡,扫了一眼床上的人,“你醒了。”
林晏感觉喉头发苦, 好似一颗心都烧焦了, 苦味从心底一直漫到唇齿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