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乐怎么能确定这四个人不是第二个林晏,嫁给他们之后过的日子会好过嫁给林晏。
但这样的话说出来,恐怕谁也不会真的往心里去,所以连说出口都不必。
她沉默着,表情逐渐平静。
崔姨娘见南乐沉默,她提起另一件事,“现在林晏醒过来了。昨天晚上的事情你也知道。安全起见,下午你收拾收拾,明天你们和林夫人林晏他们一起撤出城。暂在城外山上住上两日。”
王叔安慰南乐,“过了这两日,咱们就走。你可以和林晏和林夫人分开走。你不想就再不用见到他们了。”
南乐心口轻跳,禁不住抬眸看了王叔一眼。
过两日就走,走到哪里去呢?为什么这就要走?
这一走她的船该怎么办呢?
崔姨娘按住南乐的肩膀,笑着道:“总之,阿乐你放心。这世上谁都有可能害你,我与你王叔绝不会害了你!以后你的日子我们都帮你安排周全了。”
南乐不再多说什么,也不能再多说什么,只能乖顺的点头,“好。”
话都说成了这样,绝不会害她,她还有什么可说。
南乐最不善拒绝他人,尤其已经拒绝过数次,却仍旧被忽视的情况下,再开口好像就好像很不懂事,是在怀疑王叔与崔姨娘对她不好,是在害她。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周全了,都是为她好。
她需要做什么?
她什么也不必做,只需要接受。
南乐心口闷闷的,悄悄捏住袖子,在心底里劝自己。
不能任性,若她一个人倒还好,逃出城去,大可以一走了之。
不拘去哪里,哪怕是荒山野岭,她都能靠双手讨活。
这样可怕的年月,得避着人走。
最好住进深山老林里,打渔耕地,布下陷阱去捕兔子。这些爷爷都是教过她的,无非也就是辛苦些。
但那样的日子绝不能让沈玉过,她这个做姐姐的得为妹妹着想,打算。
这边送走王叔和崔姨,进了屋子便见到林夫人正揪着沈庭玉聊天。
第四十章
林夫人怒气冲冲的离开林晏所处的内室, 走到外间却正撞上被南乐赶回来拿东西的沈庭玉。
她马上压下一脸的怒火,拉住沈庭玉的胳膊, 待沈庭玉的态度比待林晏的态度还要亲和上几分, “沈小姐,我一见你啊,便心中疼惜。你可还有别的姐姐妹妹?”
沈庭玉神色冷淡, “家事不便对外人言。”
林夫人面色一僵,却很快恢复如常,她褪下腕子上的一对水头上好的翡翠镯子, 轻轻柔柔的说道:“这两日林晏这孩子在这里,对你多有叨扰。现在能醒,可真是多亏了你的照拂。我感谢你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 这一对镯子聊表谢意。我知道您肯定不缺这样的首饰, 但多少只是我的一点心意,沈小姐可千万要收下。”
沈庭玉淡淡道:“不必了。”
连番被拒,林夫人却一点都不生气,她将镯子套回腕子, 仍笑盈盈的望着眼前人, 说话都带着一股小心,“怎么跟我这样客气。沈小姐, 咱们能在这里遇上是多大的缘分。令堂尚在家中, 一切可好?”
问出这句话, 林夫人眼中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与紧张。
沈庭玉沉默了一瞬。
林夫人忍不住追问道:“你母亲是不是姓钟?闺名云醉。”
钟云醉,沈庭玉将这个名字反复在心底过了几遍,多好听的名字。
有名有姓有寓意, 一听就是好人家的女儿, 有好出生, 是父母掌心的宝贝。
他倒真希望自己的母亲有这样一个名字。
“家母已经亡故,小名玉奴。林夫人恐怕认错了人。”
而不是连姓都没有,受尽世人轻贱冷眼,以色侍人的玉奴。
“怎么会……”林夫人面上的表情变幻,她双眸紧盯着沈庭玉的脸,像是极为不可思议,她慢慢收回手,不知所措的拿手捂住心口。
沈庭玉眉心微蹙,他隐约觉得林夫人好似在透过他看向另一个人。
林夫人回过神来,一双眼却已微微泛红,低声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
她难得软下身段,柔声关切道:“沈姑娘,你可许了人家?”
沈庭玉余光扫到被掀开的帘子,沉眉垂眼,“未曾。”
林夫人神色愈发心疼,“也是。没了母亲关照的姑娘难免耽搁婚事。但不要紧,我手边上恰好有个好人选,我家那侄子,虽是不成器了些,但也未曾婚配。你们年岁,相貌都般配。我今日看着我那侄儿望着沈姑娘的眼神啊,便知道他待你绝是不一样的。沈姑娘,不如我今日便做了这月老。”
南乐在门边驻足,瞬间僵住了半边身子。
沈庭玉红着脸,垂着眼推拒,细细的柔柔的声音,“不行!这怎么能行?”
林夫人察觉到沈庭玉的态度变化,误以为对方有所意动,自是愈发关切的给出种种承诺。
“姑娘放心,我们林家不是那等不知礼数的人家。该给姑娘的,待到了新京一样都不会少。十里红妆,凤冠霞帔,明媒正娶,嫁进来便是侯府正头娘子。”
南乐一时好像一口气堵在了胸口,沉甸甸的,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压下来。
她看着沈庭玉绮丽的眉眼,明知道不该,还是生出星星点点的难受。
容貌,家世都是天赐。
孩子一出生,无从决定父母是谁。
她这一辈子甚至连自己的父母都没有见过。
沈玉这样美丽的容貌,高贵的家世,惹人怜爱的性子。
就算是她也一见便心生喜欢。旁人同样为沈玉神魂颠倒,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只是她还是难受,说不出的难受。
若有一样东西,你曾十分想要得到,却无论如何也得不到。
那东西就像是高高飘在云端的神物,只能偶尔抬头仰望一番,最后得不到的伤心都变成了习以为常。
神物本就是难以得到的,而你只是最寻常普通的人。
随着时间流逝,你发觉这神物并没有起初你以为的那么好。
却有那么一日,这普通寻常的人突然发现原来这并不算好,但极难得到的神物只要另一个人出现就直直往她怀中坠,不论她想不想要。
再一次认识到自己的平庸,同时怎么可能不难受呢?
南乐隐约明白了,这便是所谓的嫉妒。她在嫉妒另一个比她漂亮,比她高贵,比她更讨旁人喜欢,处处都比她好,她一辈子都及不上的姑娘。
她在嫉妒沈玉,嫉妒自己视若珍宝的妹妹,唯一的家人。
她闭眸,心下因为这等明悟,又多出了另一种更大的难受。
沈庭玉神色露出些明显的慌乱,为难道:“可林晏已与我姐姐订了终身。我与姐姐,虽不是亲生的姐妹,但姐姐待我极好。我岂能夺她夫婿……”
“一个义字难道大的过你一辈子的幸福和依靠?她是何等人?你又是什么人?她怎么配与你相提并论。她再待你视若珍宝,自己一介草民,在此乱世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难道还能照拂你?姑娘这样的神仙人物,若是一直蹉跎于此未免可惜!这样的苦日子也就是姑娘好性才过得下去。要我说,姑娘想要感谢她,不若舍下点银钱,也算是善心了。”
内室传来一声重响,好似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
沈庭玉抬眸好似才看见南乐,一见南乐失魂落魄的表情,他便知道那些话她全听到了。
他不太自然的躲避过南乐的视线,本该欣喜于成功引诱林夫人说出这样一番话让南乐对他们更加失望,却又因为看见南乐难过的表情而生出另一种复杂的感受。
他不想让南乐伤心,可林晏眼下就住在这里,那男人对南乐的眼神总让他很不安心。
同为男人,喜欢同一个姑娘,他怎么会看不懂林晏眼中的欲望与情愫。
在南乐的眼皮子底下,沈庭玉总不能动手杀人,不能动手,便只能加倍的动脑筋,确保他们绝不会因为同住在一起的机会而重修旧好。
他可以放林晏一命,但林晏必须一个人回到南方。
沈庭玉逃似的匆匆转过身,“我去看看。”
林夫人还想追上去,却转头看了南乐回来,又临时改了意,伸手揪住南乐的衣服,好像揪住一个小贼。
“你找个地方。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讲。”
“不用了。”南乐站住脚,板着脸,“夫人有什么话,就现在说吧。我听着。”
林夫人表情从对沈庭玉的柔和,重新变回了冷漠,一双眼轻鄙的扫着南乐,“你很缺钱吧?”
少女正是好年岁,面庞秀美,腰肢纤细,浑身上下却不见一点金玉饰物,一身衣物虽称不上破,却也已经瞧得出陈旧。
这等女人,林夫人最是瞧不上。
南乐心中乱乱的,有些委屈也有一些不忿,还有点想哭。
凭什么这样看不起人,就因为她穷。可她再穷也没吃她的饭。
她低下头,抿着唇角,不说话。
对峙着的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内室门口的帐子后映出人影。
内室,沈庭玉一面扶着林晏从床上起身,一面劝他,“林公子,你身体还未好呢。这是何必?”
与其说是劝阻,语气更像是怂恿。
屋内一地狼藉,林晏砸了床边的杯子,非要沈庭玉扶着起身,但走出这么几步,便虚弱得只能扶住门框。
林夫人根本不在意南乐的答案,她从头上拔下一根最小的头簪。
那是一根金包银的祥云形小簪,只在筷子大的头部点缀着一枚碎白玉,样式精美,只是多少有些古旧朴素,用在年轻的姑娘身上太显老气。
她语气笃定,“你要多少钱?三百两银子够了吧。我这根簪子是金镶玉的,虽质地不算十分名贵,但工是最好的,上了年份。你拿去一准能换这个数,你拿去。就当做你救了林晏的谢礼。”
这样的东西让林夫人拿去送旁人,是万万送不出手的,但拿来送一个乡下村姑,却是绰绰有余了。
林晏本已准备好许多话,该在此刻开口打断林夫人,打断她喋喋不休不留情面的为难。
可鬼使神差的,他却将话咽了下去,想听一听南乐会如何答。
她会难过吗?还是会收下这些钱?
不,他本能否定了,虽然南乐没什么钱,但他总觉得她是不会收这样的钱的。她并非贪财之人。
她会不会委屈,会不会掉着眼泪喊一声林晏,来寻求他的依靠,让他帮她说上几句话。
南乐目光在那根簪子上落了落,又瞧了瞧林夫人的面庞。
小姑娘还是不说话,只是默默摇头。
林夫人没想到她胃口居然这样大,声音冷极了,“三百两银子还不够?你个小丫头小不点点的,没想到胃口这样大。我告诉你适可而止,不要觉得我们林家有钱就狮子大开口。我们林家也不是好惹的。你就算使了手段迷住那小子,也别想进我们林家的门。三百两银子够多了,你能买不知道多少衣服,知足一点。”
南乐轻轻抬了一下嘴角,笑了笑,“不是。林夫人,用不了那么多。”
她掰着指头一笔一笔的算,“他吃了四个月的药,最开始一个月,十天去取一副药,一副药一百文。一个月就是三百文。第二个月和第三个月换药,十五天取一次药,一副药七十五文大钱,两个月三百文。第四个月只喝了一周的药就好了。那一周的药三十二文。我一共付了他的药钱六百三十二文。夫人给这么多就够了。”
女孩的声音很柔和,林夫人却觉得好似被扇了一个重重的耳光。
沈庭玉侧过头看了一眼林晏血色尽褪的脸,十分满意,口中却是担忧得压低声音劝道:“林公子。你还是回床上躺着吧。姐姐,这会儿你出去,林夫人要更生气了。姐姐肯定也不想见你。”
林夫人惊疑不定的看着眼前人,“别以为不拿我的钱,你就能挟恩图报,嫁进侯府。”
南乐已经有些烦躁了。
其实她平时性子很好,很有耐心。
但这位林夫人不愧是林晏的亲人,有着跟林晏如出一辙的招人讨厌的能力,而且好凶,凶得没道理。
南乐一根一根的掰开林夫人拽着她袖子的手,她说话总是慢吞吞,但并不影响语气的坚定,“您放心。我保证不会嫁进你们侯府。”
林晏一只手撑在门沿上,青白的手背上爆出根根青筋,胸口的伤口因为用力而再次绽开血花,传来一股直刺心底的尖锐疼痛。
他几乎有些站不住了,却仍强撑着,不管不顾去掀开帘子。
沈庭玉愉悦的深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空气,只觉得烦躁的心情都变得说不出的美妙。
没白费他把人从床上提起来的功夫。
林夫人却是说什么也不信,一个贫家女,吃了上顿没下顿,钓到林晏这样一个凯子。不图钱,便也就是图人,总不能真的什么都不图吧?
“不想嫁进侯府,哼,你这样的我见多了。我现在愿意提点你几句都是为你好。我知道你肯定想说你喜欢的不是侯府公子。只是想跟林晏这个人在一起。但我告诉你,你这就是痴心妄想。”
南乐听到这话有些想笑,的确也笑了出来。
这些人,怎么就是不信她每一句话都出自真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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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夫人被南乐的笑容激怒,“你笑什么?你不信?我告诉你。像你这样的我见多了。我家那个小混账本就是新京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他玩过的女人数都数不过来。他的话你要是信了,那真是路都不知道怎么走。别以为他现在一时喜欢你,便会一直喜欢你。他对女人可没那么长的耐心。最多两三月,他就会厌了你,到时候你连他的面都见不上!就算跟你在一起,他外面也绝不会断了人!别痴心妄想真以为你对他来说是什么特别的。”
林晏听着林夫人的字字句句,心口又痛又涩,几乎忍不住要哀求对方别说了。
别说了,一句话都别再提了。
往昔的风光快活在脑海深处浮现,他这一生纵情享乐,想起过往便也只有快慰无憾。
只是此时再想起那些放浪形骸的日子,曾让他无比快乐的事情,却只有痛苦与后悔。
南乐定定的看着眼前的林夫人,听她气势汹汹说完这一通。
她越说,南乐笑得愈发灿烂,颊边荡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林夫人被她笑得不明所以。
南乐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总算察觉到那道如有热度的视线,
她微微侧头,正对上林晏的目光。
男人的眉眼英俊,面上却是惨白似霜雪,眼底隐隐含着一层水色,似有哀悔。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花了很大精力和代价才养好的人开始每一次出现在她面前都是这样狼狈虚弱,伤痕累累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