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眼下南乐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都查不出南乐究竟是中了什么手段,说不好攸关生死, 相较之下,一个孩子又怎么能及得上她的安危。
他没那么喜欢小孩子,平生所爱只有这一个女人。
什么东西都不及南乐重要, 哪怕是他们的孩子。
他只求她能够健康平安, 恢复如常。
“姐姐,我再找几位大夫来。”
很快,又一位宋大夫被带到南乐床前。
他年纪轻一些,被蒙住双眼, 看起来从容的多。
一进来便闻见暗香扑鼻, 宋大夫忍不住多嗅了几口,闻出这熏得是上好的龙脑香。
这般成色的香料, 哪怕是新京城中的权贵人家能用得起的也不多。
而且光闻这香, 不像是近年新制出的香, 倒像是早上十几年的老香。
他心中暗暗纳罕着,料想这怕是哪一家底蕴深厚的旧贵士族。
珠帘随风轻撞,宋大夫被引导着在床边坐下, 搭上南乐的腕子。
南乐撑起身子坐着, 不自觉有几分紧张。
宋大夫诊了片刻, 展颜笑道:“夫人的脉象,来去流利,圆如走珠。恭喜恭喜,这是有喜了。”
南乐惊愕的看着他,又转过头去看床前的沈庭玉。
一个大夫说有喜,第二个也说有喜。
她……竟真的怀孕了吗?
南乐一时神色有些恍惚,又有些说不上来由的高兴。
这感觉真是新奇,自爷爷去世,她便觉得孤苦无依,最想要的就是亲人。
此刻还有比一个流淌着她的血,自她腹中诞下的孩子更亲近的亲人吗?
一想到这孩子会甜甜的唤着她母亲,再唤一声沈庭玉做父亲。
她便觉得心头震动。
宋大夫在新京行医,倒是也进过不少深宅大院,知道这样的人家多多少少有些见不得光的私密之事。
此时一摸脉象,心中有了底,料想这些人将他蒙眼带来此处,说不准就是哪家闺中小姐珠胎暗结了。
若不是还未出嫁的闺中小姐,妇人有喜可是大喜事,为什么要这样掩人耳目?
赵小虎再三确认,“你可把得清楚?这脉象是喜脉吗?没有其他的不妥之处吗?”
宋大夫微微侧过头,面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的确是喜脉。是这个孩子来的不妥吗?若小姐需要,我可以给一张堕胎的方子。现在月份小,还不算太伤身。用药要早做决断,月份大了更伤身。”
南乐抬手覆上自己的腹部,急忙冲沈庭玉摇头。
沈庭玉神色徒然一冷。
赵小虎见势不妙,上前一把将宋大夫的领子揪起就走,“谁说要堕胎了?你这大夫好无礼!”
沈庭玉将人搂入怀中,南乐的心跳加快,她想跟他说话,张口却又说不出,只好转过头,用一双乌亮的眸子笑盈盈的望着他。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姐姐喜欢这个孩子吗?”
南乐在黑暗中的脸先由莹白一点点生出红晕,她稍稍转过头,似乎不太好意思看他,视线低垂下去。
沈庭玉的另一只垂在膝头的手,不由的攥紧了,掌心中淌出冷汗。
他这才发觉自己在这一刻是前所未有的紧张,或许从得知那喜脉二字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开始紧张了。
他没把握南乐会喜欢这样一个孩子,会想要生下他的孩子。
就像是到现在他都没有把握自己的母亲怀上他的时候,究竟是高兴更多还是痛苦更多。
他这辈子可能都搞不清楚那个答案。
但他总觉得他的到来是一种不幸,甚至是一种诅咒。
他的诞生就是母亲生命的终结,他活着就是一个错误,这张脸在日光下便是耻辱的罪证。
证明一个女人曾受过什么样可怕的伤害。
他的父亲对他的存在漠不关心,他有太多孩子,每一个他都一样漠不关心。
这些孩子在后宫中互相厮打,他看见也只做没看见,就好像那只是一群泥里打滚的小畜生,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或许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是这样出生,总有一些孩子是因为父母之爱而诞生,他们是被期待着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期待着他们诞生的亲属会仔细又温柔的抚育他们,将他们视若珍宝。
就像是南乐故去的祖父,卫光卿。
虽然他没有见过对方,虽然他早已亡故,但这个老人给予南乐的照顾和爱仍旧在她身上留下了很多痕迹。
就像是南乐活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卫博陵。
卫博陵这个父亲为了女儿可以做出多少,他都看在眼里。在卫博陵的眼中,南乐这个女儿一定是珍贵的。
作为父亲见到南乐痛苦会不忍会怜惜会同样愤怒,而不是如他父亲一般视若无睹。
南乐抬起眼睛,望进他的眼底,唇角微微弯起,含着那么一份清甜的笑冲着他点头。
沈庭玉的身子骤然松弛了下来,可又隐约生出一点妒恨,妒恨这还未见面的小鬼。
他未曾得到过的爱,这孩子却是有的。
他握住她抚着肚子的手,转而引着那只如莹玉一般的手来抚自己的脸,“有了孩子,我还是姐姐最重要的人吗?”
这话问的真是孩子气极了,偏偏他问的相当认真,连目光都幽怨。
南乐看出他的醋意,知道他一向占有欲极强,却没想到连还未出世的孩子他也会如此。
一时眼中笑意更重了几分,她掐着他颊上的软肉,不点头,只这样好笑的看着他。
夜色里,少年容貌一如旧日的昳丽,只是面颊上原本婴儿肥的软肉,不知不觉间已经消失许多,双颊瘦削下来,添出几分男子的坚硬。
自这一趟他从北靖追来,便不再见女儿打扮,似乎经过战场的历练,成熟了许多。
怎么这时,却又这样说起傻话?
南乐迟迟不语,也不见点头。
沈庭玉神色逐渐黯然下来,竟有几分可怜,“我知道了。姐姐肯定更看重这个孩子……”
她见他越说越不像话,心下愈发好笑,她想告诉他,不论生几个孩子,总归孩子跟孩子的父亲都是不一样的。
他对她来说永远是最重要,最不一样的那个人。
可她说不出口。
这一次是真正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南乐只好扑上来抱住他。
沈庭玉话音一顿。
南乐又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她红着脸,强忍着羞怯,目光柔和的望着他,似乎是想让他知道她的喜欢。
沈庭玉紧紧拥住她,健壮的肩膀如铁一般,似乎要将她嵌入身体。
赵小虎是不想打扰的,但到底攸关生死,不得不硬着头皮在珠帘外咳嗽了一声。
南乐脸上一热,连忙推开沈庭玉。
沈庭玉不舍放手,但还是担心她的身体,只得起身。
两个人站在外间,隐约有声音传进来。
“这两位已经是新京医师中的佼佼者,他们二人都诊不出来,怕是其他大夫也不行。”
沈庭玉的目光凝着她,透出一股狠戾,却是轻声细语道:“三日。”
南乐只觉得这话奇怪,为什么要说三日呢?
赵小虎却是听懂了话中的森森威胁之意,她舌根发苦,咽了一口口水。
“属下想这般内宅手段,肯定是以隐蔽为最要紧的。说不定用的是什么千奇百怪的奇毒,此道治病救人的大夫未必能治。我们这些个粗人只擅武艺,他们又都是男人,不可近身服侍太子妃。倒是丹心碧血极擅诡道,又是女子之身,不如让她们二人来林府伺候在太子妃左右。”
说这话她不是全无私心,多少有点看不得别人好,成心将人拖下水的意思。
丹心与碧血跟她一样是早年入东宫,在沈庭玉身边待了多年的人。
但她们不一样。
早年送进东宫的美人里十个有九个都是各方送进去的探子。
她父亲本是一个官职不算高的将领,父亲亡故之后,她这个孤女就成了叔父掌中的礼物。
赵小虎自小跟着父亲在军营里长大,武艺出众,且精通文辞。但对于争宠,委身于一个男人是全然没有任何兴趣。
对于那等千娇百媚,仰仗一副皮囊,一根滑舌成日里邀宠媚上搬弄是非的女人更是看不惯。
碧血丹心便是这样的女人。
三个人自认识就不睦,几番争斗下来,她发现那二人并非柔弱的藤蔓,倒是两尾软骨的毒蛇。
彼此之间同样没有和睦过。
此时她焦头烂额,没得道理不拉她们二人下水。
这等弯弯绕绕的后宅手段,杀人不见血的法子,还有谁比她们二人更擅长?
沈庭玉掀了掀眼皮,似乎将她那点小心思看穿了。
赵小虎干笑了两声,厚着脸皮说了下去,“再者,属下想出一计……”
赵小虎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南乐一阵阵的困倦,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待沈庭玉回到房中,便见她沉沉的睡着,他本想与她再亲近一番,却不想将她惊醒,只合衣小心翼翼的在她身畔睡下。
南乐听见响动,未睁眼,已自然的伸出手紧紧抱住身侧的人劲瘦的腰身,将自己依偎进他的怀中,像是一只循着热源而靠过来的猫。
沈庭玉清楚的感受到身前的柔软与温暖,掌心揽着她尚算纤细的腰身,久久难以合眼。
次日南乐直到饷午才醒来。
窗外仍是淅淅沥沥的下着雨,屋内昏暗。
南乐睁着眼,看着室内的陈设,只觉得十分陌生。
慌张与害怕如潮水般涌上来,她急忙撑着身子坐起来。
外间的画春听见动静走进来,“娘子醒了?”
香云与香竹急忙跟在她身后,一同走了进来,目光落在南乐面上,暗暗含着几分威胁。
南乐陌生又惊慌的看着眼前三人,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
她皱着眉头,什么都想不起来,想不出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更不认识眼前的人。
画春见南乐欲言又止,她心中更多出些怜悯,“娘子醒了,我去让小厨房做些吃食。”
画春转身走出屋子,香云与香竹的神情一下松懈下来。
一个嗤笑道:“瞧画春姐姐那样子,还真拿她当成主子了。”
另一个拿眼睛斜着南乐,只道:“且让她当这么几天主子吧.,也就是这么几天了。”
南乐一个人坐在床上。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脑子里一点点浮现出各种记忆,她终于想起自己究竟为什么在这里。
也想起早上她睡得正沉的时候沈庭玉似乎在她耳边隐约说了几句话。
南乐的心慢慢定下来,伸手在枕下摸了摸,触到项圈上的宝石。
香云嗤笑着还要开口。
珠帘一撞,两个丫鬟拎着食盒走了进来。
香云与香竹连忙收了话声。
相似的瘦长条身材,相似的平常面貌,只一个笑得千娇百媚,另一个生就一双烟视媚行的眼。
香云看着二人拧着眉头,“你们是什么人?哪个院来的?怎么这就闯进来了?”
丹心与碧血俯身向床上的南乐弯腰行了一礼。
香竹不虞道:“问你们话呢,没听见吗?怎么这么没规矩?”
丹心捂着唇,娇笑着起身道:“回二位姐姐的话,我们是才买进来的丫鬟。以后也分到娘子这里伺候。”
碧血打开食盒,拿出一碗粥,半跪在床边奉上。
香云看着这场景,眼皮一跳,只觉得怪异。
哪来的丫鬟,这么会拍马屁,端个粥至于跟奉神一样吗?
平日里画春有的忙,没空往西厢房来。她们二人分来,说是照顾着这位娘子。
但她们私下如何拿捏对方,左右无人还不是由着她们。
可这二人一来,在人前却是不能如往日那般肆意了。
香竹想的更深,昨日公子已经走了,没听说还往西厢房送人,怎么这会儿却会又分来两个人?
而且这二人她们还从没有见过。
南乐对上碧血的目光,想起早上沈庭玉的话,心中一定。
她抬手接过粥。
碧血见南乐接了粥,这才松了一口气,笑道:“这粥是婢子专门为娘子熬得。娘子快尝一尝喜不喜欢?”
丹心抢过话,“这粥加了好些珍贵的药材,但您放心,我熬得一点都不苦。吃着于女子来说最是滋补了。”
第八十五章
“娘子, 这粥怎样?您尝着还算合口吗?”
南乐一怔,她有些困惑。
她们应当知道她说不出话, 怎么还这样问。
碧血背对着香云与香竹, 向她眨了眨眼睛,故作困惑道:“娘子怎么一直不说话?”
南乐将小瓷勺放在碗里,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香竹眼皮一跳, 提高声音,“难为你们有心,还专门给娘子熬粥!”
碧血似乎就这么被这一茬给绕了过去, 她转过头,笑道:“也不知道娘子的口味。”
香云眼珠子转了转,忙道:“她什么口味都是吃的。倒是不挑……不是, 我们娘子好性子, 平日很好伺候的。用不着这样费事。”
碧血,“原是如此。娘子好性,不过我们做下人的,总不能因着主子好伺候便不当心呀。不知两位姐姐伺候在娘子身边有多久了?”
香云吃了一个软钉子, 笑得也勉强, 但只能硬着头皮答,“其实也不长。娘子这入府也没有几日。”
香竹自然的接过话, “虽没有几日, 但娘子待我们是真好。府中再找不到这样和气的主子。”
碧血笑了一笑, “哦?是这样吗?”
二人心中有鬼,多问几句额上已沁出冷汗,面上都是藏不住的惶惶。
丹心在旁将这一幕收入眼中, 生出一股轻蔑与厌恶。
这等蠢货竟也敢学别人害人, 多看一眼都觉得倒胃口。
害人便也罢了, 偏偏不开眼害到南乐头上。这位南姑娘倒是个好性子,可她们又怎知道日日夜夜与南姑娘共枕而眠的那位祖宗是个什么性情。
她转过脸去看南乐。
南乐正捧着小碗,一口口的尝着粥。
这般境况下也不见得露出什么愤怒,哀伤的神色。
丹心看着她这般神色,心中的火气却也是不自觉的淡了几分。
她从食盒中端出一盘胡饼奉到南乐面前,“娘子尝一尝这个。”
房中多出两个新的丫鬟,南乐开不了口这件事,这迟早会被看出蹊跷的。
香云与香竹快被方才那一幕给吓坏了。
两个人打起精神胡乱应付了一番。
香竹寻了个时机与香云使了个眼色,两个人随意寻了个借口,扭身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