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沉沉的,小雨落个不停,滴滴答答的砸在房檐上。
连着已经下了数日的雨,偶有停歇,却又总是很快就下起来。
二人躲在山石后。
香云急得跺脚,六神无主,“怎么办?她们要是发现那位说不出话怎么办?咱们会不会被怀疑?”
香竹神色微沉,倒还算沉着,“我也觉得蹊跷,公子昨日都走了,今日平白无故的怎么会送人来西厢房。多出两个人,这怎么瞒得住。”
香云抓住香竹的手臂,“那怎么办呀?要是咱们两个被发现了可怎么办?当初保证好的,不会被发现,我才……”
香竹反过来打掉她的手,不屑一顾得冷笑一声,“你怕什么,公子都走了。你当这个家里还有人会护着她吗?咱们去告诉夫人一声就是了。就算她说不出话了,到时候查出来跟咱们又有什么干系?”
二人撑着伞走出山石,沿着石门离去,却没有注意到几道人影悄悄坠在了身后。
山石的另一边绕出一个抱着剑的身影。
赵小虎抬起头,冲着窗边的丹心遥遥一笑,露出上下两排大白牙。
丹心冷哼一声,啪一声合上了窗户。
多大一点事情,值得专门把她调过来。
还当这林府是多了不得的龙潭虎穴,不过就是两个吓一下都经不住的小丫鬟罢了,一帮废物。
她扭过身,几步走到床边。
缓缓跪坐在南乐的脚边,熟练的替她捏着小腿,仰起头,冲着她一笑,“娘子,您可得记我们二人一功不可。”
南乐被她逗得笑出来。
她生的灵秀,一双乌亮的眼睛清透见底,笑起来颊边便荡出深深的酒窝。
碧血握着南乐的腕子,神色凝重,“娘子,您张开口让我看一看舌苔。”
南乐乖顺的张口。
碧血看了看她的舌苔,眼皮一跳,“我取您一滴血,您别怕。”
银针刺破姑娘指腹白皙细腻的肌肤,一点血诛冒出来。
碧血舔了舔血诛,又将那血在指尖碾开,凑近鼻端闻了闻。
丹心看她这般神色,一时面上的笑也凝住了。
碧血抬起头看向丹心,脸色发青,“西海婆律。”
丹心神色一变,“你胡说什么?让开!”
南乐不识她们二人,但她们却是早都印证过这位在沈庭玉那里的分量。
过往的沈庭玉是什么性情,如何行事,想必南乐自己都不清楚。
而她们这些人却是很清楚,沈庭玉从来都是不拿自己当人,也不拿旁人当人,更不在乎旁人目光。
如今很多人见沈庭玉作为新主尚算仁德,没有对朝中勋贵大开杀戒,没有再做女子打扮,反倒是锐意图新身先士卒。便以为沈庭玉当初在东宫是忍辱负重,是要迷惑沈吞云才穿女子服饰,才要做那些荒唐事。
她们知道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沈庭玉从来没将自己当男人看过,他根本不接受自己作为男性的身份。
她们讨好他也只敢给他献上一些女子的饰物,不敢对他施展什么女子的柔媚之术。
因为根本没用,还很有可能被他杀死。喜怒难测的沈庭玉根本就是危险的疯子。
作为旁观者亲眼所见沈庭玉在遇到南乐之后改变有多大。
他愿意穿上男装就已经是很不可思议了,更别提他几乎推翻了所有原定的计划。
在原本的计划中,沈庭玉得到北靖的王位是要大开关门放匈奴入关一起南下的。
现在沈庭玉能有个难得的仁主的样子,全赖南乐。
若真是西海婆律,南乐有个一二闪失,失去这一位。
沈庭玉恐怕会比遇到南乐之前更暴虐荒唐十倍百倍。
沈庭玉做不做仁主,丹心并不是十分在乎,她在乎的只有自己的性命。
她可不想死在暴怒的沈庭玉手中。
丹心起身上前,将人挤走,不信邪的握住南乐的手腕。
碧血,“是不是?我没错吧?”
南乐看了看丹心的神色,仰头又去看碧血。
她不知道她们为什么会是这个反应,西海婆律又是什么?
碧血似乎看出南乐的困惑,低声说道:“西海婆律最初是一些坐船来的胡商传来的香料,传说这东西长在西海的一个小岛上。渐渐的使用这种香料的人家频频传出撞鬼的传言,短时间内接连有接触过此香的人暴毙横死,或者撞邪。所以这种香也有鬼香的说法。”
丹心喃喃道:“其实没有什么撞鬼。这味香料本身香味并不出众,嗅闻于人体无害,但触碰和吞食都是剧毒,而且中毒的状态并不像是□□那么明显。”
赵小虎进门便听到这话,紧紧攥着手中的剑,“你们说什么,鬼香?真的是中了毒?严不严重?“
“后来有人发现这个秘密,以此制成奇毒。此毒不伤身体,但伤脑子,中毒者开始是嗜睡,然后半个月左右开始变哑,逐渐无法说出流利的话。
紧接着是忘事,产生幻觉,丧失时间的感受,只过去一炷香,中毒者往往会感觉好像过去了几个时辰。记忆逐渐丧失,模糊。”
南乐长睫一颤,面上黯然,慢慢垂下眼,心中犹如刀绞。
旁人不知,但她自己知道自己近日的确是嗜睡了一些,而且醒来开始逐渐想不起事情了。
她好像的确逐渐忘记一些记忆。
每一次醒来之后,记忆空白的时间越来越长。
刚醒的时候她不记得自己是谁,甚至以为自己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见到任何一个人都害怕至极。
那种恐惧的感觉甚至无法对人言说。
很多东西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能够体会到究竟失去了什么。
声音就是这样的一样东西,只有失去了,才发觉张口无法与人言说,无法与人正常的交流,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感情是怎样无助的事情。
“到死时,也不会产生任何外伤,不会吐血,也没有痛苦。只是会逐渐形容枯槁,好似被鬼附身。”
赵小虎急忙道:“你们说半个月变哑,可太子妃来到林家根本没有半个月!”
碧血打量着南乐的面容,“太子妃的气色倒还好,看着不像是中毒已深的样子。”
丹心思索着,“可能是因为她怀孕了。孕妇的体质与常人不同。”
“太子妃真的怀孕了?”
碧血点头,“喜脉是真的,太子妃真的怀孕了。”
南乐抬手覆上小腹,她此时再一次确认自己腹中真是有着另一个小生命,却难生欣喜,只剩担忧,顾不上为自己忧愁,所有的忧心都给了孩子。这份忧愁甚至更重千百倍。
她怕自己会死,更怕会失去这个孩子,会让这个孩子被她所牵连,再还未得到她这个母亲保护的时候已经被连累着受伤。
赵小虎的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这毒会影响到孩子吗?”
“或多或少……应该会有?我们以往也没见过孕妇中毒。”
赵小虎难得慌张,“怎么解毒?这毒能不能解?”
若是解不了毒,南乐死在这里。
莫说他们几个人死不足惜,就是新京城恐怕都要被那位祖宗夷为平地。
碧血被她问的来气,瞪她一眼,“我们姐妹两个可不是你这样的废物。太子既然将太子妃交给了我们二人,我们难道会看着太子妃受苦而死吗?”
若是往常丹心少不得要抓住机会奚落赵小虎几句,但此时性命攸关的事情自没了那份心情。
此事攸关的又何止南乐一人的性命,她们几人,乃至于更多人的性命都系于此。
她冷声道:“这毒极为少见,娘子又是双身,一点差错都不能有。只能徐徐图之,我们二人自会尽力而为。但旁的事情。这可就劳烦你了。尽快将那两个丫鬟背后的人揪出来。”
碧血面色阴冷,“这般地步了还查什么?我看这林家上下最好一个都不留。全杀了没一个冤的。”
不说南乐与沈庭玉的关系,南乐可对他们林家的侯爷有救命之恩呢!结果就换得这样相报吗?
赵小虎额上沁出冷汗,“不行,此事还是得快些去告诉殿下。让殿下决断。”
她转身就想要走,却被一只伸出来的手拉住袖子。
南乐恳求的看着她,轻轻摇头。
早上沈庭玉走的时候告诉过她。
南乐知道今天北靖和南朝签订合约,这会儿沈庭玉应该代表北靖正在南朝的皇宫与南朝皇帝与朝臣宴会谈和。
现在去将这个消息告诉沈庭玉。
南乐对沈庭玉算是了解的,她完全已经能够猜到沈庭玉会如何暴怒。
如果北靖的使节当场在宫宴上离席,甚至与南朝的臣子起了冲突……此地到底是新京城,是南朝的皇都。
他们入宫赴宴,必定是解下身上的刀兵铠甲。
若宴席之间横生枝节,难保沈庭玉不会受伤,她不能因为自己在这种关头影响他,
而且事情已经发生了,就算杀再多人都不能让她身上的毒一下就消失,不能让她马上恢复如常可以开口说话,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能创造出新的问题。
她只愿沈庭玉以及腹中的孩子能够平安。
所以这件事最好等到他从皇宫中回来,由她在场的时候,再让他得知。
第八十六章
齐氏躺在榻上。
自林晏一走, 她便又躺回了这张锦榻,整日听着窗外淅淅沥沥没个停歇的雨声。
那一日她半道劫回来的, 本不是送给她的一车花都已经一朵朵的枯萎了。
可她舍不得换, 就任由枯萎的花就那么摆在瓶中。
花不会再开了,可她还在盛放着,盛放也是无人关注的, 不知什么时候会枯萎。
宝伞掀开竹帘,“夫人。西厢房那两个小丫鬟来了。”
歪在榻上的齐氏慢慢的直起身子,皱眉道:“她们不好好在西厢房伺候, 跑来干什么?”
宝伞,“许是西厢房那边出了事吧。夫人要见她们吗?”
宝瓶笑道:“那药饮下,想也活不了几日了。这两个妮子是来讨赏的吧?”
齐氏向着窗外看了一眼, 她也是第一次做这样害人性命的事情, 到底心中有些怕。
“你别让她们进来,问问她们是什么事情,没事就拿些银子打发了。小心点,一路上别让人看见。”
宝伞低头道:“夫人放心。”
人走了, 竹帘啪的一声打在门框上。
齐氏低声问宝瓶, “你说我这做的值得吗?”
值得吗?
下了药却还是让林晏走了,他醉的那么厉害, 又喂了药, 却还是不愿意碰她, 反倒全给他人做了嫁衣。
害了一条性命,也没能让林晏这一次走的时候把她给带上。
宝瓶与宝伞都是跟着齐氏从家中陪嫁过来的丫鬟。
“夫人忘记奶奶的话了?老爷与奶奶可都等着您给少爷生下孩子呢。只要有个一儿半女,您将来还怕什么?这女人能让少爷带进府中, 瞧瞧少爷待她那个热乎劲。有了她, 少爷还能想起您吗?”
她拿了一条毯子, 上前给齐氏盖上,“这府中的女人是越少越好。等那位死了,您放心吧。少爷下一次回来便一定会想起您了。日子还长着呢。”
香云和香竹在齐氏的雪竹园外等了许久,还是没能进门。
这却是已经足够了。
消息回报到赵小虎这里,丹心立刻道:“这还有什么说头?让人去搜一搜那妾室的院子,肯定还能搜出西海婆律。”
碧血道:“他们未必知道西海婆律长什么样。罢了,还是咱们两个亲自去走一遭吧。”
二人出门,半个时辰便拎着东西回来。
此时事情算是分明,已经无需再多言。
但南乐不能言语,自无法决断。
偏生她又不许将消息往沈庭玉那边递,几个人只好一起等着沈庭玉回来。
答应南乐停止向宫中传递消息是一步险棋。
当沈庭玉离开南朝的皇宫正在赶回的消息传回,屋内的三个人都面色沉重,只觉性命危若累卵。
碧血忍不住再三向南乐请求,“太子妃。若殿下发怒,您可千万要为我们美言几句。”
南乐十分困倦,但强打精神,握住她的手,点头应下。
此时察言观色,最像是身中剧毒命不久矣倒是她们三个。
丹心的心中暗暗感叹,她本不明白各方过往向东宫送去多少美人,莫说让沈庭玉动心,就是活下来都困难。为什么偏偏南乐这样一个女孩能得了他的心。
可此时与南乐相处,她却是体悟几分。
换位思考,若是她身处南乐的处境,怎么可能不心生怨气?
若她是南乐,此时一定非凌迟林家上下不可。不仅凌迟林家上下,就是这些伺候保护不利的下人也少不得拖来问责挨个杀了泻火。
若是她能得了沈庭玉的喜欢,对待沈庭玉身边其他的女人,她少不得也要下一下杀手的。
这一位的确不够妩媚,也没有什么女子的逢迎手段,却难得是镇静从容,毫无架子,还愿意处处为他人考虑。
她的身上没有火气,墨发披散在肩头,面上不见半点脂粉,眉眼灵秀,双眸沉静,神情柔和,不言不语的却让旁人的心也不自觉静下来想要依靠上几分。
莫说沈庭玉喜欢,她此时都忍不住对这姑娘生出好感了。
南乐坐的久了,忍不住抚了抚腰身。
丹心的手比脑子快了几分,拿起一旁的软垫替她垫在腰后,“娘子往后靠,身子重了可得当心。要不我帮您揉揉腰?”
赵小虎不免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只觉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小声嘀咕了一句,“过往对着男人的手段怎么这会儿对着女人也使上了?”
碧血,“你说什么呢?”
“又没说你。”
三个习惯性的吵了起来,南乐笑盈盈的看着她们。
沈庭玉回到府中时,珠帘刚一动,三个人便如惊弓之鸟,各自停了话头。
还是南乐先抬头看过去,她一双乌眸看见他便亮了起来,眼中染了笑意,向他招了招手。
丹心与碧血连忙避到一边。
沈庭玉去得匆匆,一路赶回来也匆匆。
这一日他完全没有办法静下心,心平气和的去跟南朝谈和。
即使知道南乐的身边已经留下了足够多的人,但他还是不停想起她,想起她哭泣的眼睛。心中的慌乱与恐惧每一刻都在增加,折磨得他喘不上气。
他开始后悔离开她的身边。
如果他一直寸步不离的跟在她身边,她就不会出事。
各种疯狂的念头与糟糕的设想接连出现,他只能抑制着情绪,控制着自己不要将那些幻想变成现实。
这一场宴会,不能说宾主尽欢,只能说极尽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