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下穿金戴银,想必全家都屙银有术。”
罗锡文瞪着她,“你个小当妇再说一句?”
孟如韫没有半分惧色,从容冷笑道:“见女便言当妇,出言不离屙臭,你是柳条胡同阴沟里的蛆虫成精了吗?”
柳条胡同是临京城有名的皮条巷,里面住着的都是些下等伎女娈童,一些穷酸粗人爱去那地方厮混。
罗锡文骂得多脏,孟如韫就回敬给他几分颜色,且回得有理有节,气度从容,和跳脚撒泼的罗锡文比起来高下立见,不少围观的人都为孟如韫鼓掌叫好。
孟如韫道:“你说他偷了你的钱袋子,不知足下钱袋子是何颜色材质,可曾打络子?袋中银钱多少,是铜钱,票子,锞子,还是碎银?”
罗锡文只想着来出口气,哪里顾得上提前考虑这些?被孟如韫这一问,一句也答不上来,又不敢像刚才那样直接骂人,这小妮子回骂起来比他还狠,若是对骂起来失了气势,也太丢人了。
罗锡文一肚子窝囊气,思来想去,把心一横,准备直接动手,反正这群废物书生也没人敢拦,于是嚷道:“我说偷了就是偷了,你们几个给我上,把人捆了扔护城河里去!还有那个小泼妇,撕烂她的嘴捆到窑子里,我倒要看看她下边是不是比嘴还皮实!”
罗锡文带来的几个魁梧家仆闻言便要动手,沈元思心头火起,正要撸袖子上前,被陆明时一把拽住。
“首犯充军北郡,再犯就是菜市口问斩了。”陆明时警告他道。
沈元思瞪他,“那就这么看着……”
“她既然敢惹事,想必有后手,”陆明时望着孟如韫,不知在想什么,“大不了,我来出面,你不要动手闹出人命。”
只听孟如韫高呵了一声:“我看你们谁敢!怎么,罗家是不想活了吗?”
她气势凛然,又言及整个罗家,罗锡文歪嘴竖眉瞪她,“你又胡咧咧什么呢?”
“你父罗仲远不过区区从四品礼部仪制,两年前因在陛下寿辰宴上未能点数对香数而被罚俸一月,责令闭门思过一旬。看来是陛下太过宽厚,罗家心中有愧,非要讨个满门抄斩才舒服啊?”
“我爹的事你怎么知道?”罗锡文一顿,眯眼打量孟如韫,“你到底是何人?”
“我是何人,你觉得呢?”孟如韫冷冷一笑,“我家长公主殿下马上就要从大兴隆寺回来了,怎么,礼部罗仪制竟没跟亲儿子提起过?”
她说,我家长公主殿下。
罗锡文望着她,咽了咽唾沫,感觉后背微微出了一层冷汗。
长公主即将从西域大兴隆寺回京一事并未过多宣扬,大概只有礼部筹备相关仪典的官员才知道内情。
这位长公主殿下虽常年不在京中,可她是当今陛下的同胞妹妹,太子殿下的亲姑姑,手握督国掌政的大权,可谓是大周朝一等一尊贵的女人,其地位与声望,恐怕连皇后都要逊色三分。
果然,听见长公主即将回京的消息,周遭围观群众也一片哗然。
陆明时皱眉,“她如何知晓长公主的事?”
沈元思道:“莫非她真是长公主的人?”
罗锡文心中同样惊疑不定,再看孟如韫的长相气度,绝非小门小户的农商之女,她又敢在街头毫无顾忌地骂及朝中四品官员……
莫非她真的是长公主身边的女官?
孟如韫见他神色开始不自然,又恰到火候地补充道:“长公主殿下向来惜才爱民,在大兴隆寺时就广布佛缘,救苦救难。对咱们临京的读书人,只会更加厚待,必看不惯仗势欺人的行径。”
罗锡文慌了,但仍色厉内荏:“我何时仗势欺人了,明明就是他偷……偷……”
“掌柜的,这位小先生可是在你店中买了价值二两银子的砚台?”孟如韫摆起架子,头也不回地问躲在人群里的掌柜。
掌柜再怕事也不敢敷衍长公主身边的女官,忙走出来行礼作揖,“回女官大人,是的。”
“他以何钱财付账?”
“回女官大人,其中一两银子是一千个旧铜板,用破麻绳穿着。还有一两银子是……是……”
“是什么?”孟如韫冷冷觑了他一眼。
掌柜的硬着头皮道:“是官学府奖掖学生发的鱼形锞子。”
朝中重臣官服上佩金银鱼袋,于是官学府便打造了许多鱼形锞子用作对优秀学子的奖励。此种奖励不易得,锞子的意义大于银子本身的价值,学子得了后多是小心收藏,很少有人拿出来作银子用。
凭罗锡文那满腹草包是不可能获得鱼形锞子的,掌柜的此话一出,便是围观的七岁小孩也明白,这钱是陈芳迹自己攒的,与罗锡文没有半毛钱关系。于是大家都对着罗锡文指指点点起来,逐渐开始有人出声骂他“无耻”、“下流”。
孟如韫垂眼冷笑。大多数人其实自始至终都知道陈芳迹没有偷钱,只是看她这个“公主女官”给他撑腰,才站出来声张正义。
不过即使虚伪,声张也比不声张好。
罗锡文被孟如韫一吓,又被人群的气势一压,一点嚣张的气焰都支棱不起来了,转身就要跑,被孟如韫喝了一声:“站住。”
罗锡文脚下一滑。
“道歉。”孟如韫冷声道。
罗锡文转头瞪她,“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我不与你计较,你也别欺人太甚。你也不过一个女官罢了。”
孟如韫慢悠悠道:“罗公子大可拼着罗家全家的性命来与我计较。长公主奖掖后学,你在这儿欺民霸市——知道大不敬怎么判吗?若是刑部效率高,不用等秋后,罗家就有满地新坟了。”
这话给沈元思听得直乐,以扇掩面对陆明时道:“这小妮子不得了,满朝文武都是她的后手,看罗锡文这屁滚尿流的样子,我看让他下跪都使得。”
陆明时淡声道:“你不觉得她知道的太多了吗?官场上的老油条都未必比她更会拈轻拿重,就算她是长公主的人,也不至于此吧。”
“你说的对,”沈元思一合扇子,“这是个妙人啊。”
陆明时瞥了他一眼。
罗锡文思来想去,咬牙切齿地转过身,飞快地对着孟如韫一揖,“小人不识女官大人,冒犯了,抱歉。”
“还有他。”孟如韫把陈芳迹推到面前。
罗锡文又是飞快一作揖:“误会了,对不起。”
陈芳迹看了孟如韫一眼,见她点头,哽着嗓子道:“嗯,我原谅你了。”
“女官还有什么吩咐吗?没事的话小人先退下了。”罗锡文干巴巴地问。
孟如韫冲着地上的砚台抬了抬下巴,“赔钱。”
罗锡文又忙掏出二两银子来,见孟如韫再无其它吩咐,转身带着家丁灰溜溜跑了。
围观群众大多是附近书院和官学府的穷学生,见一清丽出尘的“女官”为无辜的穷学生撑腰,喝退恶霸,都十分激动,纷纷鼓掌叫好,对孟如韫鞠躬作揖,齐声道:“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女官大人福寿安康!”
孟如韫借着长公主的名头是为了吓走罗锡文,对方越恶霸她越要撑得住场面。可眼下众人深信不疑,对着她就是一番长拜,孟如韫心里后知后觉开始不自在起来。
只是吹破的牛皮也得憋着气,这气儿不能在这儿漏了。于是孟如韫清咳了两声,不紧不慢地对众人训诫道:
“君子重节,不以物移,不为势偃。尔等读书人,皆是清贵士子,此清,乃心明目净之清;此贵,乃金银不换之贵。望尔等无论贫贱富贵,或处寒庐或据庙堂,都能不失此清贵心,不妄尊威势,不欺贫凌弱。如此,方能为民之父母,国之栋梁,不负长公主的期望,不负陛下的期望。尔等可明白?”
一番话既不倨傲又不过谦,闻着心服口服,作揖更深,齐声道:“我等谨遵长公主殿下教导!”
孟如韫“嗯”了一声,“行了,各自散去吧。”
等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孟如韫这才发现站在角落里围观得陆明时和沈元思,和陆明时似笑非笑的目光对上,孟如韫的笑直接僵在了脸上。
第11章 救她
陆明时怎么会在这儿?
他何时来的?
莫非他全程围观了自己冒充女官,还不干不净地和罗锡文对骂?
孟如韫站在原地许久未动弹,仿佛连头发丝都是僵硬的,眼睁睁看着他俩走到面前。
“真是好一个清贵之心,孟姑娘高论,沈某受教了。”沈元思手握扇子,笑眯眯地对孟如韫作了个长揖。
“当不得沈公子这番大礼,”孟如韫飞快垂下眼,连声音也越来越低,“狐假虎威罢了。”
她半低着头,又变成一副娴静柔美的模样,视野里飘进一片靛青色的衣角,绣着松枝暗纹,在她眼皮子底下轻缓地飘动。
那袍角的主人出声道:“好势当借,如好风当乘,你不以之欺人,何来狐假虎威一说?”
他声线清冷,纵刻意压着,字句中也透着沉着的力道,不似沈元思那般亲切,仿若寒泉过涧,鹤起破晓,银剑凌风,让孟如韫想起一切清晰的、锋利的、沉着的事物。
十几年后的陆都督声音反而更加温和,总在温声和语间要人性命,不似年少时这般不藏锋芒。
孟如韫听着他的声音有些走神,陆明时只当她是窘迫,放缓了声音道:“只你今日所作所为,日后可能会引起麻烦。对罗锡文,对长公主,你都要有所准备。”
孟如韫道:“欲解燃眉之急,我没顾上那么多,倒是连累了长公主的名声。”
她可没忘了,上辈子陆明时是长公主的忠实拥趸和登基后的肱骨之臣。如今她借着长公主的名头在外胡作非为,他心里应该是不太高兴吧?
思及此,她偷偷抬眼瞧他,却正撞进他专注打量的眼神里。
正午的阳光照过来,一双凤眼微眯,纤长的睫毛半遮着琥珀色的瞳仁,可是深望进去,却觉得幽邃不见底。
视线相撞,再躲,就有些刻意了。
于是孟如韫静静地和他对望。
其实孟如韫并不怕他,十几年后的陆明时看得久了都让人觉得欢喜可亲,何况他此时不过是个略带锋芒的俊朗的少年。
她不与他对视,是因为她还做不到在陆明时面前从容撒谎。她感激他,心疼他,甚至……或许也隐隐喜欢着他,当这些情愫透过一双故人眼望着陆明时的时候——她怕他洞若观火,一眼识破。
只是陆明时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机敏,他此刻盯着孟如韫瞧,不过是被她吸引,情不自禁地想要多看两眼罢了。
在他眼里,孟如韫不过是一个见过两面的人。是一个美姿首,性聪慧,又处处蹊跷的一个女孩。
两人的目光正无言胶着,悄然打着机锋,此时沈元思凑上来,肩膀一撞挤开陆明时,一张笑眯眯的大脸占据了孟如韫的所有视线。
“孟姑娘别听他吓唬你,他这人无趣的很。我见过长公主,她人很好,不会因此事怪罪你,你放心吧。”沈元思甩着扇子说道。
陆明时自觉平日里很能容忍沈元思,此刻却突然有点不想忍了。
孟如韫笑了,“真的?那借沈公子吉言了。”
沈元思嘴甜,左一个孟姑娘右一个孟姑娘,三言两语就和孟如韫自来熟了起来,愣是没给陆明时说话的机会。他客套了半天,委婉邀请她同游,“我自小在临京长大,论吃喝玩乐我可是行家,不如我们先去宜仙居吃午饭,他家的醉鹅可是临京一绝,下午去南阳湖租个画舫游湖听曲如何?”
孟如韫飞快瞥了陆明时一眼,他没有说话。
对尚未痛快游玩过临京的孟如韫来说,沈元思的提议其实很有吸引力。只是她心里觉得喜欢,也不能贸然答应,男女之防尚且不论,她不能与陆明时走得太近。
上一世她生前与陆明时毫无交集,孟如韫担心若是此世牵扯太过,会坏了他的运道。毕竟他可是未来的五军都督,君之肱骨,国之栋梁。
于是孟如韫轻轻摇了摇头,“谢沈公子好意了,只是我今日只请了一个时辰假,出来买些笔墨纸砚,若是回去太晚,管事会生气。”
“唉,可怜逍遥心,总被俗务累啊,”沈元思摇着扇子叹了口气,“那好吧,沈某就不叨扰姑娘了。”
沈元思与陆明时向孟如韫作别,孟如韫望着他们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长街。
这时,一直站在旁边没说话的陈芳迹才轻轻拉了拉孟如韫的衣角,“女官姐姐……”
孟如韫低头看着这个身量比自己还矮一个头的小孩,小声说道,“其实我不是女官。”
“你是,”陈芳迹的声音很坚定,“再没有比你更好的女官姐姐了。”
孟如韫被夸得很开心,摸了摸他的头,“行了,快回去吧,我记得官学府外出的规矩很严的。”
“姐姐于我是救命之恩,我当先向姐姐拜三拜。”陈芳迹说着就要撩袍子跪下磕头,被孟如韫一把拉住了。
“别拜,我不喜欢。”
听说她不喜欢,陈芳迹立马惶恐了起来,“那我该如何报答姐姐?”
孟如韫装模作样想了一会儿,说道:“你学问好,当好好读书,将来考取功名,到朝廷里做个好官,为国为民,福泽总能惠及到我。”
“就这样?”陈芳迹看上去有些失望。
孟如韫挑眉,“怎么,你觉得很简单?”
陈芳迹摇了摇头,对孟如韫作了作揖,说道:“芳迹记下了,会谨遵姐姐教导。”
“记住便好,赶紧回去吧。”
陈芳迹走了两步忽又停下,回头问道:“姐姐刚才说,君子重节,当不为势偃,不妄尊威势。可我面对罗锡文的侮辱却不敢拼死回击,我是不是做错了?”
孟如韫微微叹了口气,道:“听过韩信的故事吗?”
陈芳迹一顿,“听过。”
“韩信宁受胯下之辱而不为一时意气杀人,我说君子不惧威势,非认同以卵击石,或搏无谓的意气。而是希望你心里永远不赞同恃强凌弱的做法,心里的公道永不为权势所熄灭。”
陈芳迹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又是一拜,“谢谢姐姐,芳迹明白了。”
终于把所有人都打发走,孟如韫浑身一松,觉得疲惫极了。她换了家远一些的店买纸墨,又在隔壁糕点铺子里买了两包青鸽喜欢的花生酥,今日青鸽没跟过来,在宝津楼里帮赵宝儿排曲子,肯定馋这口吃食了。
买完东西后,她还绕远路到泗水桥逛了一圈,那里是落魄文人的聚集地,很多人会在那里摆个小摊卖旧书,也有卖文玩字画的,运气好说不准能淘到值钱的宝贝。但孟如韫不是内行,不敢下手,只随处看了番热闹,淘了两本喜欢的书,同那薄脸皮的书生杀价时,那书生大概很少与姑娘家说话,红着脸支吾半天,心里不同意,嘴上已经应了。
孟如韫今天收获颇丰,开开心心往回走。从此处回宝津楼要穿好几条街,折两三个胡同,孟如韫走着走着便有些迷路,直到越走人越少,景致越陌生,孟如韫算是彻底绕晕了,便想着原路返回,找个人多的地方打听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