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时见卿——木秋池【完结】
时间:2023-04-03 11:48:30

  围观百姓在高亢嘹亮的乐曲中欢呼雀跃,姜九娘那边的歌伎开喉亮嗓,极尽溢美之词,陆明时还没什么反应,左副官沈元思先陶醉了,听出一脸没骨头的酥样,对陆明时道:“听听,听听,子夙兄,美人一句胜千言呐!”
  “你要是喜欢听这些,交了差以后可以去寻她。”陆明时脸上没什么表情。
  沈元思道:“那多不好,人家中意的是你。”
  “没关系,你虽差点意思,东宫也不会嫌弃。”陆明时轻嗤。
  “东宫?”沈元思一愣,“你说这是太子殿下安排的?那另外一个呢?”
  沈元思用下巴指了指赵宝儿的方向。姜九娘那边歌音一落,赵宝儿随即开口唱了起来,相较于姜九娘毫不遮掩的唱颂夸耀,赵宝儿的曲词显得十分含蓄,好像只是随口唱了一篇北郡词作。沈元思觉得有些无聊,一转头却见陆明时正若有所思地望向赵宝儿的方向。
  “看来作词之人对北郡颇为熟悉。”陆明时点评到。
  沈元思问:“子夙兄喜欢这样的?”
  陆明时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我是在想作词的人。”
  孟如韫正聚精会神地往下看,陆明时他们越走越近,很快被城墙垛遮住了视线,她要跑到另一边才能看到,结果她一转身,不小心跟人迎面撞在了一起。
  那是个穿着灰褐色短打的精瘦男人,戴着草帽,眼睛细长,鼻如鹰钩。
  他撞了孟如韫后也不扶人,也不道歉,爬起来低着头转身就走,孟如韫揉着自己被撞疼的鼻子,疑惑地望着他的背影,忽然瞪大了眼睛。
  适才被她一撞,戴草帽的男人藏在袖子里的东西掉出来半截细长的木头,像某种武器的手柄。
  孟如韫认得这种武器,也认得柄上那个狰狞的狼头,这是戎羌军中流行的一柄袖中箭,上面刻画的草原黑狼,是戎羌贵人的象征。
  这是她前世跟在陆明时身边时知道的,有一回陆明时被人暗算受伤,对方用的就是戎羌袖中箭。
  孟如韫慌忙从地上爬起来,挤开人群跟上那个灰衣男人,眼见着他挤到了墙垛边,在看热闹的人群遮掩下,悄悄抽出了袖中箭,以小臂作遮掩,状若无意地搭在墙垛的矮口上。
  “让一下!让一下!”
  孟如韫拼命往前挤,情急之中抄起小亭子里喝茶的茶壶,狠狠往灰衣男人身上砸去。
  灰衣男人被茶壶当头砸了一下,又被泼了一身茶水,回头阴森森地瞪了孟如韫一眼,眼见着自己计划败露,手里急切地给袖中箭上弦蓄力,瞄准了正缓缓路过城下的骑队。
  孟如韫忙将手里的茶盏朝城墙底下的陆明时砸去,看似疲惫怠惰的陆明时竟然接住了她丢下去的茶盏,朝这边看过来。孟如韫拼尽了力气冲他喊道:“有箭!小心!有刺客!”
  她的喊声在周遭喧嚣的人群里炸开,人群小范围慌乱起来,正此时,灰衣男人袖里的箭射出,“嗖的一声朝陆明时飞去,孟如韫的心猛地提起,忽又听见“当啷”一声,那箭竟在空中被拦腰折断!
  断成两截的袖中箭和砍断它的暗器一起掉在地上,陆明时回马望向城垛,慢慢解开缠在手腕上的暗扣,朝灰衣男人高声道:“恭候多时了,呼延。”
  被称作呼延的灰衣男人这才发现周边人群已被疏散,他被十几个便衣精卫团团围住。
  孟如韫见状忙转身就跑,呼延的动作却更快,一把攥住了她的后颈,把她拖到城墙边上,从腰间掏出一柄匕首抵在她颈间。
  “都别过来!退后!”
  呼延自知已无生路,握着匕首的手微微发颤,孟如韫快被他勒断气了,眼见着刀尖刺破了自己的皮肤,她一边努力喘气一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余光瞥见陆明时悄悄驭马走到城墙下,似心有灵犀一般,她趁机抱住墙垛,用尽力气向外一滚,呼延一时不察,被连带着摔下城墙去。
  陆明时踩在马上一借力,又往城墙上一蹬,伸出胳膊接住了落下来的孟如韫,抱着她在半空中滚了两圈,两人一齐落在梧桐树顶,呼啦啦劈开茂密的树冠掉下来,又在树底草地上滚了数米远。
  虽然孟如韫的头被陆明时护在怀里,可从这么高的城墙上摔下来,她整个人都被摔懵了。沈元思急匆匆跑过来,把陆明时从地上扶起:“子夙!子夙!你没事吧?”
  陆明时摆摆手,咳嗽了两声,松开孟如韫从地上站起来,“人还活着吗?”
  沈元思摇摇头,“摔在铁枪上,穿烂了肚子,只剩一口气了。”
  “罢了,本来捉活口的希望也不大,给他个痛快吧。”陆明时揉了揉酸痛的肩膀,瞥了正坐在地上发愣的孟如韫一眼,对沈元思道:“这姑娘奇怪的很,带回去问问。”
第6章 审问
  陆明时将忠义王世子等俘虏押送到兵部交差,因为孟如韫身份不明,又是个姑娘,不方便带到别处询问,于是沈元思将她暂时安置在兵部的空闲值房里,美其名曰让她好好休息,实则派人将她看管了起来。
  兵部左侍郎刘濯核对过俘虏名单后,客客气气地将陆明时送出值房。
  刘濯的顶头上司兵部尚书钱兆松是韩士杞的亲传弟子,虽未与陆明时同时拜读于韩老先生门下,也称得上是陆明时的师兄。此师兄不显山不漏水,三年前陆明时前往北郡时,他未曾发一言,得知陆明时在北郡生擒了忠义王世子后,他开始在朝中认回了陆明时这位师弟,与人宴饮提起时必自称同家门。
  顶头上司如此看重陆明时,刘濯自然不会慢待。一路将陆明时送出院门,陆明时与他周旋了许久才让他止步。
  沈元思远远瞧见了这一幕,拿折扇挡着脸笑得一脸热闹。趁陆明时去兵部交接的功夫,他回家换了身衣服,卸了甲,浑身都懒洋洋的,与陆明时走在一块,越发显得散漫跳脱。
  “刘濯的二闺女上个月刚入东宫封了良娣,他眼下是太子跟前的红人,能对你一个区区八品外官这么客气,真是礼贤下士啊!”沈元思幽幽感慨道。
  陆明时轻轻嗤了一声,“太子可真是来者不拒。这刘濯窝囊得很,交接几个俘虏都忙出一脑门汗,我还当兵部人都死绝了。”
  “你说这次陛下会不会让你留任兵部,不回北郡了?要是这样,太子殿下恐怕会对你更热情,你可有妹妹送进东宫做良娣?”
  陆明时瞪了沈元思一眼,“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这可是大好的青云路啊陆大人,陛下的几个皇子死的死废的废,只剩一个六皇子,生母又出身不好。太子殿下在朝中没有对手,但凡有点门路的,都想在太子面前露个脸,偏你没这个心思,枉费太子对你的赏识啊。”沈元思摇着折扇望天长叹。
  “从慎,你同我说实话,”陆明时一把摘走了沈元思手里的扇子,压低了声音,“你真觉得太子殿下贤明,可堪大统吗?”
  沈元思皮笑肉不笑道:“我觉得有用吗?我就是个仰仗家族才能在朝中立足的废物,而你呢,你是个无根无亲的寒门小官,事关国本的大事轮不着咱们觉得,能明哲保身,少做违心事就不错了。”
  陆明时觑了他一眼,“你是不敢回答我的问题吗?”
  沈元思笑着叹了口气,一把搂住陆明时的肩膀,“不说这些了,走,宝津楼吃酒去!”
  陆明时比他略高一些,身上还穿着轻甲,所以他搂起来十分吃力,几乎半边身子都挂在陆明时身上。陆明时觉得他烦人得很,伸手把他推开了。
  他们俩正说着话,有随侍的银甲兵找了过来,说今日在内城墙上弹箜篌的赵宝儿求见陆巡检。
  “嘶,竟敢追到兵部来?”沈元思又开始不正经。
  陆明时不理他,若非正经事,银甲兵不会让人扰到他跟前来。
  “赵姑娘说知道今日呼延刺杀一事的内情。”银甲兵道。
  陆明时道:“那就出去见见吧。”
  赵宝儿是来为孟如韫求情的。从陆明时让银甲兵把孟如韫一起带走的时候,赵宝儿就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眼见着他们进了兵部,这都大半天了,也没见孟如韫出来,她只好硬着头皮去求银甲兵让她见陆巡检一面。
  “青衿绝不是戎羌的细作,她只是宝津楼的一位填词先生,她身体孱弱,患有咳喘之症,能活着已经不容易,根本没有心力去做坏事,还望陆大人明察!”赵宝儿跪在陆明时面前行了个大礼,一脸焦急地看着他。
  陆明时问道:“既身体孱弱,不在家里好好养病,今日怎么跑到内城墙上去了,还与戎羌刺客纠缠在一起?”
  赵宝儿道:“那是……那是因为她心悦大人,想瞻仰大人的风姿!”
  陆明时:“……”
  沈元思没忍住笑,扑哧一声。心道能把陆子夙噎住,这宝津楼的当家乐手可真是个妙人。
  赵宝儿怕他不相信,又补充道:“民女说的都是真的。今日民女所奏《塞上曲》,就是青衿填的词,她知陆大人心怀北郡,所以特为大人而作。青衿真的只是仰慕大人,绝无行刺之意!”
  陆明时颇有些惊讶,“你说《塞上曲》的词是她所作?”
  “民女不敢欺骗大人!”赵宝儿再三保证。
  陆明时想了想,“你且回去,我有事要问她,问完自会放了她,若她真的清白,今晚之前就能平安归家。”
  赵宝儿高兴地给陆明时磕了个头,“谢谢大人!”
  “起来吧,区区陆某,当不得此大礼。”陆明时道。
  赵宝儿离开后,沈元思神神秘秘地问陆明时:“你可知这宝津楼是什么来头?”
  一个酒楼还有来头?陆明时一顿,“不会又是东宫……”
  沈元思颇有些得意地摇摇头,“这回还真与太子无关。我也是机缘巧合才发现的,这宝津楼啊,跟大兴隆寺那位有点关系。”
  “你是说……长公主?”陆明时眯了眯眼,“可有实证?”
  沈元思道:“这种事情我哪敢有实证,我还不想被灭口。我也只是猜测。”
  陆明时了解沈元思,这人虽爱插科打诨,说出口的话却是慎之又慎。没有把握的事情,他是不会在自己面前浑说的。
  沈元思说道:“我只是提醒你,别太为难宝津楼,否则你不是太子的人,也变成太子的人了。”
  陆明时垂下眼,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他沉默了半晌,说道:“先去见见那位姑娘吧。”
  被软禁在兵部值房的这几个时辰内,孟如韫十分懊悔。
  在内城墙上看见呼延将袖中箭对准陆明时的那一刻,孟如韫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陆明时的安危。她不愿眼睁睁看着陆明时出事,所以下意识拿茶壶砸向呼延,想要简单粗暴地破坏他的刺杀计划。
  这一切发生的时间很短,她来不及思虑周全,直到陆明时用绑在手腕上的暗器砍断了呼延的袖中箭时,孟如韫才意识到,他似乎对此早有准备。
  从内城墙上摔下去之后的孟如韫又想明白了一件事,既然上辈子陆明时活得好好的,说明今日呼延的刺杀根本就不会成功。
  而且如果没有她插手的话,陆明时或许还能活捉呼延。
  孟如韫望着值房外的天,捂着脸长长叹了一口气,她这是办了件什么蠢事!
  孟如韫心想,若这件事只是让自己平白多了几分嫌疑倒还好,怕只怕自己的多此一举会搅乱很多本应发生或本不应发生的事。
  那她的罪过可就大了。
  正思索间,孟如韫听见有人推门而入,正是陆明时和沈元思。
  沈元思穿着一身月白直裰,笑眯眯的,手里摇着一把折扇,像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相比之下的陆明时则显得十分冷峻,他卸了轻甲,里面穿的是藏青色的玄纹云袖罗衣,笔直挺拔,眉眼轮廓锋利,通身气度凛然,让人想起北郡的风雪和长夜。
  孟如韫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后就低下头,规规矩矩地行礼,陆明时对她还算客气,指着下位的椅子让她坐下说话。
  “你不必害怕,我只是了解一些今日在内城楼上的情况。”
  陆明时打量着垂眼望地的孟如韫,觉得她的容貌似有几分熟悉,又一时想不起来是与谁相似。
  于是陆明时问道:“姑娘可曾去过北郡?”
  孟如韫摇摇头,“不曾。”
  “可今日听闻《塞上曲》,陆某觉得,非亲历北郡之人,写不出如此贴合北郡风物的词作,”陆明时慢条斯理道,“刃山拒北漠,熔金入乌城……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拒马关,也能入姑娘的眼。”
  孟如韫一噎。
  她的确从未去过北郡,上辈子没有,这辈子更没有。她对北郡的所有了解都来自父亲生前的书稿,以及陆明时书房里堆满了三个檀木书架的书籍和舆图。
  上辈子长公主登基后,陆明时虽没有回到北郡,但始终重视北郡的治理。孟如韫悄悄跟在他身边的那几年,亲眼见他重振北郡边防军,休整乐央郡,并在此地重现拒马关的辉煌战绩。
  孟如韫猜测此地对陆明时而言意义非凡,因此她为《塞上曲》作词的时候讨了个巧,特地提起拒马关。
  没想到眼下又把自己栽进去了。
  真是蠢到家了,孟如韫心里暗暗骂了自己一句。
  见她沉默,陆明时很有耐心地追问了一句:“对此,姑娘作何解释?”
  孟如韫抿了抿嘴唇,谨慎地解释道:“民女的确从未去过北郡,陆大人不信,可以派人去查。至于所作诗词,不过是我此前读过一本北郡游记,有心投其所好罢了。”
  “投其所好,”陆明时似颇有兴趣地重复了一遍,“投谁所好?所好为何物?”
  “大人!”孟如韫提高了声音,双颊微红,黑白分明的桃花眼欲言又止地看着陆明时,“民女尚未出阁,您给民女……留些体面吧。”
  这话说得暧昧,就差当面说出“我心悦君”这四个字了。
  沈元思在一旁捂着嘴嘿嘿直笑,陆明时瞪了他一眼,颇有些头疼地按了按脑袋。
  他在北郡铁腕三年,审过狡诈的戎羌细作,也审过嘴硬的武官,论起讯问的手段,软的硬的他都有几把刷子。可面对这样一个娇柔美丽的少女,陆明时觉得有些拿捏不准分寸。
  他想起刚刚赵宝儿跪在他面前信誓旦旦地说此女只是仰慕于他。一时间,陆明时心里有些动摇,难道她真的只是……
  孟如韫暗暗觑着陆明时逐渐柔和的神色,猜他心里也没有十足把握觉得自己是个戎羌细作,于是趁热打铁,将她今日如何发现呼延的袖中箭、又如何阻止他行刺的过程一一道来。
  她垂着眼,目光却无闪烁躲避之状,言辞也经得起推敲,没有自相矛盾之处。陆明时听完,心里的一点怀疑也渐渐打消。
  “既然如此,姑娘可以回——”
  陆明时话音未落,一抬眼见兵部左侍郎刘濯甩着袖子风风火火走进来,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头。
  他俘虏名册抄录完了吗?跑这儿来做什么?
  沈元思先起身,拱了拱手,问道:“刘大人可是来找子夙的?”
  刘濯摆了摆手,看了眼孟如韫,对陆明时道:“想必陆巡检与孟姑娘有些误会,这孟姑娘绝不可能是呼延的同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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