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他绝望之际,立在林婳身旁的男子,那个与自己生着同样面容的男子,朝他看来,目光幽深,看不见底。男子勾唇笑了一下,看向他的目光带着他看不懂的复杂。
姜桓还要再看,但下一刻,他仿佛坠入无尽深渊一般,听不见声音,周围是一片漆黑。
夜里下了大雨,林婳起床时只觉头晕脑闷,双眼还有些昏花,她恍惚着起床,侍女已经端了热水来帮她擦脸。林婳迷蒙着眼睛任侍女服侍。
在简竹端着木盆要离开之时,便见林婳猛然睁开眼睛:“昨日姜大郎君是否来过了?”
简竹见林婳的脸色,知晓她这是记起昨日的事情了,于是点点头。
“那我昨日,可是还找姜大郎君闹过?”
简竹又点点头,果真林婳脸色瞬时不好了。
简竹见林婳的脸色,以为她又要拿姜桓撒气,于是出声劝道:“姑娘昨日责怪姜大郎君之事,姜大郎君已不与姑娘计较,还上门来告知姑娘霍家消息,无论如何,姜大郎君也是为这事出了力的。”
不错,无论结果如何,一开始本就是她先去求他的,当时姜桓也问过林婳后果,她也是答应了的。
她不过是一时喝多了酒,下意识去怪他。其实她再清楚不过,此事与姜桓又有何干系,非要计较,只怕她对霍家的影响也比姜桓大一些。
林婳心中生了愧疚之意,皱眉道:“昨日之事是我冲动做错了,你待会儿帮我送了拜帖去姜府,我得去跟姜大郎君请罪。”
简竹这才放心下来。
昨日自家姑娘与姜大郎君闹成那样她也未曾想到,虽说姜大郎君瞧着不像是会计较这些事情之人,可到底颇受人敬仰,哪怕林相也对他十分礼遇,还不知会不会因为昨日之事对林府有何成见呢。
林婳待到简竹回来的时候,脑袋已经彻底清楚了,知道自己当真是办了混事,也着急去姜府认错。
可谁知,简竹带回来的消息却是姜桓昨日回了家中,又说还有事要去忙,这几日恐怕都不在姜府中了。
林婳只好叫人挑了几件礼物送去,可到侍女要离开的时候,却又后悔了,又将人叫住:“罢了,还是先不送了,等哪日姜大郎君回了府,我再登门认错。”
姜桓并非看重这些俗物之人,她那般误解了他,他仍是不计前嫌,大方告知自己霍家之事,而她自己却只因为一时气闷将人关在外面,着实有些过分了。
知晓霍家两日后便要离京,林婳在房中写了两日的书法,最后仍是去了。
她才出了院门,便见到了正往自己这边来的大哥,林婳步子一停:“大哥怎么这会子来了?”
“来看看你,这是……”
“大哥莫要再瞒我了,我已经知道,今日便是霍家人离京的日子,纵然我两人的亲事不成,我也该去送一送他。”林婳心中大抵已经知晓霍以偏偏不见自己的缘由,所以也不再执着。
“那日听闻姜大郎君在你院外立了许久,莫非竟是他告诉你的?”林珣想到前几日下人前来通报之事,皱眉道。
林婳点头:“那日是我对姜大郎君失礼,待之后我会去请罪的。”
林珣只稀罕道:“这倒是奇了。”
林婳不知姜桓帮自己一次,怎么就奇了,虽她也觉得姜桓举止也过分不合他往日的性子,但看大哥的表情,总觉得他所想的事情与自己并非是同一桩。
“行了,今日本没有要拦你的意思,事已至此,兄长明白你并非不知分寸之人。”林珣见这几日憔悴了不少,分明自小到大他们从不愿给她委屈,却偏偏在情路这一遭上受苦。
“多谢大哥。”
“对了,你二哥待会也要去送他,你可要与他同去?”林峥与霍以也算是一同玩闹的狐朋狗友,此番霍家遭难,他自然也会前去相送。
“不必了,我自己去就是。”林婳摇头拒绝了。
如大哥所言,她这几日确实是想得清楚明白了,今日前去,她只要能远远地看上一眼便足够了。若是同二哥一同过去,反而惹眼,霍以都已经避嫌到了如此地步,林婳若再凑上去,岂不是让他的功夫白费了。
城墙外,霍家人的马车已经备好,一行人等在路口话别。
霍侯府从前门第显赫,如今跌了,自然不似以前朋友那般多,不过前来相送的人也不少,一一话别也费些时间。
林峥来得早,却一直没往跟前去,等霍以同其他人说完话,才走到跟前,两人不说话,林峥上前紧紧将他抱住,只道:“保重。”
霍以点头,方才与他人说话之时,目光便时不时往林峥那头去,此时见他一人来了,才开口问道:“姜大郎君……没来吗?”
林峥松开胳膊庡㳸:“已经去了内阁。”
“姜大郎君一心远离朝中纷争,此次若非为我霍家,也不至答应太傅此事。”霍以闻言苦笑道。
“你都知道了?”这桩事本无人知晓,还是林大猜中了,林峥又从他那里听了来,这才知晓,之后也不敢声张。
当今圣上对于武将忌惮万分,对盛名的文官也不大看得惯,这姜家从前不入仕倒也正合了君王的心意,到了这一代,姜老先生声名远扬,姜大郎君更是天下读书人心中圣人一般的存在。
圣上自然不想他流落在外。
至于姜大郎君的师父,如今朝中的太傅大人,那是从一开始教他读书习文开始便没有将其培养成隐士的心思,君子之道,功名其次,利于社稷为首。
是以姜桓此次终于松口,太傅也十分满意。
“我霍家的事情不小,要让圣上高高拿起又轻轻放下,想来过去的情谊是不够的,唯有旁的什么好处,只是不想,最后让步的竟是姜大郎君。”霍以原本嘴角带着些嘲讽,此时面上更多的是坚定,“姜大郎君于我霍家之恩,非死不能报,只是可惜今日不曾见他,得以拜谢。”
“我却不想,原来霍四你已经想得如此通透。”林峥说着,压低了声音,“既然这样,你就该知晓,此去衢州,凶险万分!”说到此处,他用力抓住了霍四的手腕。
“正因为知晓此事,所以才要去。”霍以笑了笑,这些日子在牢狱之中,他早已将霍家的退路算得清清楚楚。留在京城,尚有一线生机,他不能叫家中人为了护着他,全去衢州。
更何况,以他和林婳的关系,他多留在衢州一日,圣上的疑心便多一分,姜家到时如何,霍以不敢想。
“更何况,我也想博一个天地出来。”霍以突然笑了。
林峥看着他的笑意愣了一下,从今日见霍以,见他同人寒暄道别,他也笑着,但都不是从前那种爽朗痛快的笑,只有此刻,他才好像看到了从前那个霍以。
霍以笑的时候抬起了头,远远望着城墙之上。从前霍以身上的气质总是带着点儿纨绔公子哥的散漫,唯有此时,才是少年意气的霍以。
“我本该为我妹妹揍你的,但事已至此……”林峥在他肩膀上锤了一拳,“那便等你回京之后再揍。”
“好啊,等我回京,到时任你如何揍,我绝不还手。”霍以看着远处道,前几日下了雨,此时天是晴的,云霞里藏了粉色,离得太远望不清楚。
霍以眷恋地望着,这样颜色的云霞,今后到了衢州便见不到了。
第28章
林婳在城墙上看着霍家的马车越走越远, 方才霍以往她的方向看的时候,林婳惊了一瞬, 险些以为他看到了站在此处的自己。
见那道背影逐渐不看清楚, 林婳转身准备回家。
“为何不去同他话别?”身后一道平静温和的女声响起,“离了京城再要回来,便不知是三年五年还是十年的事情了。”
林婳转头往身后看去, 发现正是朝华公主,两人在学堂时相识,不过也仅限于相识, 并不大亲近,林婳行礼参拜:“见过殿下,殿下可去话别过了?”
朝华公主来之前, 原以为会看到林婳一双泪眼, 她将林婳脸上端详一遍,倒是出乎他们意料的平静,她轻笑一声:“我此刻要是过去,那霍四只怕恨不能杀了我, 我可不在这关口去挑他的恨。”
林婳听得不解, 她皱眉看向朝华公主:“殿下这话是何意?既然如此,殿下又何必辛苦出宫一趟。”
朝华一挑眉:“看来你还不知道?”她径自看着远处的身影, “霍四大胆向父皇求娶, 他如今被贬去衢州, 我总得来看一看,那个说要娶我之人如今是何模样。”
林婳见朝华公主神情冷静,竟看不出她对霍四究竟是厌是喜。朝华公主身上穿着素色衣衫, 外衫上的花纹也多是用银线刺绣, 袖上绣着一只引颈向上的白鹤, 格外称她的气质,她看向远处之时,目光中隐隐有一种怅惘。
林婳向来看不大懂这样复杂的情绪:“既如此,殿下也见到了,林婳先告退了。墙头上风大,殿下也早些回去吧。”
朝华公主点头,远处的人群也散了。
朝华在城墙上望了许久,直到身后人提醒:“殿下,咱们也该回去了。”
“正好,也该去看看姜大郎君了。”
“姜大郎君现下已在内阁了,公主这时候过去,恐怕……”宿定瞧了一眼朝华公主的脸色。
“怕什么?那些内阁大臣哪位不夸赞我朝华温良贤淑,纵然是进了里面,只要不干政事,我就还是他们眼中的公主典范。”朝华公主轻嗤一声,“他们早盼着我重新招一个驸马,去内阁寻姜大郎君这件事岂不正称了他们的心。”
“公主。”宿定轻咳了一声。
朝华公主面色一凛,脸上的嘲讽已然不见,面色如以往般平静,眼底透着几分凄婉:“我只是见霍家今日下场,不免感怀,父皇还是那个父皇。”
“霍家能得以保全,已经是极幸运之事了。”宿定听到此话,目光一变,咬着牙道。
“你说得不错,这可多亏了大发善心的姜大郎君。”朝华公主面色一冷,她是想不通姜桓这么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的,那霍老将军就是倔人一个,哪怕被圣上这般猜忌,也依旧心如铁一般,半点说服不动。
“这位姜大郎君未免也太奇怪了些。”
朝华公主眼中却是欣赏与忌惮交织,声音里含着笑意:“让人狼狈落魄地离开京城,又让人对他感恩戴德,唯有这样的人,才该是受天下人敬仰的圣人君子。”
“说起来,方才那位林家姑娘言语之间似是尚且不知道这件事情,听闻前几日姜大郎君在林府吃了闭门羹,姜大郎君这一石二鸟之计用得甚好。”朝华意味不明一笑,回身往城下走了。
此时的朝华公主,哪里还有平日里半分的温柔安静,眼中的狠绝便是宿定这个在沙场上见过生死之人看了也胆颤。
不过这也正常,能手刃自己驸马之人,又岂会是什么良善之辈,这才是真正的朝华公主。宿定手中的刀握得紧了些,步子也慢了下来。
朝华公主微微侧头,也不看他,只轻唤道:“别磨蹭了,咱们还有正事要做。”
宿定闻言才回过神来,将手中的匕首往腰间一收,跟在了朝华公主身后。
林婳那日回家里之后,便大病了一场,她本身是没有过大的情绪的,但身体状况却着实不好。
据简竹反映,林婳那日回来连眼泪都没掉一滴,只如寻常一般,在窗边摹了会儿字,之后便用了午膳,再之后在床上小憩了一会儿,一切行为都再正常不过。
林婳自己也纳闷,自己本没有打算闹什么情绪,可身体却不干了。
在林婳昏睡在床上期间,姜桓来看过她一次,只可惜她并未能见到姜桓本人。之后林婳醒过来了,姜桓府上的下人也来了一次,送了些药材之类的补品,林婳更是可惜,好容易在她醒时来了,却不是姜桓。
上回她迁怒姜桓的事情,至今也未能与姜桓当面道歉,林婳一直心有愧疚。加之这么几次姜桓又是前来看望,又是送药,林婳更是心中不安。
她惦记着还未同姜桓赔礼道歉的事情,便又遣简竹去了一趟姜府,谁知这次得来的还是姜桓尚不在府中的消息。
林婳皱着眉:“可打听了姜大郎君为何这几日一直不在?”她爹爹每日上朝也没有这样忙。
林婳从前性子虽有些骄纵,却也并非实在不讲理,她喝了酒一时冲动做了错事,如今若一直不能当面赔礼,心中总过意不去。
林峥手上拎着食盒进来:“此事外头都传遍了,也就你这些日子躺在床上不知道了。”他一面往桌上取他备好的小点心,一面道,“姜大郎君应下了明年春闱科考官的担子,这些日子在内阁之中也是同太傅探讨科考题目的相关事宜。”
“怎么会?姜家不是不入仕的吗?”林婳惊得手中的杯盏都掉在了地上。
“我倒觉得这些文人整日里沽名钓誉的没意思,指不定只是靠此说法来稳固他在世人眼中的身份呢。”林峥顺手将林婳掉在地上的杯盏捡起来,又把食盘往林婳那边推了推,“再说了,不过是去做科举考官,又无当真入朝为官。”
“不可能。”林婳肯定道,旁人不知晓姜家的家规,林婳却是知晓的,上一世的姜桓纵然再如何与晋王来往,却也没真的入仕,便是因为有姜家的家规在,有姜老先生看着。
做科举考官这事于旁人而言确实是件光耀门楣的好事,甚至今次之后,姜桓在一众读书人甚至是朝中官员眼中都非同寻常。可若在姜家,只怕姜老先生不仅不会高兴,还会按照家法处置姜桓。
林峥见林婳这般笃定,原本不愿提及,此时只能说道:“我听说,霍家之事姜大郎君出了不少力,圣上与太傅一直都想姜家参与科考招揽贤才,姜老先生只愿传道受业你是知晓的,姜大郎君从前也一直不曾答应。此次终于应下,想来便是为了霍家了。”
林婳心中如被重拳击中,她方才想了千万种姜桓拒绝的原因,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和霍以的事情有关。
“阿妹?”林峥见她走神,连叫了几声都没见她回应,于是抓起一块水晶糕递到林婳嘴边,“美食在前,你还能走神,可真行。”
林婳顺口将水晶糕接下:“二哥你方才说什么?”她毫不愧疚地出声发问。
若非因为她身子才好,林峥真想将这点心移走,狠狠饿她一顿,他没好气道:“我说这姜大郎君到底是真圣人,我瞧着他与霍家也并无什么交情,尚且能做到如此,不论是不是真的,都属不易。”
林婳点点头。
心中不觉想到醉酒之时,姜桓所言,就当是我为了博你欢心罢。
当时林婳并没有将这句话当一回事,只以为他是因霍家遭遇对她让步,才给她递消息来打消她的恼恨之意。可如今看来,姜桓做了这么多,反而她才不是人,那姜桓这句话,便好像不那么简单了。
林峥见她半晌一声不吭,便知她又没认真听他说话,气得他拂袖走了:“好容易身子才好,这几日先别出去吹风,等过两日我带你出去玩。”
“知道了。”林婳忙应下。
她一连在家中将养数日,好容易身子好些了,去看的人居然是自己从前避之不及的姜桓,林婳觉得世事是有些无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