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主母,这药是今晨在院里的下人拿来的,想来是霍四郎君差人送来的,已经给郎中瞧过了,说是上好的紫金药,寻常药铺都找不到,既对姑娘的伤处有益,也可缓解疼痛。”
林母面上一缓,不免责怪地看林婳一眼:“也就是霍四这样纵着你,才让你这般骄纵,上了学堂还指望着糊弄先生。”
林婳赌气转过身子不看林母,姜桓那几板子全然没留情,林婳的掌心此刻还隐隐作痛。她此时躺在床上,怀里全是药膏味道,她不吭声,只默默心疼自己掌心的伤。
“行了,学堂那边我先帮你告假,这几日好生在自己院里养着,后头这学你若不想去了,娘帮你同你爹说,要紧的是你现下别闷着,手上已然伤了,要是再闷出个好歹来可如何是好?”林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
“知道了!就知道母亲最疼女儿,绝不会眼看着女儿受苦的!”听到后头不必再去学堂,林婳登时开心了起来,心情也好上了许多。
一时间,她竟然有些感谢姜桓的这次掌罚,让她成功逃脱了上一世如何也没能逃脱的学堂。林婳自己本就不大通这些,父亲非要她去,偏偏那几个夫子各个见不得她,林婳自己也知晓是自己的学问浅薄。
可任谁每堂课都被先生提点,也不会痛快,更何况林婳一向受家里娇惯,哪里在外面受过这样大的委屈。
“你呀,先起来将这八珍汤喝了,气色好些我也放心了,我现下便去寻你父亲。”林母吩咐了底下人帮林婳热汤,自己便离开了。
林婳察觉外头静了,等了许久才掀开被子露出脑袋,目光落在简竹那边,用眼神问她母亲可是离开了,见简竹点头,林婳这才放心起身。
另一个侍女端着热气腾腾的八珍汤回来,简竹见状劝道:“姑娘,这八珍汤是主母今早特地盯着厨房的人熬的,于姑娘的身子也有好处,姑娘可要喝一些?”
林婳点了点头。
简竹作势要喂她,林婳摆了摆手,她的手是还疼,可还没到要人喂饭的程度。林婳尝了一口汤,才道:“霍四寻来的这膏药当真好用,我现下手上的疼已缓解了许多。”
“什么膏药?”另一道声音从门口传来。
林婳抬头往门口看去,便见穿着一身黑的霍以从门口处大摇大摆地进来,他的腰间较平日里还多了一枚锦囊,玄色格外衬霍以唇红齿白的模样,看着意气风发,但在此刻,也难当他眼下乌青。
林婳往他身后看了两眼,疑惑道:“你这个时候过来,没撞见我母亲?”
霍以笑了一声:“我远远便瞧见了,这次是向她问了好来的,说也奇怪,你母亲今日对我貌似和善了许多。”霍以说着,自己还颇为费解。
“许是见你腰间的锦囊生得好看呢。”林婳随口应了一句,正要用勺子再舀一口汤喝,又突然放下了勺子,往霍以身边瞧,“你今日不是该上学堂?怎么竟也没去?”
霍以往林婳对面的位置上一坐,态度颇为潇洒:“我今早原是去了,不过听了你没来,我放心不下,便想着须得来看一看你。”他说着,将林婳上下瞧了一边,“比我想的要好上一些,我还以为你此番定得哭天抢地了,还能喝得了汤,着实有些长进。”
林婳听见他提到这件事便来气,没好气道:“我哪里就这般不争气了?还不都怨你写的课业,怎么就一眼被姜大郎君瞧出来了。”
霍以噤声,他自己也费解:“那课业我分明是仿着你从前的字迹写的,我还左右对比过,全然辨不出来,哪知道姜大郎君只看了一眼就认出来了,莫非他们这些书读得多的人,眼睛也比一般人好使?”
“定然不是。”林婳下意识否认道,不过想了一下,又觉得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姜桓身上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毕竟他可是姜桓。
林婳才喝了两口汤,便听见门外又有了敲门声,她已经下意识觉得是大哥得了消息要来训自己了,半点儿也不慌张,正打算候着他进来。
然后林婳便又听见了一声敲门声,她愣了一下,听见了门外侍女的声音:“姜大郎君。”
林婳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本来应该在学堂讲学的姜桓,竟然走到了自己的门外!他不会是来兴师问罪的吧?不大可能,上一世的自己那样惹恼姜桓,也没多得到他的一个眼神,这一世自己不过少去一堂课,还挨了打,怎么想怎么都不应该再引来姜桓的目光了。
一番复杂的思绪之后,林婳的目光落在坐在自己对面的霍以身上,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他还自己房内,忙起身拉着霍以的袖子,压着声音道:“姜桓来了,你快躲一躲!他要是看到你在这里就完了!”
林婳一面说着话,一面将霍以往自己房内的衣柜那边推,奈何她的衣柜根本藏不下霍以这么一个大活人,林婳在房内扫了一圈,以最快的速度将霍以推到了自己的床上,拉上了月光纱帐。
待这一切准备完成之后,她才看向门外,故作冷静应了一声:“请进。”
而躺在林婳床上的霍以,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被林婳做主藏在了纱后,连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门口那一抹白踏了进来,林婳格外仔细地注意了一下姜桓的表情,他那张一向平静的面容上什么都瞧不出来,半点儿生气的迹象都没有,容貌也和从前一般。
也不知道是否是这一世的姜桓并没有被林家势力倾轧,也没有不情愿地娶自己,林婳总觉得这个时候的他比上一世的他好看上许多。
果然,自己上一世是留下了罪过的。林婳在心中暗骂了一句自己。
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注意到,姜桓并非是自己一人前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白胡子老头。学堂里新来的夫子?不大像。
等两人走近,林婳看清楚那老头的脸,才反应过来,这人是姜府的郎中。林婳当时怀了身孕之后,一直是这位郎中帮自己调养身子的。
那么姜桓这会儿带此人前来看自己的目的便不言而喻了。
林婳竟然莫名地从这种关照中感受到了一丝诡异的怪异感。这名郎中是姜家颇为看重的老医生,林婳上一世是在和姜桓关系缓和了之后,她有了身孕,姜桓才特地去姜老先生那儿要来的。
谁想到,这一世这样早林婳便见到了这位郎中。
这一世跟上一世果真是不同的。
虽然心中知晓了,面上还是要装一装的,林婳看向姜桓,故作不知问道 :“先生,这人是?”
“这位郎中是我找来帮你诊脉的,早上听相夫人说姑娘手伤严重,我便请了大夫来看看。”姜桓语调平静道,分明说的是关切的话,林婳却从他的眼中看不出一丝旁的情绪。
林婳本就是为了不去学堂,才故意闹这样一出的,她手上虽疼,但也没有严重到要几个郎中都来诊断一番的程度。尤其是这会儿姜桓还跟来了,她本能地心虚。
“不必了,家里的郎中已经看过了,药也已经抹过了,就不劳姜大郎君操心了。”林婳颇为傲气道,以自以为十分不卑不亢地态度同姜桓说话。
姜桓的目光在一旁木柜上的紫金瓶上停留了两秒。
哪知姜桓根本没有将她是什么样的态度看在眼里,听了她的话只道:“既然看过了郎中,药也用过了,那便该去学堂了。”
林婳万万没有想到,原来这才是姜桓今日来这里的真正目的,她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要如何分辨他这话,只下意识拒绝:“学生手上的伤还未好,学堂想来是去不了了。”
她赶在姜桓开口之前又阴阳怪气道:“不过学生资质愚笨,只怕去了学堂也只会惹得先生不悦,为了先生今后讲学的好心情着想,学生觉着自己还是在房里待着为好。”
“你的资质纵然不是上佳,却也算不得愚笨。”
林婳没有想到姜桓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她一时间气恼,竟然没想出来如何反驳。
“后面便更是荒唐了,你来学堂,为的是通道理,涨学识,先生的喜恶又与你何关?在学堂里面,只有你的学识是最有用的东西,也是最有说服力的。”姜桓丝毫没有为林婳的态度有何恼火,反而同她讲起了道理。
“我本来也没非要学这道理,如今上学堂上得不开心,我不去了还不成吗?”林婳破罐子破摔道,她是真的被姜桓逼得没了话说。
姜桓听了这话反而一笑:“姑娘莫非是怕了不成?”
林婳觉得这笑里定然有嘲笑自己的成分,但眼前之人是姜桓,林婳实在想不出来他会出嘲笑他人。更何况,林婳这种十分要面子的人,自然是不肯认他的话,她狡辩道:“怎么会?”
“那你不愿再去学堂,是觉着学路艰难,自己出丑,会被他人瞧不起?”不得不说,姜桓竟然该死地敏锐。
林婳梗着脖子不说话。
姜桓叹了一口气道:“为了旁人眼光而折损自己,是最不划算的事情了。更何况,林姑娘聪颖过人,不过是底子不好,若能用心,假以时日,定然能够比旁人都要优秀。”
“当真?”林婳还是更喜欢听好话一点,听见姜桓如此夸赞自己,不由得心头一喜,眼前这人可是姜桓,她突然觉得自己又行了。
“自然,若是今后再有什么不懂,姑娘尽管问过绥安就是,我现在暂代你们先生,你有任何问题,绥安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姜桓朝她温和道。
林婳于是别扭道:“那这大夫我也不必看了,等明日,我重新将课业补上,还请先生宽恕我一日。”
“自然没有问题。”姜桓笑了一笑。
林婳看到他温柔的笑时,愣了一下。她再见到林婳的时候,一直在想,这才该是姜桓本来的模样,这种想法在这一刻的时候达到了巅峰。
他本就是一位温润君子,若无自己的喜欢,林家的强取豪夺,他本应该成为天下所有学子敬仰的儒雅先生。
而自己,哪里来的立场去责怪他呢?
姜桓没有注意到林婳这细微的变化,见林婳已经答应了要去学堂,也说了自己身上没什么事情,便又带着家里的郎中打算离开。
藏在床上的霍以听见外面没有了动静,终于敢动上一动,将自己已经酸了的腿往回收了一下。
正是这一个细微的动作,带动银红色的床纱晃动,霍以一愣,下意识停了下来。
床纱影影绰绰,看不清楚背后的东西,姜桓却敏锐地察觉到这一动静,往女儿家的闺房深处去看本就是冒犯,是以方才在房间之时,姜桓隔着画屏,根本没往里面看。
可此时这一异动吸引了他,在画屏后面露出浮动床纱的侧面,正露出一截黑色绣金线的布料,姜桓面色一沉,目光在顷刻之间变了。
林婳原本是背对着床的,并不知晓身后的动静,但看到姜桓骤变的脸色,林婳也瞬间反应过来,应该是霍以,她转身往后面看了一眼,又对上姜桓的目光,故作淡定地解释道:“应该是方才帮我收拾床铺的侍女。”
分明站在自己面前的还是方才那个姜桓,或许是心虚,林婳竟然感觉到了一种紧张的情绪。
所幸,姜桓深入骨髓的礼教观念尚在,哪怕是知晓林婳在扯谎,也没有提出什么异议,只应了一声,便转身离开了。
看着姜桓彻底离开之后,林婳彻底松了一口气。
霍以已经从里面出来了,他耳根子是通红的,说话的语气却格外不解:“你这么紧张干嘛?”莫名有一种捉奸的感觉。
林婳也在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被姜桓看到了就看到了,她为何要那样紧张?莫非是上一世的观念深入人心,导致她下意识觉得背着姜桓私见霍以是一件十分过分的举动。
“课业的事情是我们两个一起的,先生这个时候过来,又看到我们两个不去学堂的人凑在一起,影响岂不是很不好。”林婳扯了个借口道,也像是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由。
霍以勉强信了。
“那你真的要去学堂了?”霍以又确定了一遍,他其实也是更倾向于林婳去学堂的,他本来就不爱读书,若非这学堂是在林府里设的,他是定然不来的。
他来林府为的就是多见林婳几面,若她都不去了,他再留着也没有什么意思。
林婳点点头,刚在姜桓那里答应下来,现下便后悔了。方才就在姜桓面前认一认怂又如何了,现在也歇息不了了,还得去学堂,没劲透了。
霍以心里喜悦,又想到林婳是为着什么应下的,顺口道:“原来姜大郎君说话这样好使。”不免带了点醋味。
林婳听着便觉这话酸,于是调笑他:“霍四郎醋了?”
“哪有!”霍以跟被踩了尾巴一样,忙否认道。之前他还心有忌惮,但得了林婳准确的说法之后便没有过了,他是知晓林婳的,做不到的事情她是决计不会乱说。更何况如今姜大郎君算是他们的先生,这样的醋意未免太过唐突。
“没有便好。”她将自己面前的八珍汤往霍以那边推了推,“我母亲今日叫人煮的八珍汤,你也尝尝?”
霍以很了解林婳:“喝不下了?”
林婳促狭地抿嘴笑了笑,点头。
第14章
夜里,狂风大作,姜府屋檐下的灯笼好似在被什么驱逐着一般,在风中飘摇晃动。
一盏纸糊灯笼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滚落在院里,发出被风拆散的声音,葳蕤烛火的灯芯从里面滚落,很快便被野风席卷熄灭。
姜桓夜里睡前意乱,便让仆人没关窗户吩咐他们早早回去歇下了。此时窗户被吹得吱呀作响,时不时重重摔下,发出巨大的声响,在这样的深夜里听着格外怖人。
而床上躺着的姜桓半点儿没有被这样的声音惊扰,然而睡得很沉,唯有额上密密麻麻的汗水昭示着他此刻并未做什么好梦。
梦里是和窗外一样的天色,姜桓的心情从未有过的慌张,这一次他连那女子的声音也听不到了,只能茫然无措地寻找,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去找寻,他好像很着急。
他完全忘记了自己平日注意的形象和仪态,发了疯地想要找到一个听不见声音的人,狂风之后便是雷声,隆隆重响过后,便是滂沱大雨,他双腿泥泞,终于走到了一处院落。
心里安定了下来,却又觉得世界格外静寂,静得让人生惧,姜桓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往那所院落走去。
恍惚间,姜桓觉得这所院落有些眼熟,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在何时来过这里。房间内隐约有人说话的声音,门口的灯笼是红色的,门窗上贴着囍字,相比较方才的恶劣天气,这里好像格外宁静。
姜桓走近去,他以为自己会听见熟悉的哭泣声,可耳边传来的,却是银铃般的笑声。
房内的两人好像看不到他,他也听不清楚他们到底在说着什么,只能看到那男子拿着眉笔在帮女子画眉,不过画了一半,便又放下了,女子嗔怪地看他一眼,男子在女子耳边说了些什么,那女子立即娇羞地笑了,二人亲密厮磨。
姜桓觉得心口暖烘烘的,又觉得手心发凉。他往前走了一步,看清两人的脸,那女子正是林婳,那样娇羞的模样,姜桓只在她和霍以说话时从她脸上看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