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修筠这才放下心,白皙的长指陷入小狗浅棕色的毛发,又软又温热,手感很好,语气便不自觉变得温柔,问它:“你叫什么名字?”
“莫奈?”宋修筠自问自答道。
随后啜了一口杯子里的热水,评价:“很有艺术气息的名字。”
就这样逗了一会儿小狗,喝了一整杯水,连宋修筠自己都发现他突然染上了自言自语的毛病,便站起身来:“时间差不多了,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吃早饭,所以要等唐岫……对了,你应该叫她什么?”
姐姐还是妈妈?
不过考虑到昨天唐岫让小狗喊他叔叔,莫奈大概率是喊她姐姐的。
想清楚问题的答案后,宋修筠把杯子和水碗放回到厨房,对它道:“我先出门转一圈,你在家乖乖待着,等她起床。”
--
唐岫昨晚还是熬到了零点之后才睡着,直到催命符似的闹钟在床头震起。
她条件反射地翘起头,在迷迷糊糊中意识到早上要做什么之后,一秒惊醒,掀开被子下床,换掉自己身上的睡衣。
莫奈已经醒了,床下的小窝里没有它的影子,门开了条刚好能让它跑出去在家遛弯的缝。
唐岫悄悄推开房门,观察了一下走廊,确认安全后,踮脚闪入对面的卫生间,很快洗漱完毕。
谁知道从卫生间出来,她正打算给莫奈喂个早餐,却猛地发现餐桌前已经坐了个人,桌上摆着热腾腾的早餐,莫奈正在桌底下兜着圈,眼巴巴地看着他。
宋修筠有些无奈,他看出小狗闻到早餐的味道应该是饿了,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喂,只能伸手在它脑袋上揉一揉,安慰道:“再等一会儿,你姐姐应该很快就起床了。”
唐岫看着这一幕,抬手摸了摸额头,有种自己还没睡醒的错觉。
她不知道宋修筠什么时候跟莫奈这么熟了,甚至还用这么……和善的语气对它说话。
她印象中从来没听过他这样的语气,大部分时间都音调平平,一副不想跟凡夫俗子对话的态度,或者干脆不说话。
刚想到这儿,不远处的莫奈就注意到了她,火速扭头向她跑过来,抬腿抱住她的小腿,缠着要早饭吃。
这一来,宋修筠的视线自然也被带过去,落到她身上,却没有她现在的半分尴尬,脸上还残留着对莫奈的温和神色,对她轻点了一下头。
唐岫也只好点头回应,一边弯腰把粘人精从腿上扒下来抱在怀里,去厨房把小狗专用碗拿出来,倒出一勺冻干捏碎,又从冰箱找出新鲜蓝莓和果蔬冻干,加鸡肉南瓜汤和鱼油,帮它把早上的这一餐配齐。
之后带着碗到餐桌前蹲下,给跟过来的莫奈发指令:“莫奈,坐。”
小狗“啪叽”就坐下了,动作之快,引得宋修筠侧目。
“打滚。”
莫奈灵活扭动,跟一团棕色毛线球似的,在面前的地上滚了一圈。
“真棒,站起来,和姐姐握手。”唐岫弯起眼睛,庆幸自家小狗没给自己丢人,伸出手来。
莫奈递出前爪,已经有点迫不及待,眼睛直往饭盆瞄。
“不要看饭,莫奈,眼睛看我,”唐岫动了动手,把它的注意力吸引回来,直到小狗老实,才松开,开始倒计时,“五——四——三——”
在倒计时结束之前,小狗都把腿搭在地上,挺直上半身,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不敢再往饭碗瞄一眼。
唐岫十分欣慰,伸手揉了揉莫奈的耳朵:“吃吧,真乖。”
话音一落,棕色脑袋就猛地拱向饭碗,开始“哼哧哼哧”干饭。
一旁的宋修筠没料到一早起来就能看到小狗的杂技表演,不知不觉看完了全程,直到唐岫站起身,才回过神,示意她:“吃早餐吧。”
唐岫瞄了一眼餐桌,坐下来的动作停顿了瞬,发现他准备的早餐丰盛得过分:有绿叶沙拉加溏心蛋,切好的桃子,他昨天提到的秋梨荸荠糖水,还有她馋了好几天的桂花豆沙印糕,甚至有从外面早餐店买回来的发面的小笼包。
她假期里起床的时间基本赶不上早餐,点外卖都得半个小时,送来基本已经下午一点;就算是上学,也最多是到便利店买个热好的三明治或者饭团,还从来没在假期吃过规格这么高的早餐。
看着面前分成两人份的碗碗碟碟,唐岫心里的不自在更甚,紧了紧放在大腿上的手,开口:“不好意思,我睡过头了,本来还说要给你买早餐的……”
甚至她原先的计划只是去楼下买个煎饼果子加豆浆,根本不可能像他一样又逛超市又去早餐店,一大早就摆出七八样东西来。
眼下也不知道是该惭愧还是该庆幸,要是真只给他一套潦草的煎饼果子,估计比不给他准备更冒犯吧。
宋修筠这才注意到她懊恼的表情,把印糕往她面前推了一些,出声安慰:“其实昨天就想告诉你的,我习惯五点起床,所以接下来的早餐让我准备就好,不用在意。”
“啊?可是我……”唐岫抬起眼,承认自己被他的老年人作息震惊到了,想不到他才二十七岁的年级就已经跟她姥姥一样缺觉了,舌头打结了好几下,不敢确信地问,“五点起床……是每天吗?”
“嗯。”对面的人应了一声,示意瓷碗里的糖水,“尝尝看吧,有点凉了。”
唐岫被迫转移视线,低头舀了勺糖水,脑袋里在紧急思考这事该怎么办才好。
让她每天蹭他的早餐肯定是不好意思的,可她又绝对不可能跟灰姑娘似的五点起来给人做早饭……拒绝的话不知道怎么出口,只好喝口汤镇定心绪。
然而汤一入口,她的眉梢微跳,瞬间倒戈,觉得厚着脸皮每天来蹭一顿早饭也挺不错的,她甚至可以花钱吃。
宋修筠不知道是不是从唐昶允那儿学来的手艺,小小年纪,厨艺倒是很精通,把甜汤煲得无比清甜,入口全是新鲜水果的香气,荸荠和梨吃起来都还是脆脆的。
唐岫不知不觉连舀了好几勺,把碗里的荸荠都吃光,才想起来恭维面前的人:“好喝,比生吃甜多了。”
“厨房里还有,不过梨不能久炖,火已经关了,你要喝的时候再热一热。”宋修筠说着,把自己碗里的桃子吃完,看了眼手上的表。
唐岫注意到他的动作,又打量了眼他的着装:和昨天差不多,还是朴素的亚麻衬衫,只是换成了竹青色,映得他的皮肤更白,眉目清朗,轮廓舒展又分明。倒也应他的名字,修筠修筠,东南生绿竹,独美有筠箭。
唐岫默默观察了一会儿,不仅感叹姨姥姥给他这名字起得真好,不愧是从《礼记》里翻出来的,一面出声问:“你今天要出门吗?”
宋修筠已经吃完早餐了,转头看着底下正在回味无穷地舔盘子的莫奈,点头道:“要去学校教务一趟,通识选修课有一些资料要提交给他们审核。”
“哦……”唐岫对他给他导师代班这事有所耳闻,便问,“你开了哪一门选修课啊?”
“中国古玉器鉴赏。”宋修筠回。
唐岫听到这个陌生的课题,回想了一下上学期期末考古院开放的通选课课表,心头微动:“你没有替张教授上他的良渚文化概说啊,那之前选良渚文化的学生怎么办呢?”
“他选修课的学生暂时被转到我班上来了,学期开始会先开两周线上课,等二次退选课结束,教务会再依学生人数给我安排教室。”宋修筠说着,已经收好他那一半餐具。
“哦……”唐岫放下心来,用筷子夹起沉甸甸的印糕,张口咬上去之前,忍不住告诉他,“我上学期还有几个学分没修满,所以选了张教授的课。”
虽然事实是,这是她上大学以来第一次看到张教授开通选课,知道对方是他的导师在先,才选了这门课。
否则同是考古文博学院,她之前学中国考古发现的时候就接触过良渚文化了,远没有选马哲文几个院的经典名著精读的收获来得多。
但宋修筠闻言,只是轻点点头,应了句不明所以的“好的”,就端着盘子回厨房了。
看起来……似乎完全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剩下唐岫手上的筷子承受不住印糕的重量,只咬到边角就掉下去了。她一口没咬着豆沙馅,尝起来没滋没味的,看着某人的背影,默默在糕团“修身齐家”的“修”字上戳了两下。
只是过了两秒,不远处的人似乎才反应过来,把杯碟放进洗碗池,转过身来问她:“你要上我的课?”
“嗯……不可以吗?”唐岫试探。
“我不建议你这么做,”宋修筠摇摇头,话说得不留情面,“通识教育课程的设置本来就是为了拓展你们的知识面,古玉器在文博院又是必修课程,课上的内容百分之八十你一定都听过,选我的课来修学分,太过取巧了。”
唐岫被他迎头浇了一盆冷水,虽然她为的不是这点学分,上学期选课的时候更预料不到他会突然回来代课,被他指责“取巧”有失偏颇。但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的自尊心也不允许她在这种情况下为自己辩解,喉咙发着紧,没吭声。
“再说我们现在的情况有点尴尬,同在一个屋檐下,如果我成了你的任课老师,会有很大的舆论问题,我更倾向于避嫌。”他接着补充。
有刚才那一句“取巧”就够了,唐岫不想再听他接着说下去,语气不自觉地变得和他一样,硬邦邦地丢出一句:“好,我会退课的。”
作者有话说:
东家有贤男,温文未有婚,惜无便言才,开口气死人。
《宋老师——一个精通厨艺的哑巴》
--
[1]唐·张仲方《赋得竹箭有筠》
第5章 醉翁之意
唐宋两家的家学都是和文物打交道的,虽然上有个唐昶允走偏了路,下有个唐峪学的航海技术,好在唐岫克绍箕裘,填大学志愿的时候义无反顾地选了文保方向,大一修满公共基础课学分后又听取她妈妈的建议,辅修了材料化学。
唐岫高中那会儿是个典型的文科生,去年学高数和大物差点要了她半条命,考前复习了几个通宵也才勉强及格,现在升上大三,材料化学的专业课日趋变态,所以这个暑假没怎么回家住,大部分时间都耗在学校图书馆,让沈颖则辅导她这个数理化笨蛋。
沈颖则跟唐岫有着初升高高升大学整整八年的交情,和唐岫相反的是,她是从高中就开始拿奥数和化学竞赛奖项的人。所有人都在紧急备战高考的最后一个学期,沈颖则已经拿到A大的自招名额,躺在家里睡大觉。
至于她跟唐峪的孽缘,也都拜唐岫所赐。
唐峪生下来之后净遗传管柯的身体素质,没一点遗传到唐松绮聪明的大脑,从小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十四岁个子就蹿上了一八五,整个暑假跟隔壁高中生在篮球场上厮混,把自己晒成大黑猴子。
到了唐峪上高三那年,唐岫才高一,眼看他模考那点分数上一本都无望,回家被全家人嫌弃。有一次居然狗急跳墙,拿高三数学题跑来问唐岫,吓得正在摸鱼看言情小说的唐岫痛骂了他一通。
沈颖则那会儿也在场,躺在床上翻了个身,眯着眼睛问他:“什么题,给我看看?”
经此一役,唐峪的黝黑皮肤下的少男心迅速沦陷。周末跑去剪了个清爽的发型,篮球也不打了,在学校里见到她就喊“则姐”,中午在食堂给她俩占座,非要挤进来一块儿吃饭。每天都想着法支零花钱,给沈颖则买吃的喝的,逢年过节还要送点小礼。
只不过沈颖则一开始压根看不上笨蛋,尽管唐峪遗传了管柯和唐松绮的好相貌,是个长得剑眉星目的笨蛋。那些吃的喝的就顺理成章地落入了唐岫的腰包,还能一边吃一边免费看她哥这傻大个的好戏。
直到高三上快要结束,沈颖则看到某人的期末成绩,觉得实在可怜,面对唐峪的软磨硬泡脑袋一抽,答应了假期给他补习数学。
之后的事情唐岫就不知道了,总之那年唐峪给沈颖则送的生日礼物没落她那儿,他的数学成绩也奇迹般地从四五十分提高到了一百,把家里人唬得一愣一愣的。唐昶允那会儿摸不清状况,在饭桌上厉声警告唐峪下次考试绝对不准再作弊了,要是高考干出这样的事,那是要被抓去坐牢的。
这话气得唐峪解释了半天解释不明白,那天晚上很有骨气地绝食静默,以示抗议。
就这样,那年夏天的高考结束后,唐峪没有如预期中那样打包去上三本技校,而是一飞冲天,考上了滨城的海事大学,读了个还不错的航海技术专业,总算不至于让唐家“家门不幸”。
唐峪去异地上大学之后,沈颖则在年级依旧名列前茅,在唐岫面前依旧不动如山,连唐峪这人的名字都没提起过几次,没泄露他俩谈恋爱的半点风声。
还是等到她们高考结束,唐峪去服兵役之前意气风发地当着唐岫的面一搂沈颖则的肩膀,事情才败露,气得唐岫大骂他“处心积虑的老狗贼”。
沈颖则当时也觉得不好意思,一个后撤步,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骂他可以,别骂我就行。”
也正是因为沈颖则不是个重色轻友的人,加上唐峪服兵役那两年没什么假期,她们的交情一直到大三都很铁,除了沈颖则教她题目的时候——
“嗯,公式对了,那n1、n2怎么求呢?”
“对,用守恒来求,然后呢?看着我傻笑干什么?Ma加Mb等于零点四乘十的负三千克,n等于m除以M,然后你n1加n2等于n总,往里这么一代不就求出来了吗?”
“哦,现在你知道说哦了,赶紧求,求出来之后去求摩尔分数……”
“分压?都算到这儿了你问我分压?我有时候真想撬开你的脑子看看里面装的什么,灌铬酸镧好歹还能发热发电呢!”
物理化学题目做到最后,沈颖则往往已经被气到头痛,恨不得把自己的手接上去替她把题目写完。
对她来说,所有的题目都只是数据代入公式得到结果,她实在不明白到底有什么难的。
唐岫只能在边上扇着风,劝她平心静气:“对不起嘛,我们凡人的脑袋跟你相比是有差距的,今天学了这么多我觉得挺充实的了……我晚上回去再看扆崋看网课,肯定会把分压求出来……你别气了,为我气坏了身体不值得……”
沈颖则只能深吸一口气,接受现实:“你跟你哥真是一个赛一个的笨,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碰见你俩。”
“对不起对不起……都五点半了,我们差不多走吧,我请你吃东北菜去。”唐岫默默把自己面目全非的习题册合上,塞进书包。
“行吧,饿死我了。”沈颖则也知道她是个软包子脾气,骂她远没有骂唐峪得劲,一扯挎包的拉链,站起身来。
“我哥他来吃么?”唐岫问。
“不知道,他下午在家打了一天游戏,饿死算了。”沈颖则把挎包拉上肩膀,插着口袋跟她一起离开朗读室。
果然,等唐岫她们的炒素饼和糖醋里脊端上桌时,唐峪的电话也来了,沈颖则跟他嗯哦嗯哦了几声,最后发话:“你别来了,反正我们也吃不完,打包点剩菜回去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