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之后陈文霍就不让他们一块睡了。
也不知道是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还是单纯害怕被李成华揍。总之,那段时间不管陈文霍加班到多晚,都会先抽空送陈乙和李棠稚回家。
那段回忆在陈乙心中始终蒙着一层淡淡的蔷薇色。
和长大后的喜欢截然不同,那时候的喜欢是一种纯粹的,没有任何杂质的喜欢。
就像一捧纯净水那样干净。
陈乙无法接受李棠稚仓促的死,以至于在离开林下县的三年中也一直下意识的逃避着李棠稚相关的话题。
他认为只要时间够长,总能让自己慢慢接受这件事情;事实上陈乙也不明白自己对于李棠稚死去的事实到底是难过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陈乙很少因为别人而感觉到难过,所以他无从确定在得知李棠稚死讯时心底那茫然与空落落的感觉到底该被称为什么。
时间并不给陈乙思考机会的拽着他往前走,速度那么快,几乎要将李棠稚的死抛在身后,将李棠稚这个人也一并抛弃在过去。但突然有一天,就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夏日,李棠稚突然跳出来,出现在陈乙面前。
她完全还是陈乙记忆中的模样,蓝白间色的夏季校服,黑发扎成高马尾,秀丽的小脸被夏日热出一层绯红,笑起来时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
她一出现,那三年间——那没有李棠稚的,空白的三年——瞬间就被填满了。
就好像李棠稚从来没有消失过一样。
陈乙久久凝视着李棠稚的侧脸,直到她也回过头来和陈乙对视。目光相接的一瞬间,李棠稚朝他俏皮的眨了眨眼,唇角上扬露出笑容:“怎么了?一直看着我?”
她的口吻一如往常,熟稔而略带笑意。
陈乙忍不住上前一步抓住李棠稚的手——李棠稚的手很冷,几乎没有任何温度,让陈乙觉得自己掌心好像是握住了一块冰。
而李棠稚明显被陈乙的动作吓了一跳,受惊的睁大眼睛望着陈乙。
被她这样看着,陈乙后知后觉的感到了不好意思,脸上烧得厉害。
他连忙松开了手,努力让自己声音平静:“你一直不出现,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李棠稚眨了眨眼:“就这?”
陈乙把脸别开,重复肯定了李棠稚的话:“嗯,就这。”
李棠稚往前两步,站到陈乙面前;初中时期她就不如陈乙高了,在陈乙完整度过高中的发育期后,两人身高差距越发的大,李棠稚略微垫脚也才到陈乙胸口。
她站近时,陈乙便能清晰嗅到她衣服上干净的洗衣粉气味,还有混杂在洗衣粉味道里面的橘子肥皂的味道——实际上陈乙根本不知道李棠稚洗澡用的肥皂是什么味道。
他只是觉得闻起来好像是橘子的味道,并在意识到这件事情后,感觉自己耳朵和脸颊也一并烧了起来。唯独这种时候,陈乙在心里庆幸自己脸黑,皮肤红了应该也不怎么明显。
但即使如此——即使如此——
陈乙忍不住伸出手去盖住李棠稚的脸。
少女的脸蛋十分娇小,他一只手就能完全盖住。从麦色修长指节的缝隙间,隐约漏出一点少女瓷白的皮肤,透着娇气的粉色。
她的脸明明是冷的,没什么温度,却仍旧让陈乙感觉掌心发烫,好像笼住了一块热乎乎的年糕。
陈乙捂着李棠稚的脸,把她的脸转向另外一边,声音莫名的弱气下来:“别一直盯着我……感觉很奇怪。”
李棠稚:“你这样说话显得我很像那种强抢民女的街头恶霸。”
陈乙愣了愣,紧张的解释:“我没有那个意思。”
于是李棠稚又把脸转过来继续盯着陈乙。陈乙被她盯得脑瓜子里都嗡嗡的,垂在身侧的手指神经质的抽动了几下;他刚刚几乎条件反射性的,想继续用手去捂住李棠稚的脸。
可是他又想起自己刚刚和李棠稚的对话,于是强行忍住了捂住李棠稚脸的冲动,自己把脸转开了。
但即使没有看着李棠稚,陈乙也能感觉到李棠稚的目光,如影随形的黏在自己身上。
这种感觉就像是肥皂水搓出泡泡后黏在皮肤上的感觉,滑腻腻黏糊糊,略微干了一点后就令人难受起来。
李棠稚当然能看出来陈乙很难受。
她甚至还能看出陈乙脸红得厉害,连脖颈和锁骨都红了一片,紧张得无意识的咽口水时,明显的喉结上下滑动,额头上浸出一片细密的冷汗。
还是和以前一样,稍微被人盯久点就像贞洁烈女似的无措可爱。
她承认自己坏心眼得厉害——明知道陈乙害怕被人无端盯着看,她就故意贴那么近,盯着陈乙的脸看了许久,看得他一直冒冷汗,额头上绷起青筋,下颚线紧紧拽着,眼睫颤动。
但也不能欺负得太过。
陈乙真生气了还是挺可怕的。
于是李棠稚恰到好处的收回目光,牵起陈乙的手。
这是他们在林下县见面以来,李棠稚第一次主动牵陈乙的手。以至于陈乙短暂忘记了刚才的害羞无措,瞪大眼睛看着两人相牵的手,感到了不可思议。
李棠稚的手仍旧那么冰冷,可却实实在在的被握在陈乙手中。
周围被暂停的时间让陈乙明白这一切都是虚假,可是李棠稚的手触感如此真实,他恍惚间又觉得这应该是真的。
李棠稚拉着陈乙,沿走廊向前走。周围的一切都停止,小白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如此清晰,一下又一下,匀速回荡着。
她走路时,后脑勺扎着的马尾也跟着晃来晃去,像是一只浓黑蝴蝶的翅膀轻轻翕动。偶尔他们走过有窗户的地方,太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李棠稚的头发上,黑色头发上折射出漂亮的磷光。
陈乙被那磷光晃了眼睛,情不自禁的眯起眼,目光往下垂,注视着李棠稚握住自己的手。
女孩子的手——纤细,洁白,手腕瘦弱,单薄的一层皮肤底下隐约可见青筋颜色。
这么纤细的手腕,握在陈乙手中还不足一圈握满。可依旧是这么纤细的手腕,轻轻一搭陈乙的掌心,陈乙便乖乖的任由她牵着,跟着她走。
作者有话说:
陈乙:这是什么?李棠稚,牵一下,嘿嘿。这是什么?李棠稚,牵一下,嘿嘿。这是什么?李棠稚,牵一下,嘿嘿。这是什么?李棠稚,牵一下,嘿嘿。这是什么?李棠稚,牵一下,嘿嘿。这是什么?李棠稚,牵一下,嘿嘿。这是什么?李棠稚,牵一下,嘿嘿。
第15章
最后两人的脚步停在了证物存取室面前。
陈乙抬头看着门上面的牌子,又疑惑的看向李棠稚。他不明白李棠稚为什么牵自己来这里。
但李棠稚却完全没有要回答陈乙的意思,她伸手推开了物证存取室的门。
陈乙清楚记得这间屋子的门原本是上锁的。但在李棠稚面前,它却和一扇虚掩起来的普通大门没有任何区别,轻轻一推就开了。
陈乙感到疑惑:“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李棠稚:“把你存在我这里的东西还给你。”
李棠稚的回答让陈乙感觉更奇怪了——什么叫他存在李棠稚那边的东西?他在李棠稚那边存什么东西了?
陈乙努力回忆,但不管他怎么回想,脑子里仍旧没有丝毫类似事情的回忆。
李棠稚松开陈乙的手要往里走,只是她刚松开手,陈乙便浑身一机灵,猛地追上去一步握紧了李棠稚手腕;他的动作很快,几乎完全是发自本能的。
反倒是李棠稚,又被陈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回头抬眼,水光盈盈的眼望着陈乙。
四目相接的瞬间,陈乙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他感到尴尬,连忙松开了李棠稚的手,把自己的手背在了身后,同时把脸也转开。
但他只把脸转开了一两秒,又很快的把脸转回来,望着李棠稚:“……你不会再像上次一样突然消失了吧?”
李棠稚眨了眨眼,嘴角翘起笑意:“嗯——这谁知道呢?”
她笑起来时整个人都灵动极了,眼眸略弯,长长的浓密眼睫像是两把扑闪扑闪的小扇子。
陈乙抿了抿唇,再度上前默不作声握住了李棠稚的手腕。虽然他没有说话,但李棠稚微妙的从这个动作里感觉到一种很倔强的情绪,甚至还有一点……类似于被抛弃的小狗的委屈。
她干咳一声:“暂时不会走的。”
陈乙:“哦——”
李棠稚晃了晃自己手腕:“所以你可以松开了。”
陈乙把脸转过去,假装自己没有听到。李棠稚盯着他镇定自若的侧脸,心底蓦然升起又好气又好笑的情绪来。
其实李棠稚如果非要挣脱陈乙的话——至少在这个世界里,她要办成这件事情并非难事——但是李棠稚没有这么做。
陈乙的手很温暖,那是活人独有的温度。即使口头上没有承认,李棠稚内心却很眷恋这样的温度。
她牵着陈乙,走进证物存取室那一排排高大的灰铁色柜子之间。
证物存取室的窗户开得很高,位置靠近天花板。
自高处落下来的光照着整间证物存取室,太阳光透过窗户而形成的光柱间有微尘在翻滚飞舞。
他们并没有走多久,很快就停在了其中一个柜子面前。柜子内分小格,每个格子外面都贴着相对应的案件名字——而在陈乙眼前的这方柜子上,则贴着‘女初三生沼泽溺死案’。
原本存放证物的柜子也应该是上锁的。
但李棠稚轻松打开柜子时陈乙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柜子里面是案件相关的一些证物,被密封保存在塑料袋里;李棠稚的尸体经过处理后已经送回了李家,在征得李成华同意后才保留了部分证物放在这里。
不过这桩案子当时之所以会被判定为自杀案,就是因为在案发现场警察没有发现第二个人的踪迹。根据沼泽地边的各种搜索检查结果,李棠稚是独自一人上山并踩入沼泽地的。
但现在,活生生的李棠稚就站在陈乙面前。
她将装着证物的塑料袋递给陈乙,从高处落下来的太阳光笼罩着她素白俏丽的小脸,也照着她手里的证物袋。
半透明的证物袋里装着一个脏污的三角形平安符。
它的颜色已经变成了近黑的朱红色,但陈乙只看一眼就猜到了这是他的那枚平安符。
“……我的平安符——为什么在……”
李棠稚没有回答陈乙,她只是再度把平安符往陈乙手上递了递。那枚颜色腐朽的平安符,安静的躺在证物袋中。
陈乙沉默了片刻,伸手接过证物袋,将其打开,取出那枚平安符。
触手冰凉,并不坚硬,甚至还有一些柔软。
真是奇怪,在今天之前,陈乙甚至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这么一枚护身符;但奶奶明明就说过,自己初三的时候还时常把它戴在身上。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忘记这件事情的?
陈乙目光投向李棠稚,即使有一只手在拿证物袋,陈乙也没有松开李棠稚的手。
李棠稚:“你还记得这枚平安符是怎么来的吗?”
陈乙回忆了一下,搬出奶奶对他说过的话:“小时候我在山里迷路,吓发烧了——之后我爸就给我求了这个平安符。”
李棠稚:“你为什么会在山里?”
陈乙:“我……”
但这次陈乙却没能顺利回答李棠稚。
他微微张着嘴,那个答案似乎就在眼前,但无论陈乙怎么回忆,都无法找出与之相对应的记忆。
他为什么会在山里迷路?
小时候?多小?他一个小孩子,为什么会在山里迷路?
那枚被陈乙拿在手里的平安符微微抖动,里面有什么东西似乎正要破壳而出。
*
陈乙喜欢李棠稚。
并不是出自于青梅竹马的日久生情,他对李棠稚是一见钟情——从他跟着爸爸搬回乡下起。
让陈乙跟着陈文霍回乡下,这件事情是陈浮玉拍板决定的。很多人都对此感到不理解,陈浮玉的同事也劝她将孩子留下。
市中心的教育条件远胜过乡下。以陈浮玉的条件,即使是忙于工作无暇照顾孩子,也大可雇几个保姆照看,根本没必要将孩子送去那么远的乡下。
但陈浮玉执意如此,陈文霍又向来听她的,等调令下来就拎着儿子和行李开车回林下县了。
其他人都觉得陈浮玉狠心,只有陈乙知道并不是这样。
甚至陈乙自己也觉得自己不应该继续留在城市中心——在那繁华的市中心,人真的太多了。
陈乙启蒙没多久就察觉到了自己和其他小孩子不一样。小的时候陈乙很喜欢说谎,满口谎话并且丝毫不会因为自己说谎而心虚。
他良好的心理素质连陈文霍都被骗好几次。
一开始他们只是以为小孩子天然想要制造对自己更有利的环境,所以只是纠正陈乙说谎是不好的行为,但并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一次在幼儿园里,陈乙和同学争玩具,把人摁在地上打得头破血流——陈文霍和陈浮玉一开始没弄清楚情况,还以为陈乙也受伤了,两人着急忙慌请了假跑到医院,就看见被打破头的小男孩正窝在在妈妈怀里哇哇哭,老师和医生都围着那小孩转。
陈乙倒是没受伤,就坐在走廊的休息椅上,用手指戳自己手背上沾到的他人的血,在自己裤子上画小红花。
他既没有自己闯祸了的惶恐,也没有打伤他人之后应有的愧疚,甚至于手里还抓着抢来的变形金刚在玩。
陈文霍点头哈腰的在给苦主道歉,给赔了医药费又亲自带去检查,动关系换了医院。
也幸好孩子年纪小力气不大,只是打破皮,破财免灾也就把这件事情平了。
回去陈文霍就要抽陈乙,被陈浮玉拦住了——陈浮玉觉得很不对劲。
她先将暴怒的丈夫摁到一边沙发上,自己在陈乙面前蹲下,神色严肃:“小乙,你自己也有玩具,为什么还要抢其他小朋友的玩具?”
小陈乙抬起脸,毫不心虚的和母亲对视,理所当然的回答:“我也想玩他的玩具。”
陈浮玉:“但那是他的玩具,他如果不同意,你就不应该去拿他的东西,妈妈是不是这样教过你?”
小陈乙愣住,那张肤色略深而五官却和母亲一样精致的小脸上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过了好一会,他才恍然大悟:“哦——小孩子的东西也不能抢啊。”
“我看老师都可以直接拿走小孩子的玩具,还以为小孩子是可以抢的。”
他说得是如此理所当然,没有丝毫愧疚,看向陈浮玉的眼睛甚至还比平时更加明亮,闪烁着‘我悟性棒不棒快夸我’的潜在意思。
陈浮玉心里一咯噔,但表面上仍旧维持着严肃的表情:“但是,你把那个孩子打伤了,还流了那么多的血,你不会觉得害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