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与陈乙遥遥隔着水波对望,陈乙脚下的水洼水面缓慢荡漾开小片的波纹。
啪嗒!
李棠稚忽然一脚踩碎了平静的水洼——水波对面的怪物头部裂开露出黑色口腔,水隔绝了它的声音,但它抱头尖叫的姿态仍旧能表达出痛苦的含义。
平时李棠稚在陈乙面前总是笑着的,或灿烂或狡黠;但面对水波之后的‘同类’,李棠稚又变成了一种俯视的冰冷的表情。
祂有点生气。
同样身为怪谈,即使把眼睛给了陈乙,这具拟态虚构出来的眼睛并不能看见什么东西,但李棠稚对于同类的感知力仍旧远远强于陈乙。
祂能很清楚的感觉到,就在刚刚,水中怪谈望向陈乙的瞬间——它咽了下口水。
那是一种本能动作,就像饿了的人类看见碳水时下意识分泌口水吞咽。但即使如此,李棠稚还是生气,一种自己心爱的东西被外人觊觎的愤怒攀爬上大脑;怪谈的领地意识大多强得可怕,越是高阶级的怪谈越是无法忍受自己的心爱之物被觊觎。
李棠稚的影子投落于地面水洼,融进去,像融进水里的墨汁;紧接着那些‘墨汁’穿过水洼出现在了填满水的房间内。
进入‘水’的内部后便能听见怪谈的哀嚎。刚刚水洼表面的波动是它探出的口舌,但它的口舌被李棠稚毫不留情的踩碎了,自然会感到疼痛。
被水填满的房间明显属于怪谈的内部领域。所以李棠稚一踏进去便立刻遭到了周围水液的排斥,所有的液体都像是被煮开了一样沸腾。苍白的怪谈捂住自己的脸发出一声尖啸,黑色头发融在水中像利刃似的冲向李棠稚。
但无论是沸腾的水还是怪谈的头发,最终都没能真正的触碰到李棠稚。它们被一层淡绯色的薄雾隔开,那层薄雾密密的包括着李棠稚——
怪谈一扭身撞破墙壁想要逃走。它的力气很大,全力撞下去不废吹灰之力便撞破墙壁;但同时李棠稚也伸手抓住它的头发用力把它拽了回来!
李棠稚身上的淡绯色薄雾转瞬间扩大,吞噬着房间里的水。没有了水波托举,怪谈狼狈摔倒在地,黑色头发像被捞上岸的海带湿漉漉蜷缩在地板上,还有一截被李棠稚握在手里。
怪谈还在试图往破开的墙壁外面爬,但身体只是稍微挪动一点就又会被李棠稚抓紧头发又拽回来。
少女娇小的胳膊在对付怪谈时好像拥有了强大到近乎可怕的力量,以至于怪谈根本无法反抗李棠稚。
陈乙踏入房间,呼吸间都是残余的水汽。他走到男人尸体边蹲下,伸手触摸他的口鼻——湿润的。
男人是被淹死的。
黄耀祖也是被淹死的。
陈乙盯着男人的尸体,思索片刻,抬头询问李棠稚:“这只怪谈可以交流吗?”
李棠稚回头看向陈乙,在她回头的瞬间脸上冷酷的表情立刻消失殆尽,眨眼时那张可爱的小脸显得十分俏皮,即使她手上还拽着怪谈的头发。
“唔——有点困难呢,毕竟它还没有进化到可以说人话的地步。这种人造怪谈的语言我也不清楚哦。”
李棠稚即使是在怪谈世界中,也是等级相当高的存在。她独自占有整个林下县作为领地,换算成人类世界里的地位,李棠稚高低算个有土地自治权的小小国王。
她想到这只怪谈刚刚咽口水的意图,便充满恶意的建议:“不如把它杀了吧,不然这只怪谈还会继续吃人的。”
她提出这句建议时表情严肃,好似真的是在为这栋别墅里还活着的人发话。
实际上李棠稚并不在意其他人的死活。
她只是在陈乙面前笨拙的想要表现得更像一个人类——就像她以前做的一样。即使李棠稚学得并不像。
陈乙走到李棠稚身边,被李棠稚拽住头发怪谈嘴巴里发出奇特的声音,有点像水浪的声音。但是陈乙听不懂,毕竟是连李棠稚都听不懂的语言,陈乙觉得自己身为一个正常人,听不懂也是很正常的。
他思索片刻:杀了这只怪谈,王太太的事件就算是彻底结束了。
但是他还没有找出这群人里面有没有藏着地心会的成员。如果地心会真的在星符市留有耳目,那么黄耀祖事件那么明显的怪谈痕迹他们不可能没有发现……
思考间,陈乙眼角余光瞥到李棠稚;李棠稚很无聊,嘴角微微往下撇。虽然她在努力掩饰了,但偶尔看向怪谈时,李棠稚脸上仍然流露出几分明显的厌恶。
陈乙突然改变主意:“——杀了吧,留着也是祸害人。”
他说完,转身往外走,身后传来怪谈的尖叫,像一场暴风雨正在陈乙身后表演。他懒得回头,直接走进了隔壁房间。
隔壁房间是空的——陈乙没有猜错,此时他所处的地方已经不再是正常世界,而是被怪谈操纵的‘里世界’。隔壁房间也一样,到处都湿漉漉的,墙壁上流下一行又一行水痕。
虽然房间里没有人,但陈乙还是把所有的房间都走了一遍,最终他来到了三楼,直接走向女主人王太太的房间。
房间门是反锁的,陈乙用力拧了拧,没能把门打开。这让陈乙想到了二楼那些无法反锁的门,他心底顿时感到几分生气:明明能做可以锁的门,就为了方便怪谈进食,所以特意改成了没办法上锁的门?
一扇破门,怪谈难道会打不开吗?
只要想到自己因为那扇锁不上的门而感受到的煎熬痛苦,陈乙的目光就越发不善起来。他放弃拧门把手,后退两步后抬腿用力把门踹开。
掌握这一小片里世界的怪谈明显不具备李棠稚的力量。所以即使是里世界的门也没能挨住陈乙一脚,被他哐当一声踹开。
里面涌出一股潮湿的香火味,熏得人难受。陈乙皱着眉走进去,第一眼就看见了嵌入墙壁的神龛。
那是一尊奇怪的神龛,内部供奉的的神像通体洁白,没有脸,黑发垂地。忽然那尊神龛从中间裂开,里面的神像也碎成了好几块。
神像裂开后,空气中的潮湿气息迅速消散——陈乙知道应该是那只怪谈死了。
他视线转向屋内的衣帽间,很快又想到了楼下客房甚至没有衣帽间,于是眉头皱起,大步走过去拉开了衣帽间的门。
衣帽间内部空间很大,两边挂满了衣服。空气中没有了那种扰人的水汽来影响判断力,陈乙很轻易就捕捉到那些衣服后面藏着的心跳声。他循着声音走到一排衣架面前停下,面朝那排衣服,伸手把衣架上的长款衣服拂开,藏身衣服后面的王太太和管家顿时尖叫起来。
他们太害怕了。因为过于害怕所以完全没有意识到,找上门的并不是怪谈而是一个普通的人类;王太太一把将管家推出去,尖叫:“是他!是他把你请回来的!要抵命找他!”
“你这个贱人!这种时候就想和我撇清关系?你做梦,我要死也要拉着你一起死!”
管家反手拽住了王太太的胳膊,高声怒斥,脖颈上青筋乱跳。
两人的情绪都异常高昂——这很正常,毕竟他们也被拉进了里世界。里世界的空气和现实世界里的空气不一样,进入里世界的普通人会被里世界荒诞扭曲的氛围感染,连带着自己的情绪也失去控制。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利益冲突使得二人很快就扭打起来, 周围挂着的衣服也被他们扭打的动作扯落。陈乙安静的看着,甚至往后退了一步——王太太和管家的互殴是一种完全抛弃了人类尊严的互殴,他们好像一夜之间抛弃自己的文明和地位, 像两只……
他的脑子缓慢转动, 旋即恍然大悟:像两只猴子一样。
这时候衣帽间门外响起了陌生的脚步声,那明显不是李棠稚的脚步声。陈乙移开目光瞥了眼衣帽间的大门,放轻脚步移到门边,将衣帽间大门打开一条缝往外看。
是那个武僧。
他拄着两米多高的法杖,国字脸,宝相庄严, 步伐沉稳。
陈乙有点意外:毕竟这里是里世界,李棠稚曾经说过, 人类是很难穿过‘屏障’进入里世界的。
难道这个武僧是灵性特别高的人吗?但看他那副习以为常的神态, 似乎并不是第一次进入里世界了……所以在怪谈吞噬那个男人的时候, 武僧也能听见声音吧?
能听见声音,却没有出现。
武僧瞥了眼地上裂成两半的神龛, 皱着眉, 单手立掌对着神龛念了一声佛号, 随即调转脚步走进衣帽间;衣帽间内管家和王太太还在互相扭打, 他们闹出的动静很大, 即使是站在门外的武僧也可以清楚的听见。
陈乙一闪身躲进旁边的长款衣服后面。
只见那武僧进门后直奔王太太和管家——王太太和管家还在扭打,姿态狰狞丑陋。武僧眉头一皱伸出手, 一手一个强行将二人‘撕’开。
但即使距离拉开了, 他们仍旧蠢蠢欲动试图扑上去攻击对方,一副励志全无的样子。
武僧见状摇了摇头, 单手立掌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可怜可怜。”
“二位如此姿态, 便是活着离开,想必也生不如死,倒不如让贫僧送二位一程。”
语毕,武僧从自己袈裟袖子里掏出一把手/枪,枪/口对准王太太和管家。
扳机扣下发出砰的连续两声。
大概因为是在里世界,武僧并不害怕会被人发现,所以没有给手/枪装□□。
王太太和管家登时倒在血泊之中,眼珠外凸神情狰狞。武僧放下枪正要再喊一声佛号,后脑勺突然被冰冷的枪/口抵住;他悚然一惊,垂眼,眼角余光扫到地面模糊的影子。
陈乙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站在了武僧身后,他手里拿的那把仍旧是在林下县时从林纾花手上抢过来的枪,里面现在只剩下一颗秘银子弹。
陈乙:“扔掉你的枪,把手举起来。”
武僧沉默片刻,他只是没能立即做出反应,便已经听见后脑勺传来对方手指微微内扣按动扳机的动静。
他不敢再犹豫,立刻扔掉了自己手上的枪和法杖,两手举过头顶:“这位小兄弟,有话好好说,我也不是什么坏人。”
说话的同时,武僧眼睛紧紧盯着地面的影子,想要借此找出陈乙的破绽。但很可惜,青年的手臂绷紧,姿态戒备,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可以被偷袭的空门。
武僧暗自遗憾,但也没有就此投降或者放弃的打算。
陈乙盯着武僧光亮的后脑勺,思索片刻,问:“这里的怪谈已经死了,地心会打算怎么处理?”
武僧讪笑:“地心会?怪谈?小兄弟你说的什么啊?我怎么一句话也听不……”
抵在后脑勺的枪/口下移,对准他肩膀锁骨的位置开枪。秘银子弹出膛的瞬间掠过空气带起高温,将枪口附近那块皮肤烧得焦黑。
武僧闷哼一声,冷汗布满额头。
他身体晃了晃,两手抓住衣柜以此来支撑自己,同时他感觉到那余热未退的枪/口又游走到了他的后脑勺。
没有头发的阻隔,那块贴着枪口的头发被烫出一股子油脂上烤架后独有的香味。
武僧脸上肌肉抽搐,片刻后,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脑袋骤然在陈乙面前炸开。
爆炸来得突如其来,即使陈乙的反应已经足够快,但衣服上仍旧沾到了一些红白相间的软组织。他低头看了眼自己已经脏掉的衣服外套,抿了抿唇,伸手扯过一边衣橱里价格不菲的高定裙摆,用力在自己外套上擦了擦。
武僧脑袋爆掉后,无头尸体噗通一声倒地。李棠稚蹲在尸体旁边,从她的影子里爬出一只老鼠,跳进烂西瓜似的脑组织残留里搅动。
片刻后,老鼠捧着一样东西发出‘吱吱’的声音,兴奋地将那东西碰到李棠稚面前来献宝。
那是一颗小小的黑色钉子,钉头是颗黑色猫猫头。
李棠稚拿起钉子抛给陈乙——陈乙单手接住,疑惑:“这是什么?”
“不知道耶。”李棠稚老实回答,“不过上面有怪谈的气味。不是那种杂鱼,而是……”
以李棠稚的词汇量,一时半会没能想出十分贴切的形容词。所以在皱着眉纠结了好一会儿后,李棠稚干脆伸出两只手比划了一个很大的圆:“像是月亮被甩出去的那种怪谈。”
陈乙:“……好怪的形容词。”
李棠稚撇了撇嘴:“那是因为我说怪谈的语言你也听不懂啊,用人类的词汇就是很难形容这种东西的嘛!”
陈乙将那枚钉子放进外套口袋里,牵起李棠稚的手绕开地上尸体,走出房间。
李棠稚:“我试着问了一下那只怪谈,她说自己原本是待在人类的警察局里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被转移到了这栋别墅,王太太和那个管家向她许愿要黄耀祖的命——她接受了条件和供奉,就去取了黄耀祖的性命。”
“但许愿不仅仅需要条件和供奉,还需要对等的代价。王太太他们想要黄耀祖的命,那么就也要对等的付出生命才行。”
陈乙并不意外,闻言轻轻点头。
倒是李棠稚,十分疑惑的问:“可是王太太和黄耀祖是夫妻,在人类关系里,夫妻不是互相相爱的男女吗?”
陈乙:“倒也不是每对夫妻都很相爱。”
李棠稚:“不相爱的话不可以离婚吗?为什么要杀了他呢?人又不像我们一样长命,人被杀就会死,死了就没有了呀?”
陈乙垂眼看向李棠稚——少女秀气的眉微微皱起,脸上带着纯粹的疑惑。
她发出这样的疑问并非因为同情黄耀祖,只是对人类的这种行为感到不理解。
怪谈会杀死怪谈,是因为大部分怪谈本质上是单独的个体。就像李棠稚和水波怪谈,虽然在人类眼里它们都是怪谈,但在李棠稚眼里——祂看对方时,就和人类看一只猴子没什么区别。
李棠稚就是李棠稚,祂自身便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不存在同族或者同类之类的概念。
但李棠稚曾经以人类的身份上过学。老师告诉她人类与人类之间是同胞关系,是这个地球上的命运共同体。
所以人类要关爱人类,人类要照顾人类,因为他们是同类。
可李棠稚看见的人类却不是这么回事。
这让李棠稚很疑惑。
人类中学书本上所教育幼崽的东西似乎并不能给他们,在人类社会生存下去的经验。
这很奇怪——对李棠稚来说,祂很难理解——即使单单从生存的角度来说,就像羚羊会教自己的孩子奔跑,老虎会教自己的孩子捕猎,任何队伍群体,它们在幼崽成长期所教育给幼崽的,都是生存技能。
但人类不一样。
人类的学校会教育幼崽诚实,善良,温顺。
但人类的社会往往不会优待拥有这些品质的人类。诚实的人会被嘲笑,善良的人会被愚弄,温顺的人会被欺压——
这让怪谈很困惑。
陈乙回答:“因为人太多了。”
李棠稚:“……太多了?”
“嗯,太多了。”陈乙点了点头,声音平静,“因为到处都是人,亿万万的人,所以死上几十万个,也像数字的变化一样让人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