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英垂下眼帘,看着她手上的帕子,无声笑着接过:“好。”
杜英擦了把脸,严暮自看他脸上的雪泥被擦掉,这才松口气。
刚想着要把自己的帕子要回来,却见杜英将她的帕子攥在手中,没有归还的意思。
“脏了,某洗了再还给娘子?”杜英道。
严暮自想了一下。
她的绣工不大好,仅在一帕南蜀丝锦上头歪歪扭扭绣过个朵花,其余的也是朱果绣的,那一帕已经被赵玉拿走。
现下杜英手中的那一帕是朱果绣的,布料十分普通,不值什么钱,也没有任何关于她身份的信息。
只绣了个恭喜发财,想来也是不打紧。
她大方道:“不要紧,送给郎君了,用完只管丢了就是,不用洗了。”
杜英目光灼灼,唇抿成一条线,很明显只听进了“送给郎君”四个字,后头的话一字没听。
杜英沉默间,严暮自已经上了车,朝他摆摆手,客套道:“杜郎君,回见。”
车帘落下,杜英撑伞站在雪中,捏着丝帕的手更紧,显出好看的筋骨。
他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轻声呢喃:“回见。”
远远,一双玄瞳冷冷看着阶下的杜英,长指撤开车帘落下。
车厢中的第二人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自己被迁怒。
*
严暮自到行宫之后,开始一如既往准备饭菜迎接赵玉。
谁知今日奇怪得很,菜都凉透了,赵玉也没有过来。
朱果过去跑了一趟,回来说是太子殿下还在忙,让她不必等了。
她立刻心下一喜,让朱果去热菜:“再加两个肘子,等会我们一起吃。”
赵玉过来的时日,她的筷子大多会落在那些吃起来吃相会比较好看的菜色之上。
不过众所周知,这样的菜也一般不大过瘾。
为了保持形象,她已经忍耐多时。
她心中不由得夸赞了一下赵玉,好小子,知道体谅我。
*
赵玉这边的事情早就处理完了,盯着看过的案牍又看了一遍,于是风岩又挨骂了一遍。
风岩心下叫苦,这真是无妄之灾,先前太子殿下还夸他干得好来着。
赵玉眉峰紧锁,还要开口,风岩马上道:“殿下,今晚都不过去看的话,怕是娘子会忧心。”
赵玉一想,也是,今日的事情大部分也是杜英的孟浪、不知礼数和恬不知耻。
是不太关她的事。
自从上次一起用饭过后,这段日子以来,再忙他都会过去看看,今日猛然不去,怕是要吓着她。
赵玉这么一想,心中的气恼也被冲淡几分,扬了扬下颌,大赦天下般:“去看看她在做什么。”
风岩一喜,行嘞,不用挨骂了!
赵玉在房中来回踱步,房中的石板都要被他磨平了,风岩才满头风雪地踏进院中。
他耳朵一动,又坐回去,手中装模作样拿着一支朱笔,好整以暇般看着推门进来的风岩:“怎么样?”
她有没有知错?
风岩为难地看了他一眼,艰难道:“严娘子……严娘子忧心地睡着了……”
咔嚓,赵玉手里的笔被折断了。
作者有话说:
媏媏:这帕子不值钱,你丢了呗
杜英:嗯,送我了
凌官:行,反正你小子油盐不进呗
从19号开始就要每天更3000了哦,我看看啥时候从老家回来,提前在作话告诉你们,回来之后都是6000每天。
晚安,宝贝们。
第33章 三十三场梦
杜英从赵秀府上出来时候已是深夜。
原是因为上京出了件大事。
崔皇后将将知道赵玉行事传闻之时, 已经是闹得不可收场。
按理来说,若是崔氏但凡有一些前朝士族的嚣张,这件事情也就过去了, 东宫储君崔氏外孙, 杀一两个人, 怎么了?实在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偏偏崔皇后不管是对于自身,还是对于自己膝下这个唯一的儿子, 都是近乎完美得苛刻。
崔皇后实在太过于在乎声名,就在刚听闻这个消息的一刻,知晓此事已经不可收场,被气吐血了。昏迷不醒了几日, 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让自己身边最为信任的女官红姑,带上皇后私印, 往湖州这边来了。
若是普通女官也就罢了, 坐着马车轿辇来湖州, 算着最少的日程怕是也要半月有余。
可是这个红姑大不寻常, 出身游牧,赵玉精湛的驭马之术便是出自她的手下调.教出来的。
红姑已经带着人骑上快马往这边过来,算着日程,也就是这几日的事情。
贵妃那边也是得了先机,跑死了十几匹上等的好马, 这才将消息提前送到赵秀手中。
并让人提了一句话:该泼的污水就泼, 别拖了。
赵秀得到消息的第一反应就是:烦。
计划全被打乱了。
他这才将杜英叫过府中,二人谈至深夜。
寥寥星子垂望地面,杜英的绒靴踩在雪面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主人。”黑衫人从树冠探出身子, 悄无声息顺着主干落到地面。
陆英脚步不停:“严东山那里得手了?”
黑衫摇头:“红姑还没过来我们的人已经去过了。谁知风岩早就在那里等着, 还折了一个兄弟。后面太子也过去了, 无形差些也被留下,没跑出来。现在还在等机会。”
陆英有些迷茫地仰着脸,目光焦距涣散地盯着天幕。
机会?好似从来就找不到机会。
他晃晃脑袋,这不是现在该想的。
一定要有复仇的决心与意志才行。
“那是什么事?”
黑衫:“掌印来了,让您过去。”
陆英回到自己下榻的地方,老掌印早就在厅中等着。
老掌印年纪已经十分大了,鸡皮鹤发,面皮却白得惊人,眼神浑浊得像是一滩泥水,看上去有些诡异的阴森。
“殿下是不是忘记自己的身份了?”老掌印拿出条修得发亮的竹鞭。
陆英一言不发,眼皮只是掀了掀,复又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地垂下。
习以为常跪下,寒天冻地之中亲将自己的上衣褪.去,露出直顺好看的脊骨。
细长的竹鞭抽在他的背上,留下错综复杂的红印,杜英却好似是个没有知觉的人,长睫下的眸子不似在外人面前温润,平静深沉得像是一潭见不到底的死水,紧抿双唇一声不吭。
老掌印年纪大,抽了不到五十鞭就没有力气了,喘着粗气将竹鞭丢到地上,临走前也不忘了警告他。
“老奴允许殿下去河东查明那个小娘子的身份,已经是格外开恩,殿下也要顾全大局才是。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殿下可就要多吃些苦头了。”
老掌印蹒跚的步子越走越远,杜英却没有从地上站起,仍旧是孤零零跪在地上。
他脖子略微扬起,颌骨线条坚毅,黑漆的眼眸盯着穹顶,依旧涣散着焦距。
谁是主?谁是奴?
有这样的主仆吗?有这样被奴婢践踏的主子吗?
也是,老掌印是服侍正统夜国嫡系出来的掌印,就算夜国嫡支的王室殆尽,老掌印的地位也是比他这个傀儡太子要高的。
他心里知晓,不能相认,今日确实鬼使神差,不知道怎么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脚跟上去了。
他心中骂着自己该死,可另外的念头又在心里最黑暗的地方滋生。
他的脑海中在叫嚣。
复仇,包不包括抽在他身上的仇呢?
杀了老掌印,就能相认了吧?
他的手伸向腰间,掏出手帕细细揉.捻,心慢慢化开,目光逐渐汇聚到一个点上,灼热到仿佛能把房顶烧穿。
*
是夜。
树影交错横枝摇曳,银月当空,几颗星子懒懒射出寒光。
榻上的赵玉紧闭双眼,眉间似有峰峦,只因他在梦中碰上了棘手的事情。
梦中是现实中截然不同的暖和,宫殿巍峨壮丽,髹金錾花的莲花型熏香炉正不知疲倦喷着向上卷的白色烟路。
房梁正中间挂着几条软纱,此时正无风自拂,软软红纱缠绕在冰凉的石柱之上,软得无.骨。
偌大的宫室之中,只有正当间放着一张书案,上面摆满了摊开的经史典籍。
严暮自被他抱上书案,背脊甫一贴着冰凉的书籍,玉白的趾不自觉蜷起,手指想去抓住书案稳住身形,谁知一个不小心,啪嗒——
圣贤书落了一地。
赵玉目光深沉,浓得像是夜里头晕不开的雾。
他忍得难受,额头因为发疼沁出汗水。
“凌官?”她的声音一贯好听,敲冰戛玉,此时带了些软软的恳求意味。
严暮自也不知道凌官是怎么了。
今夜因为赵玉没来的缘故,她美美地与啃了两只大肘子,以来安慰自己这段时间空寡的胃,以及补充自己练舞损耗的体力。
凭借她对于赵玉的了解,若是不来一起用晚饭,那就是一晚上都不会过来了。
虽然听翠圆说,她睡着的时候太子殿下也会偶尔过来瞧瞧。
但是,仅是瞧瞧,又不用硬把她拉起来陪寝,四舍五入,对她又有什么影响呢?
所以,当她啃完美美啃完肘子,又美美泡了个香喷喷的澡后,她就想提前睡个美美的觉了。
入梦之后,发现梦中只有自己。她还当今晚也是个孤独之夜,谁知道没过多久,凌官也来了。
本以为还可以再加个美美的梦,谁知道今晚的凌官好似格外强.势,让她不得停歇。
倒不是说他对自己不好,反而是太好了……
正是情.浓,檀.口微张。
她今夜第一次叫了一声凌官不得回复时,这才发现,好似凌官入梦以来,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凌官?”她又重复一遍。
凌官还是不出声,只是用自己坚实的手臂将她略微抬起,背脊不再贴着冷冰冰的圣贤书,而是贴上他发.烫的手臂,玉白的趾头却没有就此放松,反而蜷缩得更紧。
小娘子不满意不得回复的状态,感觉像是在唱独角戏,很没有意思。
柔荑抚上他腰间的蹀躞玉带,触手冰凉使她更加不满意。
秀丽的眉毛略微拧上几分,看上去却并没有什么生气的威慑力,而是染上几分撒娇的意味。
“今晚凌官怎么这么冷?”
一语双关,是说玉带,也是说他的态度。
赵玉长身鹤立站在书案前,攥紧她抓住蹀躞带的手,她的皮肤软得惊人,紧一收拢,就落下一团粉印,他喉头一动。
凌.乱不堪的桌面与他穿戴整齐的样子对比起来,尤为鲜明。
黝黑的镜眸从高到低审视桌案,高挺的眉骨带着几分冷漠淡薄的意味,睫下闪过的隐忍却出卖了他的情绪。
“是不爱媏媏了……”
小娘子的絮絮叨叨被咬.啮嘴唇的疼打.断,水润的朱唇被辗转噙.吻,许久之后才悠悠停.下。
“爱。”
不知道为什么,严暮自总觉得能从这轻飘飘一个字中,听出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那你呢?”凌官反问。
严暮自有些疑惑:“什么?”
“你爱不爱我?”
媏媏微微歪头,似乎有些不解。
仿佛自从凌官能与自己交流之后,时常会在情.浓之时问自己爱不爱他。
这很重要吗?
如果说曾经严暮自有过荒唐到梦中求助的做法,现今却还是觉得梦中现实还是要分清楚的。
太子殿下确实是凌官给她送来的如意郎君,二人在梦中相处也极为和谐愉悦,这么看来凌官属实大有用处。可毕竟……真能来救自己的还是现实中的太子殿下。
媏媏脑中飘过奇怪的想法,唉,若是太子殿下与凌官是同一个人就好了,毕竟太子殿下不.举。
小脑袋中的想法自然不能让凌官知晓,她嘴甜道:“爱极了,凌官就是我的心肝儿肉。”
她的青葱十指猛地被大掌扣住,十指紧紧相依,他手掌磨着她的软指,有些发.热。
火.热的嘴唇再次落上,辗转轻依,就在她快要溺死的时候,才被堪堪放过。
她如同从干涸的河滩回落到水中畅游的雨,贪婪地呼吸。
下唇微疼,凌官的鼻息烫得惊人,声音哑然,带着刮刺耳膜的痒感,一字一顿。
“那你到底有几个心、肝、儿、肉?”
媏媏心想,跟你说的时候自然只有你一个心肝儿肉。
“自然是只有你一个。”她信誓旦旦。
“如果不是,我会发疯。”
媏媏暗想,你发疯干我底事?反正你也跑不到梦外,梦中把你哄好,可不就行了。
她的腰.肢软软,完全卸力倚上他的手臂,手臂缠住他的脖颈,指.尖在喉骨上打圈。
“我怎么舍得让你发疯。”
“最好如此。”他的额抵上她的,眸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偏执。
*
翌日。
经过御绣坊老绣娘的努力,严暮自的画纸内容虽然不能十成十出现在花神礼服之上,也能表现出八分的灵动。
老绣娘尚且有些可惜:“时日太少,明日就要用了,否则我定然要做到十分才行的。”
严暮自满意地抚着裙摆上活灵活现的牡丹花样:“已经很好了。”
老绣娘不仅绣得好,还依照严暮自的吩咐,用绣着精致祥云的软烟罗包缝住铁线,弯折出灵动如飞的披带样式。
温舒吃着桂花糕:“这穿上真的跟神女娘娘似的了。”
蒋氏推开门,见她俩都还在,狐疑地看着满嘴糕饼渣的温舒:“偷懒呢?”
“明晚就要上场,让身子放轻松些,不崩得太紧。”严暮自道。
蒋氏信她,便点点头,又忙去了,老绣娘也抱着剩余布料告辞。
温舒拍拍手心:“总是觉得我好吃懒做。”
严暮自掏出手帕,将她嘴角的糕渣擦掉,调侃她:“也不怪嫂嫂怀疑,前几日是谁死活不肯背唱词,偷偷跑出去,非要在雪地里荡秋千,摔了一跤哭哭啼啼才回来的。”
温舒还要分辩,被吱呀一声打.断了。
二人的目光投到门口,一袭熟悉的青衫出现在门口。
傅允文像是没想到温舒也在,有些尴尬地张张嘴,终究没发出声音。
倒是温舒看傅允文衣服有话要说的样子,很大度地揣了一碟子糕点,尤为识相地给二人腾地方:“表兄。”
她懂的嘛。
听嫂嫂说,待明日花神会过了之后,表兄就要启程回宣阴了。相亲不成情意在,表兄应该是来道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