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将怀中的严暮自抱到拐角的太师椅上,正好是个视觉死角,能挡住门口几人的目光。
他站起身来,这才叉手见礼:“姑姑,红姑。”
红姑面皮有些黑,不太像是宫中养尊处优的姑姑,五官却长得很优越。
特别是那双眼,即便是带着些岁月的痕迹,眼神依旧犀利透亮,像极了夜空中的启明星。
红姑扫了一眼赵玉看向自己的眼神,毕竟是自己从小带大的孩子,心肠软下来,将崔皇后的凤诏塞入袖中,并未马上宣读。
赵玉立时喜笑颜开:“红姑心疼孤。”顿了顿,朝向风岩,“快带姑姑和红姑去书房,好生招待着。”
风岩得令,马上过来给红姑打帘,红姑扫了一眼那挡住视线梁柱后面的衣角,瞪瞪赵玉,冷冷甩下一句:“奴婢与长公主在书房等候殿下。”
寿阳大长公主也过来拍拍赵玉的肩膀:“本宫为了你这劳什子事,不得不与新宠分开,两地相隔。现下看着你这春风满面的样子,真想打你一顿。”
赵玉道:“之后再给姑姑赔罪。”
寿阳大长公主跟上前面的红姑与风岩,轻声叹气,声音被吹散在凛冽的寒风之中。
“物极必反,前头是憋坏了,现在跟丢了魂似的。”
赵玉耳尖,听着寿阳大长公主的话,反倒是笑了出来,又折回身去找严暮自。
他揭开大氅,看着严暮自像只小鸟拱开干草似的探出头,扯着嘴角。
“怕不怕?”赵玉问。
严暮自眨眨眼,还未待回话,又见他的手落到自己的发上,自问自答道:“这才哪到哪,放心,孤会护住你的。”
太子殿下手臂有力,仅仅轻松一捞,就将她连着氅衣一起横抱在怀中,着着单袍一路将她抱到暖轿上。
“孤让人先送你回去。”赵玉帮她把氅衣裹好,“要什么你只管吩咐下人来做。”
严暮自松了松氅衣的领口。
她虽然还穿着单薄的花神礼服,但是这氅衣厚实得很,穿着有些发.烫了。
“好,媏媏等殿下回来。”她仰着头道。
赵玉垂眼间投落下惑人的深邃,唇角掀起弧度:“不必等,困了就睡。”
轿帘倏地在媏媏面前落下,轿外传来赵玉翻身上马的声音,她从大氅中伸出一根手指,将窗子撩开:“轿子里有火炉,殿下要骑马的话可冷的。把氅衣穿上吧?”
赵玉驭马到轿边,看着这个小骗子探出的手指,低头到轿窗边轻声道:“你穿着就是,不必挂心。孤挨完骂就回来找你。”
话毕,御马飞驰而去,帘内的小娘子愣了愣,面上漾出一抹自己也未觉察的笑意,喃喃自语。
“客气一下罢了,你要我也不给。”
*
赵玉抬步到书房,看到红姑桌上没有动过的酥酪油茶,和寿阳大长公主面前已经吃光了的盘碟,投眼看向红姑。
“是草原来的厨子。”他道。
寿阳撩了撩眼皮,笑道:“红姑这是怕先吃了你的好处,待会张不开嘴。”
赵玉指了指她面前空落落的碟子:“姑姑吃得这般干净,想来是帮着我的了?”
寿阳用巾帕缓缓擦着手,摇头道:“那可不是,只是因为本宫吃了也能张口。”
红姑拿出凤诏,正色道:“殿下,听懿旨吧。”
赵玉双膝跪地:“儿臣接旨。”
知晓此事的时候,崔皇后曾避着人,只拉着红姑一人,引经据典将赵玉骂了个狗血淋头。
话里话外都是带着文化的难听,而且都是需要品一品的,品完之后就觉得真是实实在在的难听。
写凤诏的时候倒是只有一句话,特别直截了当。。
“不孝子,带着那个孽障一起回来,本宫倒要看看你们两个的骨头有多硬。”
红姑淡定念完,合上凤诏不声不响看着赵玉:“太子殿下,接懿旨吧。”
赵玉眼神震动:“没了?”
“没了。”
赵玉起身接起懿旨,拉了拉红姑的手臂,探口风道:“母后很生气?”
红姑眼风不动:“殿下真是冰雪聪明。”
赵玉还想说什么,又见寿阳大长公主拍拍他的肩膀,同情地看着他:“你父皇也有口谕。”
赵玉又跪了回去,寿阳大长公主稍微滞言片刻。
想着安帝的怒吼:“御史台那群御史每人一天上十道折子,天天要撞死在朕的殿上,他倒是在湖州躲着不回来,清净得很!你给我去告诉这个兔崽子。一个女人罢了,让他滚回来挨十个板子,赏个奉仪也就到头了,闹得满城风雨成什么样子?“
寿阳大长公主清清嗓子道:“陛下口谕:朝中清流弹劾东宫失德,为平激愤,太子速速回宫领十个板子,严家三娘子封为奉仪,不得再造次。”
赵玉从地上起来,摸摸下巴:“姑姑,你说要几个板子,父皇才肯封媏媏为太子妃?”
作者有话说:
安帝:我封你个大头鬼,恋爱脑
凌官:(*^▽^*)
第40章 四十场梦
红姑面色一变, 与寿阳长公主对视一眼,复又开口道:“殿下这是动真心了?”
崔皇后时常要处理后宫中的事情,抽不出空闲来照顾他, 他的衣食住行俱是由红姑来安排的。
比起严格的崔皇后, 赵玉心中其实是要更加亲近红姑。
再加上寿阳大长公主特立独行, 没几个侄子愿意凑到她跟前,同样是性格独树一帜的赵玉倒是与她投契。
所以赵玉也没有隐瞒二人, 道:“她很好。”
寿阳长公主慢悠悠喝了一口水,瞟一眼他若有似无往上扬的嘴角:“她好不好我不知道,你的脾气倒是好了不少。”
这个侄子从前虽然与她的关系比起旁人是要亲厚一些的,但也只是对比他对别人而言, 扬着下巴的弧度轻微低上一些罢了。
哪像是今日似的。
鬼上身一般,一直笑。
即便是上京之中关于太子的流言多么甚嚣尘上, 她这双眼睛都清明着呢。
这次自动请缨来湖州呢, 其实也是存着些过来提前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人物, 才能让她这位侄子发疯。
红姑也能体会到太子殿下的变化, 所以刚开始那种对于这位严家三娘子的抵触要稍微轻上一些。
她却没有昏头,皱着眉头,两条黑长的眉毛扭出不赞同的弧度。
“这什么太子妃不太子妃的话,殿下往后还是不要再说了。陛下的口谕已经是额外开恩,若是按照皇后娘娘的旨意, 严三娘子还是去修行得好。”红姑顿了顿, 又放柔口吻,“不过,若是这个严三娘子不似传言说得那般狐媚, 奴婢也自然会秉明皇后娘娘。”
赵玉刚扬起的唇角耷拉下来, 不甚赞同道:“谁说她狐媚了?”
“殿下别不爱听。上京有人作乱, 风岩的信先是被压下,几乎是一.夜之间街知巷闻。满上京都传得沸反盈天了,才传到娘娘耳中。都快要把严三娘子说成是妲己褒姒了。皇后娘娘注重品行,陛下应承殿下的奉仪,娘娘都不定能接受。更别说太子妃了。”红姑觑了太子殿下一眼,接着道,“今日不早了,奴婢也就不打搅了。太子殿下也早些休息。明日,我亲自看看这位严三娘子,进宫之前,还要教些规矩。”
那杯酥酪油茶都放凉了,红姑也没喝上一口,执意告辞。
赵玉询问身侧的寿阳大长公主:“红姑怎么看着有些气不顺的样子?”
寿阳大长公主道:“要我说,其实还是你母后太过于重清誉。别人的手爪都满宫皆是了,偏偏她要做那个最独特的,自己的人手也不安排,否则这么多年怎会如此举步维艰。”叹了口气,她还是决定将红姑没有说的情况告知赵玉,“红姑这般气紧,是因为你母后得知消息之后吐血了。”
赵玉沉默不语,书房之中一时陷入尴尬的寂静。
良久,太子殿下才撩起眼皮:“母后这是气我。”
寿阳大长公主知晓这几年这母子二人的关系僵持。
太子小的时候,崔皇后管得严,对于储君要求苛刻。
既要才又要德,不允许他犯任何的错误。
可是在太子的生活之中,崔皇后却因为要照应着糟乱的后宫,并不能事无巨细去管。
久而久之,太子与红姑的关系甚至还要亲昵于崔皇后。
京中对于太子的流言蜚语越来越多,她这个长嫂的性子,从来是挑自己孩子的理。
以至于特别是近两年,太子性子愈发乖张,情愿整日泡在崔国舅的军营里满身汗臭,也不愿意去凤仪宫请个安。
寿阳大长公主难得发善心,想要管管这桩闲事:“你母后不是气你,是替你忧心,急的。你在湖州,山高皇帝远的是不知晓。朝中闹成什么样子了,御史台那群清流不仅弹劾东宫失德,还连带着凤仪宫都带上了。要我说也是闲的,你母后那般的人,要比他们还要迂腐,对你还要严苛。哪里来的什么,中宫包庇纵容,溺子如害子。真是可笑。”
赵玉沉吟须臾,缓缓启唇:“御史台?杜英的人?”
寿阳大长公主翻了个白眼:“大差不差吧。这些事我不愿意理,你回去之后还是同国舅爷商议一番。好了,我也累了,你也早些休息。”
赵玉命人过来待寿阳大长公主去卧房,寿阳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扬长而去。
*
雪簌簌地下。
一个身穿冬衣的中年宫女摇摇晃晃站在梯子上,下头还有个年岁小上一些的宫女帮她扶着梯子。
中年宫女将火折子吹燃,点上两只孔雀灯,黑漆漆的院落瞬间有了暖光。
小宫女扶着梯子,眼巴巴看向屋内透出的烛火,和门口鱼贯出入的宫女,声音带着童稚:“严娘子来了之后,这里热闹多了。秋红姐姐今日同我说,严娘子见她差事当得好,还赏了她好些东西呢。”
中年宫女从梯子上下来,望向内院,面上含笑:“是呢,连着殿下的笑容也多了,咦……”
中年宫女年轻的时候刺绣熬坏了眼睛,眯起眼睛使劲看道:“往日伺候沐浴的不都是六个人,今日怎么有七个人,后头那个仿佛有些眼生?”
小宫女不以为意:“想是严娘子的人吧。”
*
屋内水汽蒸腾。
经过上次柳氏的差池,赵玉将两个会武的婢女给了严暮自来用,一个叫做一个叫做红玉,一个叫做红喜。
上次的余毒虽然清除,慎重起见,老太医还是开了些食疗的方子,她每晚入睡前都要喝上一碗香喷喷的补汤。
红玉正在厨下准备她入睡前要喝的补汤。
花神礼服做工繁复,一个人处理不完,翠圆朱果都是去清洗她刚换下来的礼服了。
雾气蒸腾起来,满屋子水汽缭绕,如梦似幻。
严暮自的眼睫上沾着水,眼裂有一丝水红色,看上去楚楚可怜,浑身的肌.肤比羊脂白玉还要莹润。
她无意识撩起有些发凉的水,水声让她心中的烦躁稍微缓解。
她还在想刚才赵玉说的话。
她以前一直以为娘亲的死只是与他人对立的煎熬,没想到其中还有人为的推动。
柳氏……
她死得早,反而算是好运。
如果按照红喜红玉查到的,连当时还是幼童的严安秋也参与了。是严安秋利用卫氏心头的软,哄着她吃下了夹着破坏脑子药的吃食。
产后的卫氏本就心情郁闷,吃了那些会让人发疯的药物,更是推进了她的死亡进程。
红喜探探水温,发现浴盆中的水有些凉了,只抬眼一看,还是因她的美貌而呼吸凝滞一瞬,稳稳心神才轻声唤道:“娘子,水凉了。”
这药浴也是老太医开的方子,这与平常的泡浴不同,要把持好时间,贪凉就没有效果了。
正在发怔的严暮自回过神来,放松抠入自己掌心的指甲,点点头,任由她服侍自己起身。
她换上宽松的睡袍,心中还在盘算,突地听见红喜道:“你是哪个院里的?”
“回红喜姐姐,我是其兰苑的小彤,今日顶秋燕姐姐的差事。”
严暮自随便扫了一眼,看着那个快要把头低到地上侍女,下意识哼笑出声。
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们都出去吧,让她来负责今晚给我推背吧。”她道。
老太医吩咐了,虽然现今不必要再全身推拿,可仍需连续推拿背部一月。
红喜不大放心:“其兰苑的生手,怕是服侍不好。”
“太子殿下怎么吩咐的?”
红喜道:“是……”
红喜一挥手,前头几个侍女捧着各式各样香膏出去了,只留下那个垂着头的侍女在房中。
红喜觑了一眼二人,关门前道:“娘子,我就在外头,若是她服侍不好,唤一声便是。”
严暮自道:“不用了,关键在于药油,推拿的手法大差不差。你先去厨下看看红玉把补汤准备好没有,直接端过来。”
红喜闻言应声出去,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屏风后头的传来严暮自躺上美人榻的窸窸窣窣之声,她道:“愣着干什么,快过来。冷死了,我先进被子里了。”
“来了。”小彤的声音有些奇怪,姿.势也有些怪异,一只手缩在袖管之中,显得她走路时双肩不平,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的。
小彤的影子被烛火拉得老长,走到美人榻上,高高举起双手露出寒芒!
是刀!
“去死吧!”她的声音透露出疯狂。
可是刀扎入美人榻上的被锦被裹着的人时,却毫无声息,“小彤”揭开被子,却发现里头并没有她恨毒了的人,而是一团被褥。
“二姐姐,你怎么还是这么蠢。”严暮自靠着屏风,面上挂着讥讽的笑意。
严安秋看到她气定神闲靠着屏风的样子,脸上的表情变得狰狞起来,那条突兀的伤疤也跟着扭曲。
昏暗的灯光之下,更显得面容可怖,犹如厉鬼。
她像是着魔了一般,嘴里重复念叨着:“杀了你,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是你害死了我娘亲。”
严暮自面若寒霜,眼底滑过嘲讽的笑意:“那我的娘亲又是被谁害死的?柳氏死有余辜。”
严安秋根本停不进她的话,仍旧是来来回回念叨着“杀了你”,眼看着抽出扎到被子上的刀,刀尖冲着严暮自就刺了过来。
严暮自轻松闪身避开,一腿踢到严安秋的头上。
虽然她并未专门练过武艺,可是这段时间她练花神舞时体力消耗巨大,无形之中也加强了自己的体质和力气。
严安秋只是个被柳氏圈养在温室之中的绣花枕头,被这一脚踢得满眼金星,耳朵嗡嗡作响,一下就被她掼倒在地。
一脚把落在地上的匕首踢开,弯身捡起到自己手中,腿上一用力,狠狠踩在严安秋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