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衫刚才看见主人手中的巾帕了。
那是严家三娘子的巾帕。
主人如今跟疯了似的, 先是并没有与其他族老通气,就将老掌印斩了,惹了众怒。
又雷霆手段将几个族老“请”到一起,有意见的杀一个, 不服气的杀一个,到后头也就只剩下几个懦弱好掌控的。
他倒是也不反对。
黑衫从小跟着主人一起长大, 他们为了仇恨而活, 这么多年来, 他亲眼看着主人逐渐羽翼丰满。
按理来说, 主人早就应该掌权,奈何几个族老倚老卖老,老掌印又势大欺主,各方势力盘根错节。
复仇的势力本就应该是拧成一股劲的,只有朝着同一个方向的刀, 才能斩断正在向下努力生长根系的庞然树木。
主人筹划今日的统一并非一日之功, 可黑衫知晓,主人并没有打算就这么快将族老与老掌印清理掉的。
都是因为严家三娘子。
多少次了,他都见着主人远远看着跟随在太子身边的严家三娘子。
主人的眼中是显而易见的冲动。
那时候的黑衫并不知晓这股子冲动是什么, 直到那一.夜, 老掌印死在了主人的手下。
黑衫这才明白, 原来主人是动了心。
对于主人的心绪,黑衫并不豫加以干涉,他知晓主人的聪明,明白主人心中有权衡,他只需要跟随,就好了。
黑衫点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从来没有看见刚才那一方辗转于杜英手中揉.捻摩.挲的巾帕。
“红姑刚一出京,我们的人就动手了。明日二道信报的人便要到了。”黑衫如实以告。
杜英长指撑着下巴,掀起眼皮凉凉道:“噢,那就要看太子殿下这位大孝子,到底是要选择什么了。”
杜英知晓,若是为了大局,赵玉选择严暮自是最好的,这样子就会将本就名声不好的太子殿下陷入更深的漩涡之中。
可是,他的心却有一个声音在不受控制地狂叫:“不要选择她,不要选择她,她是我的。”
他又一次没有忍住,因为她而抛仇恨于脑后,丢理智于无形。
“或许,我明日应去见她一面。”他再开口时,声音沙哑。
*
盐税一案尘埃落定,彻底收尾了。
事情盖棺定论,赵玉携风岩从邻县回来的路上遇见一个卖花的奶奶。
邻县地势和土壤不适宜种植水稻,漫山遍野却绽放着绚丽的花,这奶奶便是家里头穷,上山去采了满满一篮的风花雪月来换钱的。
见着赵玉一行人一看就是气势不凡的外乡人,想着也是正当年纪的英武郎君,今日未曾开市的卖花奶奶就大着胆子跑上去,跟在行进的马匹旁边,叫卖起来。
赵玉本是不想买的,他对着花花草草实在是不大感冒,刚要拒绝,却在那一篮子盛放的野花中看到了一朵明艳的牡丹。
“不是山上采的野花吗?怎么还有一支牡丹。”缰绳一勒,他驻马停留在卖花担前。
卖花奶奶见他停.下,便知道有戏,笑得和蔼可亲:“牡丹花国色倾城,能开在皇宫内院,也能开在乡野山间。郎君不若买一支送给心上人?好看的呢。”
赵玉的心弦动了动,被那句“能开在皇宫内院,也能开在乡野山间”触动。
他的牡丹长在穷山恶水的土壤之中,蓬勃地向上生长,拱破坚.硬的石块,与他相见。
他的心情颇佳,眉目之间也舒展开来。
“都要了。”赵玉从腰间拿出一锭碎银子,递了过去。
卖花奶奶忙过来接住,笑得牙不见眼:“今年的春日来得早,这一篮春.色献给夫人,一定是从年头吉祥到年尾。”
卖花的奶奶常年行走在市集,长相又和善,即便是好听的话不住地往外倒,看上去仍旧是十分诚恳。
赵玉抬手,止住卖花奶奶口中收不住的吉祥话,并没有将卖花奶奶递上来的花篮全部接过,而是只弯身,取了那一篮话中最为娇艳的一支。
他扬了扬手中的牡丹花:“我只要这一枝。”
言罢,修.长的小腿一夹,青骊马飞也似地冲出去。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
买一枝,且是只买一枝,献给心头的小娘子。
既献春意,也陈情意。
一路纵马,郎君身姿挺拔出众,红衣耀眼,清冷俊逸的面上扆崋如春冰消融无形,一路引得无数小娘子竞相投上爱慕的眼光。
太子殿下却浑然不觉,胯.下骏马飞驰豪放,横叉在胸.前口袋的一枝牡丹花却被他动作轻柔地护着。
赵玉知晓今日严暮自并不在行宫,早上媏媏起得与他一般早,坐在镜前描眉画眼,面上春粉艳丽,惹得他心头发.烫,不仅去亲了她的眉间一口。
“去哪里?要这般打扮。”赵玉道。
媏媏嗔怪地看他一眼,声音娇柔,软得能滴出水来:“今日蒋嫂嫂设宴,我要去帮着操持,不打扮一下,怕是撑不起场面。”
赵玉揉揉她如朱如玉的耳垂:“莫说湖州城内,满上京,国之境土,孤从未见过媏媏这般好看的牡丹。需要什么打扮?”
他仍想着闹她一场,却被她温柔小意哄出去了:“三郎回来之后,想怎么闹,就怎么闹,只是今日实在是耽搁不得了。”
赵玉这才放过她。
疾风扑面,太子殿下一想起她那一句“想怎么闹,就怎么闹”,就只觉得心沉甸甸的,烫得厉害。
长腿一夹,青骊马像是也知晓他的归心似箭,跑得更快。
青骊马识相,不出一刻钟,已经是到了温府门前。
今日是欢送寿阳大长公主的宴会,由蒋氏亲自操办,早就吩咐下去,今日来的俱是贵客,吩咐门房眼睛都放得明亮一些。
门头小厮都是懂事的人,赵玉来来往往这些时日,早就眼熟青骊马了。
青骊马刚停.下片刻,就有小厮上来牵马。赵玉今日心情好,朝小厮点点头,上来牵马的小厮受宠若惊,马绳都差些没有握住。
风岩觑了一眼太子殿下手头那朵一路飞奔却完好无损的牡丹花,谄笑道:“今日殿下早早就将事情办好,也是为着严娘子。想当初,连皇后娘娘都不曾得过殿下一枝花呢。严娘子对殿下如今已是情根深种,今日能有这份荣幸,怕是更要死心塌地了。”
赵玉下颌高高扬起,脸颊颌骨拐角冷隽逼人,唇角却带着掩饰不了的柔和弧度。
这是自然。
那一年母后生辰,表兄建议他送几盆稀有的花卉,他却不屑一顾。
送什么送?
送这些俗物可显示不出他的威武。最后,他是亲自驱马去猎了一匹最凶的虎,将虎牙献给母后最生辰礼。
当然,母后并没有因为他的别出心裁而开心,反而告诉他:“你下次还是送俗物吧。”
可惜他身高八尺余,足有七尺九是反骨,仍是不屑于送俗物。
再到后来,母后对他送的千奇百怪,没有一样是正常女子会喜欢的生辰礼见怪不怪。
虽是司空见惯了,一贯对他不苟言笑的崔皇后,却忍不住在第三年收到“最凶的熊”的指甲时,陷入沉思,并对他道:“往后你若有了心怡的小娘子,怕是会被你这样的送礼给吓住。”
赵玉当时并不以为然。
他当时只觉得,别论自己觉得全天下没有人能配得上自己。就算是有了,能被他这样的不出寻常给吓住的人。
也是俗物。
今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平日里所有的嘴硬都变成了绕指柔。
心中只想着,若是这枝牡丹能讨得她的欢心,便是他的荣幸。
什么俗物不俗物,他如今可不想吓着他的心头肉,若是媏媏爱牡丹,他便把全天下最好看的牡丹都搜罗来,只要她能开心。
他心下又给自己这种昏庸的心理找借口。
花都是俗物,惹人为之挪不开眼,分散了心。能讨他心头的爱一笑,也算是没有太俗气。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因身在此山中。
一向自诩甚高的太子殿下并未发觉,他自己也早已坠.落云端,两心相许的相互奔赴之时,做个俗人献上俗物也罢。
也是他有缘分,还没有去问下人媏媏在何处,就远远看见他满心欢喜想要见的小娘子就在不远处的假山后头。
风岩笑道:“太子殿下,是严娘子。”
赵玉拈花,抬步就往假山后头走,满心热烫地正要出声,却听见翠圆忧心忡忡道:“奴婢见着这位大人那日看娘子的眼神……与太子殿下一般无二。奴婢想着,如今娘子与太子殿下比蜜还甜,娘子有太子殿下这般的上京贵公子撑腰,即便是这位是首辅大人,若是娘子不想见,差遣个人回了便是。何必还要在这春寒料峭的天里头等?”
赵玉的脚步一顿,鬼使神差没有出声,她这是在等杜英?
他的心不如刚才一般烫了,却仍旧为她开脱。
许是杜英威胁了她。
谁料接下来,他心尖尖上的小娘子却漫不经心道。
“凭他什么上京来的贵公子,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你见过我真爱过谁。”
赵玉嘴唇抿成一条线,刚才还在发.烫的心被兜头浇了冷雨。
一时间,从来身强体健的太子殿下竟觉得眼前发晕,有些站不住了。
指.尖的牡丹花无声摔在地面,他想要倾身去捡拾,却身形一晃,险些摔到地上。
风岩也听见了,小心翼翼去搀扶他,却被太子殿下大掌一挥,甩了开来。
假山后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杜英也来了,与严暮自交谈甚欢,言笑晏晏。
一个暗卫上前对太子殿下道:“凤仪宫又来人,红姑此时正在行宫候着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稳住身形,再看向假山那边,目光终于是有了焦距,刚才那股欢欣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腔的怒火。
他的眸光沉冷,风岩知晓这是风雨欲来,不敢再吱声,只等着太子殿下的号令。
是出去将杜英揍一顿,还是将严娘子带回行宫,风岩都义不容辞。
谁料,太子殿下并没有多余的指令。
舄尖踩上那枝早已摔得花瓣零碎的牡丹,略一用力,碾碎成泥。
太子殿下抬步离去,最终也没有再给那朵牡丹一个眼神。
风岩与暗卫相视一眼,只好跟上。
三人离开之后,刚才还像是专心致志与严暮自说话的杜英,目光虚虚投了过来,勾起一抹莫名的笑意。
作者有话说:
TAT俺忙着准备婚礼,来晚了,莫怪莫怪。最近试试能不能日万完结正文啦,番外等到月底婚礼结束再写,到时候番外的更新时间放在VB:@蕈姑咕咕咕
第47章 四十七场梦
杜英与她说笑须臾, 见她笑得颤抖的睫毛,心头微动。
“娘子该知晓,太子殿下身为储君, 日后不可能只有娘子一人。”杜英突兀道。
严暮自看他的目光之中略微带上了点审视, 她给了个眼神翠圆与朱果, 这两个侍女有眼色地退到假山后。
严暮自佯装落寞:“我原是不在乎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太子殿下待我极好。”
“河东卫氏家风清正, 从来都是不纳妾的。娘子的身上流着卫氏的血,又怎么会不在意这些呢。”
严暮自掀起眼去看他,发现杜英也正在盯着自己看,二人目光相对, 他却并不局促,坦然一笑。
杜英清润的眼眸坦荡无比, 闪着澈明的光, 微微弯起时流光溢彩。
“娘子不若闲暇时, 也看看某?”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是十分明确, 严暮自并没有搭茬,只是笑了一下,黑白分明的眸中尽是无辜。
“我人微言轻,斗不过太子殿下,想来首辅大人也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女人, 得罪东宫吧?”
杜英不置可否, 反问道:“娘子怎知某不会?”
*
赵玉心中犹如油煎。
想要调头回去,去将她从杜英的身边拉开,想要问她是不是没有心?他生来骄傲, 从未对过谁这般。
若是旁人, 莫说别的, 连碰自己一下的资格都没有,她却这般不知足。
是自己太放纵她了。
赵玉想,他这次再也不会低头的想法了。是她自己活该。
太子殿下在去行宫的路上,略略冒头的暖融春意消弭于无形,不知为何又落了几点白飒飒的雪。
红姑见太子殿下来时面色阴沉,肩上落着雪也不拍,径直走到内殿,知晓他的情绪有异,便抬眼望向风岩。
风岩紧随其后,并不敢多说,只是使了个眼色,轻轻摇摇头。
红姑心明眼亮,也不再多说,将凤仪宫这次派出来的宫人叫了出来,回禀赵玉。
赵玉肩头雪融,红色的衣衫湿了一块,暗红深沉。
太子殿下麻木地正要跪下领旨,却被来的小内监扶起。
“这次没有内旨,娘娘只有一句话让奴带给殿下。”
他入宫时因为瘦小体弱,差些没有扛住宫刑。幸好崔皇后看见,命御医诊治,这才活命下来。
小内监虽然年纪小,却是崔皇后身边的亲信。
眼下崔皇后被前朝口诛笔伐,上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这位三娘子妲己的名声算是传出去了。
满宫风飘雨荡,御史台一.夜之间连上十二本参东宫失德,其中一个御史不顾宫规,夜闯中宫。
当着崔皇后的面直骂中宫崔氏不曾教养好储君,使得如今酿下祸事,崔氏累世清誉毁于一旦。
起初崔皇后听着仍能面色不变,听见后头这一句,喉头腥甜,一口鲜血喷出,将闯宫的御史喷了满头满脸。
这一次吐血比之前严重许多,许多次生死一线。
奈何建朝以来就尊重御史台的喉舌,有着天子亦要谦谦听御史面斥,不得造次的祖训在。
这个闯下弥天大祸的御史,竟然就这么被翼王在朝中的人保了下来。崔国舅担心胞妹的性命,暂时未得抽出手来处理。
半梦半醒之间,崔皇后艰难睁开眼眸,让小内监连夜赶往湖州,再传一句话。
并非凤诏懿旨,仅是一句话。
“娘亲死前,可否再见凌官一面?”小内监年纪不大,整日在崔皇后身边当朝,浸淫出一副沉着的性子。顿了顿,又道,“娘娘两次吐血,奴这次出京前,仍缠.绵病榻,不见好转。若是太子殿下仍然顾念母子情分,请不要将那位三娘子一起带回。”
说着,这个面容清秀的小内监眼眶泛红,像是视死如归一般看着太子殿下。
赵玉轻飘飘甩了一眼小内监,并没有诘问他的态度。
他自打小以来就已经习惯了,他的母后除了待他严苛,对谁都是十分和善的。
有许多真心拜服崔皇后的人。
“好。”赵玉道。
红姑诧异,到底是什么让太子殿下的态度骤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