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常规审讯犯人的刑具,昭刑间还设有“十二关”,也就是所谓的地牢、水牢、火牢各四关。
地牢第一关,乃鞭刑。
盐桶、油桶、烫熟的铁器……每一种刑具,都会让犯人多感到一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
兰芙蕖想知道。
兄长他究竟犯了什么错,才落在昭刑间那些人的手上。
正思量着,不远处雪影上一道人形。
那人撑着伞,雪白的氅衣上,隐隐有血迹。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一更)
兰芙蕖凝望着那人。
他步履缓缓, 将伞压得有些低,伞面盖住了他的眉眼, 露出那极薄的下唇。
腰间芙蕖玉坠轻叩着宝剑, 伴着步子,传来沙沙踏雪之声。
见了兰芙蕖,沈蹊将伞撑高了些, 终于露出一双淡漠的眉眼。
她仰着脸,雪粒子从空中落下, 砸在少女眼睫处。
望向他时,兰芙蕖的声音不自觉发了些抖:
“沈蹊……你从哪儿回来的?”
男人立在身前, 面色似乎有些疲倦,望向她时, 原本冰冷的眸底终于有了分柔意。
他平淡道:“昭刑间。”
说这话时, 恰有一道冷风拂过, 吹得他衣摆微动, 其上的血迹愈发惹人注目。
沈蹊见她盯着那血迹发愣, 伸手将衣摆往后撩了撩,垂眸道:
“今早审讯了几个犯人, 我身上不干净, 进去换件衣裳。”
说罢, 便要掀开军帐一角。
兰芙蕖转身, 攥住他的袖。
“怎么了?”
沈蹊停下步子, 垂眼时, 眸底有幽暗不明的光。
他撑着伞,伞面被寒风刮得微倾, 男子回过头, 瞧向她置于自己袖口处的手。
兰芙蕖手指泛冷。
方才看见沈蹊身上那一滩血, 她便觉得不妙。又听闻沈蹊是从昭刑间来,心中想法愈发剧烈。她见对方面色隐隐有些不大对劲,便试探道:
“沈蹊,我的兄长,今天早晨被人带走了。”
“有人看到,是昭刑间的人。”
“兰芙蕖。”
他弯下腰,手指轻柔抚过少女鬓角,将她一缕碎发别至耳后。
“此事与你无关,你不要再问了。”
他袖袍中有暗香盈动,比梅花上的碎雪还要清冷。
兰芙蕖一愣,低低地“噢”了一声。
见她这般,沈蹊似乎也是不忍,他眉睫微动,将她带入军帐。
帐内燃着暖炭,没一会儿,就将身上烤得暖意融融。
对方背对着她,将沾了血的外袍脱下。兰芙蕖也赶忙转过身,只听着一阵窸窣之声,片刻,他无奈道:
“呆站着做什么,坐下来。”
少女又“噢”了声。
她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她的手指熨帖,指尖泛着淡淡的粉白色,如此乖巧规矩,倒看得沈蹊一阵笑。男子眉眼又温和几分,走过来时,带了一尾清风。
即便是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那块芙蕖玉坠,仍然佩在他腰间。
沈蹊弯下身,轻轻勾了勾少女的手指。
“不是我不想告诉你,昨日夜里,有人趁着将士们都在过小年,在北灶以北的树林里与义邙人接头。所幸我们的人发现得及时,才没有让他将军中情报传去义邙。昨天深夜与今早,抓了几个可疑之人,其中,就有你兄长。”
兰芙蕖抬起乌眸,似懂非懂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一愣神,继而蹙起秀眉。
“兄长?”
她震惊道,“你是说,兄长他与义邙人接头,他是敌国的奸细?”
沈蹊颔首:“暂且还未下定论,不过昨日深夜,兰子初 确实去了灶间北边的小树林。”
“兄长先前便经常宿在北灶,许是落下了什么东西,昨夜回去取了。”
男人低下眼睫,听她继续道。
“或是……有什么误会与巧合,沈蹊,你了解我兄长的秉性,他是绝不会做出这等通敌叛国之事的。”
兰芙蕖了解兄长,他是被爹爹一手带大的,与爹爹的性子一样,都洁雅得高傲不堪。她相信兄长不会通敌叛国,亦如同她相信当年父亲没有贪赃枉法,其中定有冤情。
然,沈蹊仅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但愿如此。”
他似乎不是很相信她的兄长。
回想起沈惊游衣袍上的血迹,她有些心急。
忍不住道:“那你们……这是将他关在昭刑间了么,你们会对他怎么样,会用刑吗?”
“我听说昭刑间里面,设有赫赫有名的‘十二关’,对于那些不听话、或是犯了重罪的犯人,都会施以地牢、水牢、火牢之刑……”
“你也知道‘十二关’?”
沈蹊的眸光微动,声音轻得让人听不出来其中情绪。
“当然了,”一想到这些,兰芙蕖面色亦是微白,似乎是在害怕,“我听闻,那地牢里面有狼,水牢里面还有蛇呢,火牢更是能将人炙烤得熟透了,凡是进去之人,都没有能活着出来的。这‘十二关’能折磨得人生不如死,真是好生残忍……”
说完,兰芙蕖才发现,对方一双乌眸沉沉,正定定地瞧着自己。
她赶忙解释道:
“我、我不是说你心狠手辣。”
沈蹊扯扯唇角,无声笑了笑。
香炭冒着细烟,徐徐往上翻卷,男人一双瞑黑的眸中,亦是有情愫涌动。
帐角未阖,有粼粼光晕落在他白皙的面上,小扇似的眉睫翕然垂落,他眼睑处有淡淡的翳影。
垂下的睫羽掩住了男人的情绪。
他抿着唇线,那笑意并未从凉薄的唇蔓延上眼眸。兰芙蕖只觉得他眸光幽深而晦涩,他似乎在隐藏着什么情绪,又像是在克制着什么冲动。
少女就这般,小心翼翼地凝望他片刻,终于,男人若有若无一声叹。
“小芙蕖,”沈蹊慢悠悠地道,“过来。”
此时此刻,她不敢违抗,只得乖乖迎上去。
他沉吟:“你也觉得,我心狠手辣么?”
她眼中是有惧意的。
然而,这惧意却与她先前面对柳玄霜时大有不同。
面对柳玄霜,她是恨的,恨得咬牙切齿,一双眸里也透露着些倔强。而如今,沈蹊定定瞧着她,望入少女的眼底——除去这一层惧怕,他竟能从她的眼中瞧见,她对另一个男人的担忧。
忧虑,关切,提心吊胆。
她在怕他,会伤了兰旭。
沈惊游一阵沉默。
男人抿着唇,面庞被帐外的飞雪映衬得极白。
兰芙蕖仰起脸看着他,只觉得他凤眸美艳,神色却有几分恹恹。他像是受了什么累,脸上气色看起来很不好,身上还有这血腥之气。
方才,他都是寡言。
沈蹊低下头,懒懒地探了探手,小芙蕖立马将自己的手放在对方掌心。男人把玩着她的手指,轻声:
“我今早去审讯了几个犯人,昨日那些人,我并未将他们关到昭刑间,我也还未来得及对兰旭动刑。”
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声音莫名有些低弱。
事实上,也是如此。
他今早并未审兰旭,而是去了十二关,在叶朝媚的监看下,受了一道刑罚。
先前的鞭刑未愈,他受罚的过程是痛苦且漫长的。
方一受完罚,应槐便道北边小树林出了事。
沈蹊挑了件宽松的氅衣,匆匆赶过去,背上疼痛难耐,他只审了几个人,便先让应槐将剩下的先关在牢狱中。
择日再审。
他刚一转身,就看见同样被手下押来的兰子初。
对方亦是一袭雪氅,身形在寒风中愈显萧瑟瘦弱。见沈蹊此番形态,兰旭一愣神,还未出声,便被手下押入狱。
沈惊游眉目轻缓,捏着身前少女的手指。
她的手指素净,白白的,软软的。听见“兰旭”二字时,兰芙蕖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抖。
“那你们会对我兄长如何?”
“审。”
“如何审?”
“先给他主动坦白的机会,如若他不肯,再用刑。”
“可是——”
沈蹊捏着她手指的手加重了些,径直截去了少女后面的话。
“不要说了。昨天是小年,大家都很开心,我还不想提他。”
“可是——”
沈蹊一下弯身,将她吻住。
刚到嘴边的话语,顿时又被吞入腹。男人吻得并不深,牙齿却啮咬过她唇上的旧伤。兰芙蕖被他如此抱着,肩头轻轻一耸,下一瞬,沈蹊放开她。
她被亲得头脑微微发胀,仍不死心道:“沈蹊,但他是我的兄长,我不能不管他——唔……”
这一回,他用了十乘的力气,重重将少女压在桌面上。
兰芙蕖始料未及。
剩下的话在顷刻间被咬碎,她再也发不出什么声音。帐外是簌簌飞雪之声,风声呼啸着,一如他的手,熟稔地从她腰间摸上来。
才第二次,他就轻车熟路了。
只是这一次,她全然处于被动。她根本不想与沈蹊谈情,只想替兄长辩驳几句。感受到她的情绪,沈蹊眼神更冷了几分,芙蕖玉狠狠撞向桌角,他涨得饱圆的手亦一收紧。
有什么,再度从他指间溢出。
他低下头,声音低涩。
“兰芙蕖。”
她刚艰难地呼吸了一口气,嘴巴又被对方堵住。
“我说了,不想听他,”他的声音落在唇边,有几分暴躁,“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
沈蹊的手掌很宽大,恰好与她的大小很是登对,只是在他突然收拢掌心时,她会难以遏制地感到一阵胀.痛。那痛意与唇上的痛意一样,袭来得猝不及防。兰芙蕖想躲,可她的力气实在是太小了,就如此被他轻易地拿捏了去。
她下意识,用手去推他。
手腕又被人捉住,“嘭”地一声落在桌面上。
他是生气了。
他气,无论从小到大,她的眼里始终有兰旭的一席之地。此时此刻,哪怕兰旭犯了天大的错,她也坚信对方是清白的、无辜的,还要出声为他辩解。
但沈蹊也知晓。
她如今认知里的兰子初,还是当初那个高洁、文雅、温和的兄长。
妹妹相信兄长、替兄长发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他还是生气。
除了恼怒,妒意如洪水般铺天盖地而来,从心头一路窜上脑海,让他的头脑生热。沈蹊忍着背上的剧痛,手掌愈发放肆。兰芙蕖总归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被他揉得疼痛,更觉得羞耻与委屈,“啪嗒”一声,落下泪来。
眼泪珠子从滚烫的脸颊侧坠落。
滴在正磕碰的芙蕖玉坠上。
声响连绵不断,敲打着她的耳膜。
感受到她的泪水,沈蹊手上动作一顿。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少女的哭声与泪水一道落下来。
起初, 她哭得很小声,咬着唇, 努力不使自己发出什么声音。可这耻辱感与满腹委屈, 让她再也抑制不住眼眶的泪水。
决了堤的泪珠倾泻而下,终于,身上男人手掌松了松。
他像是刚刚回过神。
低下头来, 看她。
——兰芙蕖躺在桌面上,腰身摧折得不能再弯折。所幸她的韧性极好, 只是这腰上不疼,嘴上、胸前却疼得厉害。她还是个小姑娘, 什么情怯的事情都没经历过,被人突然这么推在桌上, 她亦是慌乱了神。
乌黑的秀发散了一桌, 她平躺在那里, 像一朵开得妍丽的花。
沈蹊停下手。
几乎是同时, 眉心动了动。
他蹙着眉, 看着躺在桌上哭泣的少女,浑身也一寸寸冷静下来。他的恼怒、他的嫉妒、他的呼吸……周遭缓缓发冷、发寂, 只剩下温热的香雾拂面, 丝丝萦绕上他紧锁着的眉头。
好半天, 他才反应过来, 自己方才对小芙蕖做了什么。
掌心似乎仍有温存的弧度, 那种饱满的、盛放的感觉, 全然不能消除他内心深处的妒意。漫天的妒忌在一瞬间滋长得枝繁叶茂,在那一刻, 沈蹊只有一个可怕的想法:
杀了他, 杀了兰旭。
即便兰子初, 是偶然经过那片小树林。
他也可以顺水推舟,以惩治奸邪之命,杀了他。
在北疆,杀死一个人对于沈蹊来说,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可那啜泣声忽然让他清醒。
见沈蹊停了手,桌上的少女愈发觉得委屈,她的哭泣从一开始的无声,转为阵阵呜咽。
这一哭,便是涎玉沫珠,杏雨梨云。
直将人的心都哭软了。
沈惊游也明白过来,自己将才做得太过了。手指动了动,想要倾下身替她拂去泪。
方一出手,胳膊又顿住。
半晌,男人站在桌案边,低哑着声音:
“小芙蕖,对不起。”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
言罢,他没忍住背上的痛,转过头咳嗽了一声。
再吸气时,寒冷的北风刮入军帐,如一把军刀,一下捅入沈蹊的喉咙里。
沈惊游弯着身子,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
咳完了,他唇色发白,一转过头,小姑娘已从桌上坐起来。
她脸上泪痕未消,睫毛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
好像下一刻,她又会忍不住,哭出声来。
见沈蹊望过来,兰芙蕖吸了吸鼻子,眼底有着惊慌失措,这一回却是长了记性,不再敢提兄长了。
她只求沈蹊莫要那般……凶狠地捏她,莫要这般凶恶地对她,她感到羞耻,感到难受。
感到痛。
方才她在桌上哭,一低头,就能看见男人手上的青筋——他捏得极紧,呼吸凌乱,像一只野兽。
男人迟疑着,缓缓迈了一步。
果不其然,坐在桌面上的少女缩了缩身子,有些怕他了。
沈蹊想要的不是这样。
他只想,兰芙蕖莫再提兰旭,想让她多关心关心自己,想让她的眼神为自己驻足、停留。方才他吻下去时,耳边似乎又回响起先前青衣巷里听到的话。
所有人都说,他不如兰子初。
说他不如兰旭。
他不在乎旁人怎么说、怎么看。
他只在乎她。
现下看兰芙蕖哭得伤心,沈蹊面上也多了几分不忍,他的心疼得仿若在滴血,终于,沈蹊忍不住,从袖中掏出一块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