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很大,很清朗,恰好落入兰旭耳中。
这道话刚说完,身前的男人又压下声,在兰芙蕖耳边低声哄道:
“免去四十道鞭子就行了,兰旭去了禁地、连一道鞭子都不罚一下,怕是会扰乱军心,也会有损我在军中的威信。”
兰芙蕖似懂非懂,被对方掐着腰,根本不敢回头去看兄长。
她心里想着,沈蹊说的确实有道理,减免了四十鞭子,只剩下十鞭子,兄长总归能好过些。
然而,幽深走道里,沈蹊内心想的却是:
——什么威信不威信,即便只有十道,这鞭子,兰旭一定要受。
而且,他要亲自行刑,他有的是手段让兰子初不好受。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大雪又下了两日。
白羽纷飞, 连绵不绝。甚至有些霜雪凝结成了冰雹,将军帐敲得闷闷作响。
这两日, 沈蹊都准许她前去探望兰旭。
但经历了上一次、她当着兄长的面与沈蹊激吻后, 兰芙蕖却不再敢面对兄长了。她自幼跟着兰旭长大,父亲不喜欢她,对方待她亦父亦兄。他教她写字、读诗、作画, 教她礼义廉耻。
可她却当着兄长的面,与沈蹊做了那般不知廉耻的事。
兰芙蕖依稀记得, 幽暗的牢狱过道里,他的掌心是如何搭在自己腰际。
回到军帐, 她仍神思恍惚。
二姐心急如焚地凑上来,“小妹, 沈蹊可说了什么, 兄长究竟犯了什么过错?”一大早上的, 竟被关在那样的地方。
眸光刚一落下来, 却见身前少女发丝微乱, 坐在妆台前往唇上涂抹着口脂。
“三妹。”
兰清荷唤了好几声。
她这才反应过来,抿了抿唇, 将兄长与北灶树林一事说了出来。
“怎么可能!”
兰清荷先是愣了一愣, 而后斩钉截铁道, “其中定有误会, 兄长怎么可能做奸细。”从前在青衣巷, 兰旭便是这一群孩子中, 性格、秉性最好的。
一身正气,两袖清风, 端的是少年翩翩如玉, 皎皎如辉月。
他的性情, 他的才情,都是高洁清雅的。
父亲也经常对他赞不绝口,夸赞他是君子。
而后再顺便痛骂几句沈惊游。
兰芙蕖也猜到了姐姐的反应。
她坐在镜前,先在唇上涂了一层薄薄的粉、将肿胀之地尽量遮住,这才抿起唇脂来。二姐一心惦记着兄长的事,完全没有发现她的不对劲,半晌,兰芙蕖才轻声道:
“姐姐,你也放心。沈蹊定的刑罚不是很重,挨十道鞭子,兄长就可以放出来了。”
“十道?”兰清荷不可思议,“十道鞭子……这还少?!”
兰芙蕖压低声音:“原本是五十道……”
她亲了沈蹊四口,这才降为只用抽十下。
后半句话,她自然没有与二姐说。
听闻兄长要受刑,二姐坐在一边唉声叹气。
“兄长的身子本就不好,这十道鞭子……落下去恐怕兄长也得大病一场。眼瞧着马上就到新年了,就不能少折腾些事儿出来吗,兄长也是,知道是禁地还往小树林里面跑,还有你,你也是……”
兰芙蕖又抿了抿唇,低垂下眼睫。
……
行鞭刑之时,是在两日后的一个艳阳天。
兰旭等人违抗军令,擅闯禁地,为肃整军纪,这鞭子是当着众将士的面行的。
一排排违令之人被押上来。
跪在千军之前。
他们大多数人都受了审讯,衣衫算不上很规整。沈蹊一身银盔,漠然地看着那些人低着头、跪在自己身前。
今日的阳光甚好。
好得,甚至有几分毒辣。
北疆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烈的太阳。
日光金粼粼的,镀在男人的银盔上,他肩甲处的狼头愈发阴冷凶悍。只听应槐一声令,那军鞭声立马落了下来。因是许多人同时受刑,这鞭子声一道紧接着一道,听得人愈发心生敬畏。
五十道鞭子。
起初,受刑者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背上炸裂了开,鞭子毒辣地落在身上,那痛感也越来越明显。渐渐地,衣衫被抽碎、皮肉也被抽裂开,红肉的裂缝中溢出殷红的血,哭嚎声此起彼伏。
这声响,也传入兰芙蕖的帐里。
她原是在用着膳,只听一道鞭笞声从远方传来,紧接着,那鞭脚如雨点般砸落,让她执着筷子的手,一块小白菜“啪嗒”一声落在桌子上。
她正在与安翎郡主用膳。
红衣少女端坐在自己身前,见她面色有异,也放下筷子。
“怎么了?”
经过这些天的接触,她发现,安翎郡主是一个性子不错、极好相处的人。
“我……”
兰芙蕖将袖口往里掖了掖,轻声,“我好像听见鞭子声了。”
叶朝媚给她夹了一块排骨,岔开话题:
“这道菜是应槐做的,你尝尝,你这么瘦,就应该多吃点肉。”
又是极响烈的抽鞭之声。
兰芙蕖的睫羽轻颤。
她咬着唇,看着碗里的米饭与排骨,听着那鞭子落在人身上,忽然感觉到很害怕。她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沈蹊已经免去了兄长的四十道鞭子,还说只要自己让他开心、他就不会苛待兄长。
可她还是害怕。
或许是在担忧兄长。
或许是天生的畏惧。
她胆子小,这直烈烈的鞭声落入耳中,也像是在抽打着她身上的肌肤,让她生了几分共情。
见状,叶朝媚放下筷子,温声:“你在担心兰旭吗?”
“是。”
也不尽然是。
兰芙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叶朝媚想起沈蹊在昭刑间受过的鞭刑。
而兰旭只用挨这十道鞭子,相比之下,简直是不值一提。
于是她又出声,安慰了小芙蕖几句,忽然,一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让叶朝媚压下声音,试探性地问道:
“兰芙蕖,我说如果,如果今日受刑之人不是你兄长,而是沈惊游,你也会这么害怕、这么提心吊胆吗?”
兰芙蕖想也不想:“当然会。”
安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兰芙蕖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何突然这般发问。
但一想到这火辣辣的鞭子落在沈蹊背上,她也忍不住眼眶发涩。
见身前少女微红了眼眶,安翎更不忍心告诉她真相了。她微微倾了身子,又给她夹了一块排骨。排骨刚夹到碗里,只听这五十道鞭子终于罚完了,一阵空隙,又是噼里啪啦的抽鞭子之声。
兰芙蕖在心里头数着。
一、二、三……九、十、十一……
不是兄长。
什么时候轮到兄长?
她不敢往下听。
此时此刻,她很想冲到沈蹊身前,告诉他,只要能免了兄长的罚,要她怎么样都可以。她可以乖乖听话,可以顺从他。
她浑然不知,沈蹊这边,已经换了一批又一批的人。
全程,他都冷漠地站在一边、冷眼瞧着。男人面上没有过多神色,他就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旁观者,漠然地注视这一切。
应槐发号施令。
直到那人被架上来。
兰子初穿着一件极薄的白衫,这两日的牢狱生活让他的面色看上去十分憔悴。见着沈惊游,对方神色也是平淡无波,一双沉重的眼皮稍稍掀了掀,望向那长身鹤立之人。
一袭银盔。
更衬得对方十分冷厉。
应槐看了自家主子一眼。
对于兰旭是不是奸细,沈蹊自然有考量。但他这次只打算抽对方鞭子,抽完就放人。
不审,也不问。
对此,应槐十分疑惑。
“主子,就只是抽鞭子这么简单?
幽暗的刑室里,男人的神色莫辨。
当然不是抽鞭子这么简单。
只是——他想起来军帐里、过道里,兰芙蕖投怀送抱的那个吻。
沈惊游眉目幽深晦涩,他要放长线,钓大鱼。
……
万军之前,沈蹊看着被步步抬上来的兰子初。
对方自幼身形孱弱,他还记得,幼时自己曾忍不住性子,揍了兰旭一顿,对方登即卧床不起。
大大小小的病,都能要了眼前这个人性命。
他实在是太病弱了。
光是站着,几乎都要迎风咳血。
即便只有十道鞭子。
他不一定能完全受得住。
沈蹊冷眼睨着,他被押着趴在那里,日光倾落在兰旭清俊的面容上,对方闭着眼睛。
却没有人敢上前,给他行刑。
等不到鞭子,兰子初皱着眉头抬眼,轻声问:“沈惊游,你还要做什么?”
沈蹊扫了他一眼。
慢条斯理地吩咐:“赐青鞭。”
青、青鞭?!
便是沈蹊身上那条、浑身长满倒刺的青鞭?!
应槐垂着眼,恭敬地将鞭子呈上来。男人修长的手接过鞭子,捏着鞭子一头,踩着雪,缓步走了过来。
“旁人都是普通的鞭子,为何我是青鞭?”
兰旭显然不服气。
“还是说,沈将军对我一个籍籍无名之辈早有不满,意欲公报私仇?”
听着质询声,沈蹊未急着应答,只是轻轻勾了勾唇。
他右手捏着青鞭,手背上隐隐有青筋突出,光是让人看着,便感觉到一阵令人恐惧的压迫感。他踩在融化了一半的雪上,步履轻缓,走到兰旭身前,垂着眼皮用鞭尾拍了拍对方的脸。
“怎么想都随你。”
“啪——”
一声巨响!
这响声,比先前所有鞭子加在一起的声音还要烈、还要猛。远处兰芙蕖捧着碗的手又是一抖,瓷碗登即坠地,碎成两半。
兰旭痛苦地抱着身前的东西,猛然咳出一口血。
只这一下,他背上的衣衫全部被抽开,那倒刺深深扎入男子的血肉,待收鞭时,那红血在空中抛出一道弧度,点点血痕溅在沈蹊脸上。
他的面色清冷,眼底更是寒凉得不成样子。
就一下。
兰子初险些背过气。
他垂着头,忍着背上的剧透、艰难地喘着粗气。
一声,一声。
血迹也一滴滴地落下来,坠在男人脚边,终于蜿蜒成一道可怖的小溪。
“你说的没错,本将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男人站在那瘫血迹前,居高临下,声音里尽是轻蔑。
须臾,他歪了歪头,笑。
“兰旭,你今天才知道啊。”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从青衣巷, 到北疆。
他早就看兰子初不顺眼了。
沈蹊的声音不轻不重,就这般不加遮掩地落在兰旭耳边, 引得后者再度抬起头来。经了那一道鞭子, 兰旭的双唇惨白,殷红的血从嘴角溢出、止不住地流下来。
他听着沈惊游的话,闭着眼睛, 咬了咬牙。
“啪!”
男人的背又被打得塌陷下去。
沈蹊抽的是青鞭,光是这鞭子, 就比普通鞭子叫人受折磨得多,他的力道又比先前行刑之人大。面对故人, 这两道鞭子沈蹊并没有手软,兰旭背上衣衫被倒刺刮开, 里面一片鲜血淋漓。
“啪!”
“啪——”
整整十鞭。
不多不少, 不偏不倚。
每一鞭都恰恰落在前一道鞭子上面, 这让那伤口愈发深、愈发溃烂。抽完十下后, 沈惊游这才停手, 他气定神闲地收回鞭子,将其递给身后的应槐。
青鞭之上, 满是血渍。
血液从鞭身上流下来。
兰旭受完了刑, 被人架着, 从长凳上站起来。
冰天雪地里, 他衣衫如破絮, 唯有那双眉眼清俊。兰旭忍住疼, 感受着冷风刮在后背上的创痛感,忽然有人踢了脚他的膝, 让他一个不备, 跪下来。
就这般, 跪在那人脚边。
有下人递给沈蹊素帕,男人眉目冷彻,仔细擦拭着手指上的血迹。
动作矜贵,气度悠然。
相比之下,兰子初微喘着气,模样狼狈。
隔近些,兰旭看清了他手帕上绣着的那朵芙蕖花,只是沈蹊在擦拭血渍时,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朵芙蕖,片刻后,他终于垂下眼帘。
睨向跪在自己脚边的男子。
说不耻辱是假的。
兰旭的膝盖重重磕在地上。
白袍点雪,血渗出来。
然,即便受了此等刑罚,他还要闭着眼睛,忍住心中情绪,艰涩道:
“叩谢将军不杀之恩。”
兰旭声音很低,很哑。
原本就孱弱的身形,此时更像是风一吹就倒。
听见这一声,沈蹊漠然地轻扫了他一眼,只见男子将唇线抿得极紧,似乎在忍耐着什么。他也不屑去查究对方的情绪,只慵懒地耷拉下眼睫,道:
“兰子初,你应当知道,本将因何不杀你。”
兰旭的双肩动了动。
沈蹊懒得再与他周旋。
他掀帘走入军帐,将身上溅了血的银盔褪下,又重新换上干净的衣衫。
来到兰芙蕖那里,帐内兰清荷不在,许是去接兰旭了。
只剩下少女一个人坐在炉子前,煮着药。
看见有人走入,兰芙蕖怔了怔,忙从桌子前站起来。
“抽、抽完了?”
她捏紧了手上的小扇子,声音微低。
他来时,带起一尾帐外的风。
沈惊游低下头,只见小姑娘眼眶微红,像是刚哭过。她咬了咬微肿的下唇,似乎有些不太敢看他。
“嗯。十鞭子,抽完了。”
他的声音听不出太多的情绪。
兰芙蕖也轻轻“嗯”了一声,恰在此时,炉子上的热壶冒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她连忙弯身去揭盖子。因是心神不宁,她的手指被升腾的热气烫住,让她下意识吃痛出了声。
沈蹊眉头微蹙,赶忙过来捉住她的手。
手指被烫红了,所幸没有水泡,也没有出血。
他取出随身的药粉。
涂抹上一层,手指冰冰凉凉的,很是舒服。就在对方准备将药粉收回去时,兰芙蕖忽然反应过来:
“沈蹊,你随身带着这药瓶做什么?”
男人正收着药的手一顿。
这药粉,是他平日里涂抹在背上、用来止痛的。上次涂抹完,就顺手塞在这件衣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