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药粉涂上去冰冰凉凉的,止痛效果很好。”兰芙蕖没有发现他的不对劲,低垂着眼睫道,“沈蹊,谢谢你。”
正说着,兰旭被二姐搀扶着走进来。
看见屋内长身鹤立之人,那二人也是一愣,沈蹊面无表情地侧过身子,只一眼,兰芙蕖便看见兄长身上的伤。
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好生……骇人。
兰芙蕖吓得脸色发白。
沈蹊在耳边轻声道:“只抽了十鞭子。”
北疆的刑罚都这么残酷吗。
只抽了十鞭子就这样了……兰芙蕖不敢再去想其他的。
沈蹊给他传了大夫,安心医治背上的伤。可即便如此,兄长还是发了一日一夜的高烧。兰芙蕖与二姐忧心忡忡地守在床侧,终于等到兄长转醒。
他耷拉着眼皮,神色恹恹,看上去病秧秧的,没有什么气色。
兰芙蕖在床侧照顾着兄长,忙得有好些时日未见沈蹊。
而对方也趁着阳光好,一直在大营练兵,没有来找她。
在某种程度上,两个人保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终于,二姐忍不住了,道:“三妹,这些天北疆的人跟疯了一样找我们的茬,克扣口粮也就罢了,还不让人往帐里送炭火了。还有兄长的药,也都全让断了,如今兄长卧病在床,屋里的剩药也没有多少了。三妹,你是不是得罪了沈蹊,让他这般对我们……”
得罪沈蹊?
她垂下眼睛想了想。
也不算得罪。
就是这些天,一直照顾着兄长,没有主动去找他。
闻言,少女抿了抿唇,从枕头下掏出一些铜钱。
“二姐,你先照顾着兄长,我去医馆再买几服药。”
刚一走出帐,便是一道极为冷冽的寒风。
兰芙蕖拢紧了衣衫。
走到一半儿,她隐约觉得身后有沙沙的脚步声,似乎有人一直跟着她。
到了医馆,掌柜的面色很是为难:“姑娘,这里的止疼药和金疮药都卖光了,您还是下次再来吧。”
兰芙蕖指了指他还未来得及阖上的药屉子,问:“都卖光了,那这些又是什么?”
对方支支吾吾:“姑娘,不是小的不想卖,实在是不能卖。您就莫再为难小的了……”
兰芙蕖还欲与之周旋。
掌柜话音刚落,她的胳膊上忽然一道外力,已有人拉着她,走出医馆。
帐外是飒飒的风声。
耳边传来玉佩叩动宝刀之声。
沈蹊一袭玄色雪氅,眉眼低下,抓着她的胳膊质问:“为什么不来找我?”
为什么故意绕着他走,为什么故意冷淡对他?
对方眉目间似有愠意,却又抑制着没有发作,只是攥着她胳膊的那只手背上,隐隐凸出青筋。
他问:“兰芙蕖,你求那些医馆的人,都不愿意来见我一下吗?”
紧接着,不等她反应。
沈蹊径直将她拦腰抱起,扛着她就往外走!
兰芙蕖吓得小脸发白,横在他怀里,两只手忍不住扑腾。
“哎,沈蹊,沈惊游!你放我下来呀——”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嘛!!!
他像是真生气了,拍了一下兰芙蕖的屁.股,少女一声“呜”卡在喉咙里,只能乖乖地任他抱走。
男人力道极大。
一手拦腰抱着她,一手牵来马。
兰芙蕖被他放在马背上面,她刚一坐稳,对方的胸膛就贴了上来。
“驾!”
马儿开始狂奔。
这一回,他将马驭得极快,似乎在宣泄着某种怒意。吓得兰芙蕖惊慌失措,直往男人怀里钻。
她被倒放马背上,后背朝着马头,直感觉自己在逆行。她双腿岔开坐着,整个人吓得猫在沈蹊怀里、揪住他的衣领子。见状,对方垂下眼皮轻悠悠看了少女一眼,手上动作却不停歇,猛一扬鞭——
“驾!!”
她抱住沈蹊的腰身。
“我错了,你快、快将马停下来,沈蹊,我真的错了。我不该故意对你冷淡,我不敢了。”
她一张小脸儿煞白。
闻言,沈蹊冷哼了一声,一手搭在少女腰间、将她往上提了提。
鞭子却未停。
这种逆行感让兰芙蕖感到害怕,更令她恐惧的,是身前男人的情绪。她不敢找他、不敢面对他,因为她不知晓在经历了鞭罚兄长的事后,该与沈蹊说什么。她知道沈蹊没有错,他是在公事公办,但不知为何,这种居高临下的、冷冰冰的态度,让兰芙蕖对他又生了几分畏意。
她害怕眼前这个男人。
兰芙蕖原以为,这四年时光,不会带走太多。
也是听着这鞭声,她才第一次发现——沈蹊变了,他完全变了。从前因为自己连一只兔子都舍不得杀的少年,俨然变成一个位高权重、心狠手辣、不可忤逆的男人。
她从沈蹊怀里颤颤巍巍地仰起脸。
看见他洁白如玉的下颌、紧抿着的唇线,再往上些,是他冷淡的凤眸。兰芙蕖很害怕,她却也只能紧紧抱着身前男人的腰身,一声声求他,慢一些。
她害怕。
终于,他停下马。
耳边风声乍止,兰芙蕖抱着他的腰,喘.息。
男人目光落下,看着她又红又白的小脸。她似是瑟缩着,肩头微微发着抖。少女一双乌眸盈满了水,水雾之下,是横生的怯意。沈蹊终于忍不住了,道:
“你为什么不见我,兰芙蕖,我断了你的炭、扣了你的粮、绝了兰子初的药,就是为了让你找我。你宁愿去与那些杂碎周旋,都不愿来帐子里见我一面么?”
他的目光垂下。
看着少女红肿的唇,慢声:
“还是说,你在害怕什么?”
她平复呼吸,眸光一躲闪。
马儿停在一棵大树之下。
风一吹,便有飞雪簌簌,从枝丫上落下来,坠在少女的眉眼之处。
“没、没有。”
兰芙蕖有些结巴,不知如何去回答,更不知道该如何去看他。
只得小心翼翼地道:“我没有怕你。”
沈蹊凝视着她。
须臾,男人伸出强有力的手,捏住她的下巴,望入她的眼。
“兰芙蕖,那你为何故意躲着我,”他沉声,问,“还是说,你在怪我抽他?”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兰芙蕖, 那你为何故意躲着我,”他沉声, 问, “还是说,你在怪我抽他?”
沈蹊扬起鞭,马儿又跑起来。
兰芙蕖闭着眼, 任由风声猎猎穿过,宛若一把尖利的刀, 刮得她脸颊生疼。沈蹊又捏着她的下巴,让她睁开眼睛, 让她好好看一看眼前这片土地,看这风雪卷着黄沙, 泥黄与银白接连成了天。
“在京都, 我是幼帝亲封的襄北侯, 在北疆, 我是大魏将士的将军。国有国法, 军有军规,他兰旭触犯了军规, 就要领罚。”
“我知道的, 沈蹊,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兰芙蕖应道:
“我不怨你罚我兄长, 但我还是害怕。那天我坐在军帐里, 听着鞭子声, 忽然觉得,我好像没有完全认识你。有那么一瞬间, 我突然觉得, 你离我好远好远。”
一片雪从梅树上飘落, 染上少女眉睫。
淡淡的水光自她眉目间氤氲开。
“这几日我很怕,我在来回想,兄长到底有没有通敌,若是他没有通敌,你这样将他打得半死不活,我想我可能会记恨你。若是他通敌了,我……我反而不知,该如何再面对你。”
马蹄声缓了些,空中的飞雪忽然又落大了些,兰芙蕖抬起眼。
“我好怕,沈蹊。我怕兄长卧床不起,更害怕这样冷冰冰的你。这些天我来来回回地做着一个梦,我梦见你把兄长关在昭刑间,用铁链、镣铐拴起来……”说到这里,她闭上眼,声音里带了些颤音。
兰芙蕖没再继续往下说。
再后面的内容,着实难以启齿。
沈蹊将她的双手用细细的绳链绑住,幽暗的牢狱里,男人的眸光暧昧而晦涩。
她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
醒来时,兰芙蕖抱着被子,下意识地发抖。
她能真切感受到,那令人羞耻的痛意从小腿肚传来,耳边还有沈蹊的低喘声。
还未回过神,她腰上又是一重。
对方的手落在少女腰际,狠狠地把她捞过来。兰芙蕖不备,一下倒入男子怀中。
他的怀抱很宽大,很结实。
无边的凉意却从周遭弥散上来。
她怕他,畏惧他,从小便是如此。
沈蹊凝视着她,眉心微蹙。
看着少女别过头,淡淡的雪雾在她眼中氤氲开。兰芙蕖身形轻盈,宛若风中摇曳的芙蕖花。
他攥着马缰的手紧了紧。
终于,沈蹊沉下声。
“你怕我,兰芙蕖。”
“因为你,我可以容忍他。别人都是三十、五十鞭子,他兰旭只是十鞭。”
他的声音发了些哑,似乎还掺杂了几分质问。兰芙蕖低着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十鞭子抽不死人,三十鞭子,也许也抽不死人,四十八鞭子,可能还抽不死人。但落在背上,会很疼。”
沈蹊深深地凝望了她一眼。
“兰芙蕖,我是人,我也很疼。”
忽然有风从山头吹刮而来,将他的声音吹得极淡、极轻。兰芙蕖一时未反应过来他这句话为何意,对方已然倾身吻下来。这一回他吻得极狠,这般剧烈的、铺天盖地的吻,亲得她不知所措。少女下意识向后缩了缩身子,又被沈蹊大手抓回来。
对方咬着她的唇。
兰芙蕖能从这个吻里,感受出男人浓烈的占有之欲。他将情绪宣泄到了极点,将她狠狠地压在马背上。
少女唇上猝然一痛,下意识地蹬了蹬腿,这一脚却让马儿受了惊,烈马登时一抬蹄,又奔跑起来。
耳畔是飒飒的风声。
沈蹊偏执地抓住她,将她的肩按着。
男人眉睫垂下,如小扇一般浓密纤长。他眼中似有翳影,情绪中也有酸意。只是再吻下来时,这眸光中忽然带了几分委屈。兰芙蕖一激灵,缓回神思。
——四十八鞭,是何意?
沈蹊为何要这么说?
她抓紧了男人的手臂。
不等兰芙蕖细细思索,对方的吻再度落下来,飞雪漫天,他以吻封缄。
……
兰芙蕖是在临近黄昏时回的帐。
刚一回军帐,立马有人送来炭火、吃食、药材。她坐在帐子里,用桃花粉涂抹着脖子上的印痕,耳边回响起马背上沈蹊的话。
他说,她不用害怕他,也不用去求其他人。
只要她开口,他什么都可以给她。
说这话时,沈蹊神色虽是平淡,可语气里却满是在意。
黄铜镜中,少女执着骨梳的手微凝。
正出着神,帐前忽然闪过一道人影。隔着帐子,那黑影极浅,兰芙蕖还是敏锐地注意到了,她微微蹙眉——这身形,这背影,不是……兄长么?!
少女放下梳子,追出帐去。
她的脚步极轻,恰恰与兰旭保持着一段距离。
起初,她本欲唤住兄长,问他这么晚了还出帐是为何事,可转念却又想起近些日子发生的事。兄长挨了鞭刑,步子有些慢,几乎是每走几步,就停下来咳嗽一两声。
兰旭一袭雪白的袍,撑着伞,走在雪地里。
步履缓缓,看这方向……是朝北灶后的那片树林走?
兰芙蕖心一紧。
为何兄长在受了罚、知晓禁地不可入后,还要向着朝方向走?
她秉住呼吸,小心跟着他。
一瞬间,她紧张到了极点,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兄长似乎有目标般停在一棵树下,紧接着,他缓缓蹲下身……
月色倾落。
打在兰旭半张侧脸上,男人垂下眼睫,眉目温和。
他的手指修长,跟沈蹊一样,骨节分明。只是兄长的手要更瘦一些,这愈发衬得他指尖微尖,愈发瘦削。
兰旭蹲在一棵树前,伸出手,开始刨地上厚厚的积雪。
兰芙蕖藏在另一棵大树后,树干粗壮,恰恰将她娇小的身形荫蔽了个牢实。
她微侧着身,震惊地看着这一切,缓缓捂住了嘴巴。
兄长在做甚?
他为何冒着大雪,在此处刨坑?
——兰芙蕖,你兄长可能是义邙的奸细,北灶边的树林离义邙较近,他可在此处向敌军传递情报。
忽然,一个大胆的想法自她心底横生。
都说君子远庖厨,先前在兰家,兄长几乎从不踏足后厨。
为何到了北疆,却来到北灶间当了厨子?
除去军卒的打压,还有一个原因。
这片树林,离北灶间最近。
他若有意与义邙人私.通,此处最好传递情报。
一想到这儿,兰芙蕖浑身发冷。
她咬着下唇,手指嵌入掌心,强迫自己清醒。如今她亲眼所见兄长在树下埋东西,这一步踏出去,要么她揭发兄长、告诉沈蹊兰旭通敌叛国;要么,她可以当做无事发生、什么都没看见,今天夜里也没有来过这么一遭。
兰芙蕖的呼吸发着抖。
但无论是感情或是理智,都无法让她选择后者。
在这种节骨眼上,她不可能偏袒兄长,任由他将情报传递出去。这不仅是背叛沈蹊,更是背叛整个魏都。
兰芙蕖深吸了一口气。
忽然有积雪从树顶砸下来。
“啪嗒”一声,不偏不倚地坠落在兰芙蕖脚边,引得兄长正刨土的手一顿,警觉地望了过来——
被发觉了。
兰芙蕖闭上眼睛。
她果然一做坏事,就笨手笨脚的。
看见小妹,兰旭的手亦是一顿。男子面色憔悴,眼底却未有多少被抓包的心虚。他站起身,将手指上的冰与泥拂去,尾音微扬:
“小妹?”
兰芙蕖踩着雪,走过去。
“你怎么也在此处?”
兰子初的神色看上去只有讶异。
即便是此时此刻,他眸光仍是温和冷静的,没有被原形毕露的慌张与恼羞成怒,相反的是兰芙蕖,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兄长。”
月影之下,少女一双乌眸清澈。
“您在做什么?”
男人脚边是一抔刨松开的土。
松软的泥土里,隐约露出木匣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