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芙蕖目光灼灼,盯着那“赃物”。
“兄长,这是什么?”
兰旭也低头看了那东西一眼。
他从袖中取出一块干净的帕,将手指上的污渍擦干净,而后弯下身、将匣子拾起。
动作平稳,神色极为自然。
“小妹。”
兰芙蕖心中隐隐有戒备。
忍不住往后躲了半步。
见状,兰旭便笑:“你不会以为我在藏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闻言,她一时沉默。
男人手指冻得发红,轻轻将匣子打开。眼见着,方方正正的木匣子里,放着些铜钱。兰芙蕖微微蹙眉,下一刻,便听见兄长一声叹息:
“这是我这些年在北疆攒下的积蓄,虽不多,但我想着新春将至,我将这些铜钱取出来、给你与二妹买些小东西。”
他的声音温柔,带着淡淡的宠溺。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虽是冬日, 梅树仍开得正好,树影葱葱, 将男人左半侧的脸颊遮挡住。
兰旭将那些铜钱小心翼翼擦拭干净, 往兰芙蕖手心里塞。
“我受了刑,这些天一直都是你和二妹照顾我。身为兄长,我实在羞愧。既然被你看见了, 那这些铜钱,你拿去跟二妹买些小东西, 吃的、玩的、用的胭脂水粉。兄长没有什么用,没有多少月份钱, 也攒不下来什么,你与二妹不要嫌弃少。”
说这话时, 恰有一道冷风穿过梅树林, 寒风拂起男人衣摆, 兰芙蕖看着眼前高了自己一头有余的男人, 鼻腔泛起酸意。
兄长本就瘦弱。
如今受了刑, 面色不好,冷风拂动, 更显得他衣衫下瘦骨嶙峋。
兰芙蕖心头情绪微动, 愈发微自己方才恶意揣度兄长的想法感到羞愧。
对方目光怜爱, 将装着铜钱的匣子递给她。
见少女只发着愣、未接木匣, 兰旭面色微顿。须臾, 他抿了抿发白的唇, 声音很轻。
“小妹,兄长知道, 我……太过无能。无法保护好我的两个妹妹, 更无法替父亲洗清冤屈。”
兄长踩着雪, 衣摆坠在泥土里,眼睫颤动。
“我不及沈蹊,他年纪轻轻,便已封侯拜相,兄长没有他那般有能耐。甚至这四年里,我在这里过得还不如一个普通的士卒。”
他的语气微沉,听得兰芙蕖亦是不忍。她攥紧了木匣,看着兄长那张苍白清俊的脸,试图劝道:
“兄长,您莫再说了。”
兰旭苦涩一笑。
从这笑意里,她看出了许多不甘、遗憾,与……自嘲。
青衣巷里,他是天之骄子,而沈惊游却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如今时移世易,物非人非,说不感慨是假的。
兰子初垂下眼帘。
兄长的瞳仁较其他人要深一些,这也愈发衬得他的眼神幽深寂静。男人的眸光宛若一潭湖,微风动时,湖心泛起一圈圈淡淡的涟漪。那水波哀愁而干净,看得兰芙蕖也莫名感到一阵悲伤。
他声音沙哑:“是我无能,比不过沈蹊,也保护不了小妹。沈惊游如今这般风光,你愿意与他相近,也是应当的。我就害怕若是他伤害了你,依我这般,怕是不能替你讨回公道。”
正说着,兰旭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少女的发顶。
男子动作轻柔,声音亦是缓缓。
兄长向来都是这般温暖,宛若春风。
他手指修长,目光缱绻而下。瞑黑的眼眸衬得他睫羽微微泛棕,风声飒飒,兰旭轻声叹:
“我的小妹,一定要开心、幸福。”
不等兰芙蕖回应。
林间陡然传来脚步声,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只见沈蹊一袭玄青色的袍,率着应槐,面色阴沉地站在自己身后。
见了二人,兰旭亦是微惊。
他的手还搭在兰芙蕖头顶上,手指亲昵地摩挲过少女发丝。沈蹊目光陡然落在那五根手指上面,凤眸稍稍眯起。
来者穿过林间,恰恰站在一片光影交接之处。
风声带动树枝上的积雪,珠霜泠泠而下,他眉眼浸寒。
察觉到沈蹊的眼神。
兰芙蕖心头“咯噔”一跳,下意识往后倒退一步,躲开兄长的手。
兰旭的手掌就这般僵硬地滞在原地,须臾,他反应过来,自嘲般地笑笑。
沈蹊的眼神仍是微冷。
看得兰芙蕖后背发寒。
她隐约觉得,此时沈蹊是生气了。
外人之前,他向来都是不露声色,连愠怒都是这般不易令人察觉。但偏偏兰芙蕖能察觉出来。
她有几分心惊,望向站在一片树影里的男人。
对方不动声色地朝她伸了伸手。
少女眸光婉婉,立马走过去。只一瞬,她的左手就被人牢牢牵住,沈蹊睨了眼呆愣在一侧的兰旭,平声:“带走。”
兰芙蕖赶忙仰起脸。
“沈蹊,你要把兄长带到哪儿去?”
“私闯禁地,屡教不改,关入刑狱听候发落。”
沈惊游的手指极长,将她牢牢地攥住,让她的手动弹不得。兰芙蕖就这般被他拉着,一路走出树林。寻着喘.息,她着急道:
“沈蹊,你误会了,兄长是为了给我与二姐送这个。”
正说着,她将木匣子举到对方眼前。
“新年将至,兄长攒了些铜钱、埋在树林里面。这次来也是为了给我取这个,他不是义邙的奸细。”
沈蹊根本不听她的话。
应槐动作麻利,没一会儿就叫人将兰旭押下去了。
听她一直为兰子初求情,沈惊游终于停下脚步。
他眼神冰冷,眼皮子懒懒地耷拉下来,轻飘飘看了那木匣子一眼。
“兰芙蕖,你怎么这么好骗啊。”
好骗?
少女抱着木匣的手一滞,微微蹙眉。
沈蹊这是什么意思?
对方慢条斯理。
“兰旭他骗的了你,骗不过本将。新春将至、替妹妹挖树林里的存钱,兰芙蕖,你是不是个傻的。”
“这怎么傻了,”她不解,“兄长在北疆艰难,这些都是他这几年辛辛苦苦攒下来的月份钱。哥哥攒钱,给妹妹送新年礼物,很合情合理呀。”
“嗯,”对方点头,赞许,“借口确实合情合理。”
兰芙蕖:……
她不明白,沈蹊为何一直要与兄长对着干。从小在青衣巷就是如此,现在更是如此。
少女小手细软,扯了扯男人的衣袍一角。
沈惊游微微侧首,看着她紧紧攥住自己衣裳的手,目光微凝。一转眼,只见她面色微白,似乎在方才被自己吓到了。男人的声音不自觉柔和了些,弯下身来。
他虽柔声,眉眼里却是遮掩不住的冷意。
这种冷意并非刻意造作的,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上.位者的姿态。他垂下眼帘,有条不紊道:
“至于是实情,还是借口,本将自有办法查清楚。兰芙蕖,你不要再为他求情了,不得入此片树林是北疆禁令,明知故犯之人不止有兰旭他一个,还有你。”
她的手指微僵。
下一刻,对方的手抚摸上她的脸颊。
沈蹊凤眸漂亮精致,瞧着她。
陡然一阵冷风拂过,男人轻轻一声叹。
“怎么就一直气我呢……”
他的声音极低,低得像是一道来去无踪的风。兰芙蕖心底冷意刚泛上来,又被这夹杂着宠溺与无奈的声息压制下去。对方紧紧地牵稳了她的手,带她穿过层层阴暗的树丛,站在阳光下面。
前方,是应槐押送着兄长离去的背影。
兰芙蕖握紧了木匣。
她知晓,兄长没错,沈蹊亦没错。一边是兄妹情深,另一边是军纪如山。她夹在其中,不好掺和什么。只能期望着,这次沈蹊下手能轻一些。
可她分明能看出来,沈蹊望向兄长时眼底乍起的杀意。
那比腊月的霜雪还要冷。
是夜,她惦念着沈蹊与兄长,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梦见兄长在狱中被折磨得不成人。
殷红的血染红了他的雪袍,顺着破絮滴滴落下来,流到脚边,汇成浅浅的溪河。
她将装着铜钱的木匣放在床头,半撑起身子,盯着破旧的匣身,忽然跳下床。
帐外,晨光未明。
冬日的天总是亮得很迟,天方还未泛起鱼肚白,她已走出军帐。
不知为何,兰芙蕖的心跳动得很厉害。
心口处也是遽然一阵疼,紧接着眼皮也疯狂跳动。
不知不觉地,她竟走到沈蹊帐前。
帐内无人,他应是早起去练兵了,听应槐说,他一般都起得很早,要先去大营督兵,而后去兀自练剑。
沈蹊的鞭术好,剑术亦是北疆一绝。
兰芙蕖在帐外等了少许,只等到冰冷刺骨的寒风。她坐在木墩旁,终于不耐,踩着雪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积雪松软,许多已经融化成水。
兰芙蕖小心翼翼避开那水洼,唯恐它们沾湿了裙角。
走着走着,忽然见前方有一串脚印。
脚印很新,像是刚刚踩上去的。
似乎某种感应,她踩着脚印串儿快步朝前小跑而去。这路——竟是通往昭刑间?
是他吗?
是沈蹊吗?
她一颗心忽然怦怦跳得发紧。
沈蹊一大早去昭刑间做什么?
是……审问兄长,还是有别的事?
兰芙蕖蹑手蹑脚,跟上前。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果不其然, 于不远处,兰芙蕖看见了沈蹊的身影。
对方正背对着自己, 将走到昭刑间大门前。这是兰芙蕖第二次来到此处, 只见那石门紧闭着,门两侧还零零散散站着几个人。
定睛一看。
居然是应槐与……安翎郡主?
叶朝媚仍是那一袭红衣,与应槐一并站在昭刑间大门口。二人目光都落在沈蹊身上, 没有注意到远处的兰芙蕖。
相隔太远,她听不清几人在说什么, 只觉着郡主姐姐的神色有些凝重。
昨夜又是一场大雪,直到后半夜雪才消停些。沈蹊踩在雪上, 脚步轻缓,相反的是安翎。
她忧心忡忡望向身前之人。
男子一袭玄氅御雪, 氅衣之下是薄薄的黑衫。黑衣染血, 没有白衣那般令人触目惊心, 可叶朝媚与应槐仍是心惊胆寒。
今日是他受刑之日。
沈蹊面色清淡, 仿若即将要受刑的并不是他本人。两道有士卒见其, 亦是恭从而规矩地行礼。天际终于缓缓泛明,沈蹊略看了眼时辰, 平声:“开门罢。”
“沈惊游。”
叶朝媚喊住他, “圣上给了你三个月的期限, 你也不必这般着急, 实在不行, 我也可进京在太后娘娘跟前替你说几句好话, 请求幼帝宽恕……”
这般着急地领罚,就算是铁打的身子, 也是吃不消的啊。
她说这话时, 石门已应声缓缓升起。昭刑间的大门极高、极为牢实。仅是升起一半儿, 便能容一人微微弯身经过。
见大门抬起,沈蹊手指随意解开氅衣,丢给身后应槐。
晨光里,他皮肤白皙,面容微白。
见他要往石门里走。
兰芙蕖心头一紧,整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玄色氅衣褪下,露出里面黑色的长衫。衣衫清瘦,这一身玄衣衬得他愈发严肃冷峻。仅仅是看着如今这个背影,兰芙蕖心生了许多敬畏之感。他的手指修长如玉,亦缓缓解下腰际青鞭……
昭刑间,北疆的鬼门关。
最外层是最普通的牢狱,越往里走,刑具越严苛。
昭刑间最里侧,便是赫赫有名的“十二关”。
石门敞开,透出些幽寂的光。清冷的光辉落于男人侧颊处,沈蹊面色不带任何波澜。
就在他即将迈过门槛的一瞬——
突然同时响起两道女声。
“沈惊游!”
“沈蹊——”
男人步子微顿。
他微微蹙眉,转过身,下意识去寻兰芙蕖。只见一片冰天雪地里,小姑娘裹着厚厚的雪氅,朝这边跑来。
她身上毛茸茸的,像一个白乎乎的毛线团,可那张清丽的小脸却冻得扑红。
见了来者,周遭皆是一愣。
下一瞬,少女已挟着一尾甜甜的清香,小跑到他面前。
她走得急,像是一路跟过来的,带了些喘。沈蹊眼底闪过一瞬情愫,单薄的衣袖已被对方捉了去。
兰芙蕖望向深不见尾的昭刑间。
心底一阵瑟瑟,让她将眼前之人的衣袖愈发揪紧,低低唤了声:“沈蹊。”
听见她的声音,男人眉眼不可抑制地柔和下来。
沈蹊弯下身,风将他的衣衫吹瘦,可见其身骨。
“怎么了,”他问,“怎么跟过来了?”
小姑娘眸光里藏满了不安,神色亦是紧张到发慌。见她这般,沈蹊心头亦是一紧,还以为是应槐将自己受罚之事说漏了嘴。
便将身形又弯低了一寸,方欲宽慰出声,却见她紧咬着下唇,目光摇晃不止。
时而侧首,朝昭刑间里望。
终于,抢在他开口之际,身前少女颤声,紧张道:
“你……今日起得这般早,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沈蹊一愣,轻轻“嗯”了声。
“是要……审讯我兄长吗?”
男人面色微僵。
昏暗的走道里,灯火明灭恍惚,石门外晨光亦是昏暗,将他的面色照得愈发渗白。闻言,沈蹊眉心蹙起,藏于袖间的手指亦是蜷了蜷,他抿着薄唇,不语。
身侧应槐不自然地咳嗽一声。
“兰姑娘,昭刑间不容外人踏足,您还是快些回去吧,牢狱里血光冲天,怕是会冲撞了姑娘。”
沈蹊抿着唇线,凝视着她。
那眸光幽沉,兰芙蕖看不明白,只见他沉默不语,还以为他是在默认,便小心翼翼道:
“今日是要审讯兄长吗,你们……会如何罚他,可以、可以……”
她想替兄长求情。
可此时此刻,看着沈蹊的目光,兰芙蕖却莫名开不了口了。
她从未见过沈蹊这副模样。
他站在一片阴影里,身形单薄,沉默无声。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可那眸光却定定地落在她身上。男人呼吸微顿,身影亦是滞住。半晌,对方终于开口。
却是轻飘飘的一声。
如何罚他?
“打入十二关,受地牢之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