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遍遍在脑海中重复对方将才的话——他将兄长杀了,兄长判了国,他按律,将兄长杀了……
可她分明亲眼所见,兄长去了小树林,只挖出了一个装着铜钱的匣子。
匣子她亦亲手打开查看过,除了铜钱,再没有其他东西。
兰芙蕖推开他,失魂落魄地往后倒退半步。
她的双腿一软,整个人不可控制地向后跌去。
幸好沈蹊眼疾手快,一把将她腰肢捞住。她的身形就这般软绵绵地再度靠在男人怀里,对方趁着她微愣,将其打横抱起。
朝床边走。
兰芙蕖反应过来。
声音悲痛:“沈蹊,你放开我。”
他不放。
他双手抱得愈发紧,男人习过武,力道亦是极大,她根本挣脱不得,被他放在榻上。
下一瞬,沈蹊便要压下来。
少女面色煞白,下唇几乎要被她咬出血来。她双目圆瞪,从震痛中还未缓回神思。见他还要亲自己,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竟一下将对方推开。
男人喝了酒,又未曾防备,被她推得连连后退几步。
她推开、对方又紧着凑上前,腰间的芙蕖玉坠叮当作响,那血腥味儿逐渐盖过了酒气,兰芙蕖坐在床榻上,身形僵硬。
她不敢问。
他是如何将兄长杀死的。
兄长有没有认罪,有没有定罪。
他此时身上夹杂的血腥味……可是兄长的血。
此时此刻,她全身心,只剩下惧怕。
她想过,沈蹊会对兄长用刑,却未曾想,仅是一日不见,沈蹊就会杀了兰旭。正在出神间,对方再度走过来,他醉醺醺地,站在床边眯眼瞧着她。
瞧着她眼底翻涌上来的痛楚,一哑声:
“兰芙蕖,你知道老子有多喜欢你吗?”
他彻底压下来,不顾她的拍打,一手将她两手捉住,亲吻她。
亲吻她的泪痕,双唇一路沿下,深深吮吸着她的声息,啮咬过她的唇齿。
兰芙蕖终于没了力气,嘴唇亦是被他堵得说不出来话。嘴唇、舌尖皆是微麻。
一双明亮的眼,倔强地瞪着他。
只是瞪着瞪着,这泪水便止不住地从眼眶溢出、顺着脸颊滑下来。终于,对方松开她的口,她喘了一口气,哭出声。
“沈惊游,我讨厌你……我从小就讨厌你。”
她一声声呜咽着。
她的手腕亦被沈蹊攥得生疼。
男人闭上眼睛,听着她的哭声,终于,眉心微动。
他抑制住心底的燥火,一下又一下数着她的啜泣声,忽然,像一只受了伤的狼狗撞入她的怀中。
将她又压在床榻上,无奈低声:
“别哭了,我没杀他。”
兰芙蕖一噎,又瞪圆了双眼。
大起大落,她似乎有些不大相信他的话。
沈蹊咬着牙,想要说狠话气气她,可看见那一张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脸儿,顿时又舍不得。酒意直往上翻涌,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须臾,又过来抱她。
他很醉了。
今日受完刑,他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
而后灌了自己三坛酒。
他头疼欲裂,整个人昏昏沉沉。
终于,趁着兰芙蕖发愣,他如愿以偿地将少女抱住。
男人的手停在对方纤软的腰肢间,身体靠上去,却没有压住她。倦意翻涌上脑海,让他疲惫地再次阖上眼睛,只轻声道:
“你下次再这样气我,本将就……杀了他。”
他从喉咙里挤出低低一声。
“下不为例。”
言罢,再也忍不住困意,一歪脑袋,醉晕了过去。
偌大的军帐里独留下兰芙蕖一人,她从方才的大起大落中缓过神思,怔怔地看着窝在自己身前的男人。
他一下就睡着了。
睡得很沉。
面容苍白,精神气儿并不太好。
她止住啜泣声,擦了擦眼泪。右胳膊却被男人的身子压着,动弹不得。
她推不开沈蹊。
心中又有些惧怕,不敢吵醒他。
寂静的夜里,她一寸寸、将胳膊缓慢地抽出来。对方的氅衣顺势散开,露出里面薄薄的衫。
罢了。
睡了就睡了吧。
少女吸了吸鼻子,眼眶仍发红。
兰芙蕖沉默了少时,从床榻上站起身。她先前的衣领已被沈蹊扯开,她理了理衣裳与头发,回首看了床上的沈惊游一眼。
他闭着眼,声息安静。
兰芙蕖咬了咬唇,上前,将他的靴子一只只脱下来。
又从一边抱来被子,搭在他身上。
被子方一展开,他身形微侧,身后的氅衣散得更开了。见状,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方一碰到氅衣的毛领,手指忽然顿住。
“沈蹊……”
她不自觉,出了声。
眸光忽然剧烈打颤。
——只见他氅衣散落,露出里头那件薄衫。薄衫后背不知被什么弄烂了,衫絮破碎,溢出斑斑血迹。
他怎么受伤了?
他如何受的伤?
他……
兰芙蕖脚步滞住,回想起自沈蹊走入帐中,带来的酒气与血腥味。
这血腥味儿……原来是他身上的吗?
她屏住呼吸,弯下身。
透过那败絮,去看他骇人的伤口。
不止是一道伤疤。
新伤底下,还有些已经结了痂的疤痕。只不过又因为新受了创伤,原本的旧痂有些被刮掉、再度溢出鲜血。如此疮痍,看得兰芙蕖心中愕然一痛,她眉头紧锁着,忍不住伸出手,手指轻轻地抚摸上他的伤痕。
他不是北疆的大将军吗。
在北疆,又有谁能伤得了他?又有谁敢伤他?
她呆愣住。
心底里闪过一个念头。
沈蹊是北疆的将军,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襄北侯。
如此说了,那只有一人,可以如此轻易地伤了他。
皇帝。
圣旨。
她来北疆前,在驻谷关见到安翎郡主第一面时,清清楚楚地看见,叶朝媚手上拿着的,正是明黄色的圣旨。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兰芙蕖看着沈蹊背上的伤, 愣神。
一瞬间,所有片段串联起来, 她好像有些明白了——安翎郡主为何会突然出现在驻谷关、又为何会跟着他们, 一路来到北疆。
前来驻谷关,是传达圣旨。
前来北疆,是督诏。
屋内的香要燃尽了, 炉子里的炭火奄奄一息。她回过神思,抿着发白的唇, 看了眼侧躺在床榻上的男人。
手指轻轻将他的衣衫盖好、又将被角掖好了,兰芙蕖退到炉火旁, 低下眉梢,轻手轻脚地添炭火。
北疆的天很寒, 比驻谷关还要寒。
炉内不添香炭, 人在深夜几乎无法入睡。
忽然, 床榻上的人又动了动。
似乎压到了伤口, 沈蹊微微拧眉, 却未从昏睡之中转醒。片刻,他从喉咙里挤出低低一声:
“兰芙蕖。”
小姑娘正铲着炉灰。
听见有人喊自己, 下意识“嗯”了声。
听见回应, 沈蹊这才放心, 唇角动了动, 再度陷入昏睡。
打点好这里的一切, 她吹灭了灯, 走出军帐。
北风呼啸,帐外黑云压天, 冷得发紧。
她今日穿了件狐白色的小棉袄, 未披氅衣, 也未盘发髻,青丝垂搭下来,又被冷风吹得飞扬。
这一路,兰芙蕖走得有些艰难。
她吩咐了庖子做好醒酒汤,脚步又一转,朝安翎郡主的军帐走去。
却不料,竟在安翎帐外看见徘徊不前的应槐。
“应将军,”
兰芙蕖疑惑,“您怎在此处?”
对方面色微红,手里还攥着一条青鞭,见了兰芙蕖,亦是有些惊讶,眼神下意识地躲了躲。
但他终究是个藏不住心事的。见躲闪无望,便如实道:“今天下午我在军营教郡主用鞭,她的小青鞭落在我那里了,也不知郡主有没有休息下,我不敢上前打搅她。”
应槐是一根筋,说话也直来直去的。兰芙蕖看了那鞭子一眼,还未来得及再开口,帐内忽然传来道极为慵懒的女声:
“谁呀?”
应将军眸光微动,脸上忽尔浮现一道极不自然的红晕。
听见了脚步声,男人有些慌张地将小青鞭往她怀里一塞,逃也似的躲到一边儿。兰芙蕖还未反应过来,军帐已被人从内打开,叶朝媚打了个哈欠,走出来。
“小芙蕖?”
屋内燃着香炭,对方穿得少。
一袭红衣勾勒出少女窈窕动人的身形。
看见兰芙蕖,安翎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下午将她丢在了沈蹊帐中。
“呀,”她叫了一声,“我下午被旁的事耽搁了,都忘了还将你丢在那儿。怎么了,小芙蕖,你眼睛怎么这么红,又偷偷哭了吗?”
“没、没有。”
兰芙蕖被对方迎入帐。
她将小青鞭还给安翎。
“路上碰见应槐将军,他说你将鞭子落在他那里了,便要我顺带着送过来。”
小芙蕖衣裳毛茸茸的,身上很香,叶朝媚喜欢极了,抱着她爱不释手。
“喔,还鞭子呀,我还正准备跟你说呢,下午就是被这事儿给耽搁了。你也知道,我一见了这些玩意儿就走不动路,不过应槐的鞭术好虽好,却离沈蹊差远了——”
安翎口快,那两个字说出来时,话语才稍稍一顿。
紧接着,她反应过来,有些担心地望向身前之人。
只见兰芙蕖敛目垂容,闻言,抿了抿唇,很客气地淡淡笑了笑。
她就像是一朵极清淡的芙蕖花,清丽,淡雅,摇曳在寒风中,能让人平添几分保护欲。
安翎牵过小姑娘的手,示意她坐在床边。
“发什么呆,心神不宁的。”
叶朝媚瞧着她。
兰芙蕖眼睫极长,浓密的一层,掩住眸底的思量。她顿了半晌,才轻声问:
“郡主姐姐,我想问您一件事,可不是当问不当问。”
“问。”
小姑娘的声音很轻。
“今天晚上,他喝了些酒,醉得厉害。我给他盖被子的时候,看见了他背上的伤……郡主姐姐,沈蹊是受刑了吗?”
叶朝媚没想到她是来问这件事的。
不由得别开脸,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
不知为何,她不说。
兰芙蕖便缓缓说着自己的想法。
从驻谷关第一次遇见安翎郡主、到她手上的皇诏、再到北疆……终于,叶朝媚忍不住了,转过头来。
“不是我不想告诉你,是沈惊游,他不让我同你说。”
“他怕你知道了,会觉得有负担,他怕你伤心、怕你难过。”
安翎道。
“你还记得先前在驻谷关时,他曾离开过一些时日么?那是他被圣上急召回京都,刚到清凤城,就听闻你出事了。后来——”
对方也抿了抿唇。
“后来他抗旨、违了皇命,去驻谷关救你。”
叶朝媚清楚地看见。
当那句“抗旨”落入小芙蕖耳中时,她原本软和的眸光,忽然激烈一颤。
兰芙蕖蹙起眉头,不可思议地望向身前之人。
好半晌,才愣愣地喃喃:“抗……抗旨?”
沈蹊为了她……抗旨?
违抗皇命,那可是杀头的重罪!!
见状,安翎赶忙道:“不过你放心,他是幼帝的心腹,圣上免去他死罪,派我来北疆督刑。”
“什么刑罚?”
安翎低声:“十二关。”
北疆昭刑间,地牢、水牢、火牢,十二关。
“今天早晨你见他时,他正要去受刑。”
这一句句话重重落在兰芙蕖心坎上。
她不可置信。
沈蹊居然能为了她这样。
抗旨,受刑,忍着那样的剧痛,受着那样的磨难。
她完全低估了沈蹊对她的感情。
沈蹊没有同她说过爱,他的那一句“喜欢”,也是四年前、青衣巷里,孩童般的打趣。四年过去了,她在驻谷关的这四年,家破人亡,父离兄散。
她见过太多真情破碎。
也受过太多嘲讽、揶揄。
酒足饭饱思□□。
也只是酒足饭饱后,才肯思□□。
食不果腹的日子里,她只求能活下来,家人平平安安,姨娘、二姐、兄长都平平安安。
哪里敢奢求什么真情呢。
“小芙蕖,”
见她发着愣,安翎牵过她的手,“其实我很嫉妒你,沈蹊能为你做到这种份儿上,是真的很喜欢你。你为什么总是怕他,兰芙蕖,你是不是没有安全感?”
冷风透过军帐的缝隙。
吹拂到少女面颊上。
她垂下眼睫,低低“嗯”了一声。
“郡主姐姐,我害怕。”
兰芙蕖没有好意思说,自己与沈蹊亲密接触时,她既想要,又害怕他。
“那你呢,你是如何想的呢?”
她抬起眼眸。
她想——
首先,姨娘、二姐不再受颠沛流离之苦。
其次,能与父兄团聚,一家人像四年前那样,和和美美、团团圆圆地在一起。
至于她与沈蹊。
她一直觉得,自己不过在苟且偷欢,与沈蹊尝得是一时欢愉。
用二姐的话说。
沈蹊那样冰冷无情的人,是不会有什么真情的。
她还说。
自己以往是世家女,是千金小姐,如今却是罪奴之身,即便脱了罪籍,也与沈蹊门不当户不对。要是与沈蹊在一起,自己只能成为沈家的妾室。
不止是不敢渴求真情。
更多的,还有自卑。
“我还记得与他再次重逢,是柳氏的宴席上,他高冠白玉,器宇轩昂,而我只是一个下人。郡主姐姐,我不敢面对他,你能明白在自己最落魄的时候,遇见曾见的熟人,是一种什么滋味吗?”
少女眼睫闪了闪。
过去的她,是清高的,是骄傲的。
而如今——
“我不敢去想。”
兰芙蕖长发披肩,将头轻轻靠在叶朝媚肩膀上,“郡主姐姐,我不够好,我配不上他。”